過年的氣氛已經(jīng)消淡了。還只是初三四呢,剛?cè)胍共痪茫遄泳挽o悄悄的了。坐在樓上,放下手中的書,我仔細(xì)聽,除了從巷子偶爾走過的嘁嚓腳步聲,或者不遠(yuǎn)處的一聲咳嗽,孩子雀躍般的幾聲呼喚,游蕩的狗們偶爾如豹般的吠叫,還有就是公路上不時突突開過的摩托車聲,很響了陣子,但一過村子,就在空氣中變得異常稀薄。那是些走村串寨、尋找熱鬧的年輕人。我們過去的過年,可不是這樣子的哩!那時候的熱鬧非常,跟今日的落寞相比,不免讓一個人的我墜入了懷舊的情緒之中。這讓我覺得危險,于是從樓上下來了,預(yù)著要去尋找一份熱鬧,好把夜里繼續(xù)的時光打發(fā)下去。
出了門,才知道下雨了。毛毛細(xì)雨。在一大片暗淡的夜色里,輕輕的空落著。
到隔壁去找皮猴,伯母說他一放下筷碗就沒見家門,應(yīng)該出去找影子福州海角他們,然后開摩托到南陽各個寨子去找女孩子們玩去了。我知道是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心里存著僥幸,才走到這里來。我知道梅鑿現(xiàn)在可能呆在家里看電視,但也說不定,然而無聊之下,就沿著那條廢棄的公路向他家方向走去了。
走到自家鋪?zhàn)娱T前的時候,不知怎的,我又覺得沒有多大意思了,就踅進(jìn)了鋪?zhàn)印iT半掩著,大概是母親嫌冷。我推開門,就看見角落里的兩張木頭沙發(fā)上,母親和秋紅伯母正坐在日光燈下低著頭織線,也許還有閑聊,但我不得而知。電視在對面的墻角上發(fā)出一片黝黑的反光,有些落魄的呆著那兒,一聲不吭。我打了招呼,就拿了程控,坐在柜臺后,打開了電視,尋找著臺看。
她們抬頭拿眼也瞅了幾下電視,花花綠綠的影像在她們的眼里閃著,但又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針線了。一邊也在閑散地說著話。電視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就關(guān)了它,把手撐著下巴,肘部放在柜臺上,聽著她們的說話來了。
她們都在說過去。她們有她們獨(dú)特的話。她們說,我做妹子的時候,怎樣怎樣。“做妹子的時候”,就是她們的少女時代。那已經(jīng)是多么遙遠(yuǎn)的事情啊!母親的大兒子,也就是我,都已經(jīng)二十一了,而秋紅伯母,好像連孫子都早抱上了吧。靜靜的坐在一旁,聽著她們回憶過去的逝水年華,我突然意識到了時間。時間的飛快流嘶。時間的殘忍。時間的消逝,成就了一些人,失敗了一些人,但更多的人,只不過跟我的母親我的那些伯母們一樣,沒什么多大的波折,沒什么多大的遺憾,一輩子就平淡地過來了。然而,過去總是好的,總是值得念想的,于是,在冬天的夜里,她們就坐在火塘邊,炙烤著被時間的灰塵淹沒的往事,試圖通過回憶,去尋找過去的那份略帶著苦澀的美好。
她們談了過去的過年。過去的過年,哪有現(xiàn)在這么不在乎哩。那時候天時似乎也不像現(xiàn)在這般熱,都得到大年初四才能再洗澡一次,也得在那天才能把地再掃上一次,那樣,錢財才不會流走,現(xiàn)在還有誰注意到這些,一天不洗個澡就不舒服,來了客人地上臟兮兮的也不是待客之道,可是可是,這些是規(guī)矩啊。還有,各個山口的神仙,各個祖宗,都得她們這些做婦女的提著香支蠟燭,三生果盒去參拜,去祈求一年的平平安安,光這些,都得忙好幾天哩,現(xiàn)在做小媳婦的,都懶,哪懂得這些?說到這些,她們似乎都有些感慨。生活雖然越來越好,但很多美好的規(guī)矩卻都在不斷的消失。秋紅伯母還說到了當(dāng)年大家都窮,誰誰誰家的老奶奶,年三十晚上故意在做飯的時候扔了一把谷子下去,結(jié)果孫子們吃飯的時候抱怨,怎么都是谷啊,老奶奶忙說,都是谷才好,咱們家都是谷才好。她這是希望借孩子的口圖個吉利。今天誰家過年沒能吃個大魚大肉的,這些吉利只能當(dāng)古傳了。
她們還談到了過去的看電影。過去的看戲。生產(chǎn)隊。過去的趕集。談著談著,有一陣子,她們沉默了,只有四只手還在不斷的舞動著,低著頭,看著手中的線不斷在手中縮短,縮短。她們的眼里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傷感。觸及到往事的傷感。
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回到了我的小閣樓上,默默的坐著,被周圍和夜的一切聲音,氣味,顏色淡淡的籠罩著,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悵悵然。我想掙扎開這份惆悵,但卻無從掙脫。我又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來了。
那都是些過年前后的事兒。
我記得前年過年前的某一天,下午,陽光很好。我坐在鋪?zhàn)娱T口懶懶的曬著太陽。后來華茂向我走來了。他也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們在那個冬日午后很舒服的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主要是他在講。
他已經(jīng)出門打工有三四年了,多年的遠(yuǎn)離故鄉(xiāng),讓他不自覺地對過去的生活格外的惦念,這些生活不可避免地在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中消失了,原因是:我們都已經(jīng)長大。
他想念起那些就在我們身后的那條公路,我們沒來由的在路上大聲喊著,拼命地跑著的夜晚,看露天電影的夜晚,看夜間的喪禮的夜晚,到山上去洗澡的夜晚,他想念起那些一起放牛一起撿柴一起捉魚喝魚粥一起打番薯窖一起撿水果一起和蟠龍寨的那群孩子干架一起在亂石碓里捉迷藏的白天,他想念那些粗糙的游戲,他想念一切。他躺在椅子上,瞇縫著眼,仿佛過去的日子在他眼前不斷的走過。他跟我說,想想我們做小時,覺得當(dāng)時十分的好笑,但也覺得特別的有趣呢!哎,現(xiàn)在都沒有了。那時候我們才只有十八九歲吧,但已經(jīng)不可避免的開始懷舊了。
我還記得大前年過年后的一個黃昏,紛亂的云在天上鎮(zhèn)定的走著,我和族兄尾古爬上了村口的水口山,沿著山走了很長的路,逛了一圈,然后在山頂上站住了。我們站在一片疏散的槭樹林里,放眼看去的,有大片大片黃白相間的枯草地,那些草長長的,微薄的風(fēng)兒從遠(yuǎn)處另一片的槭樹林里穿過,伏在那些枯草,向我們吹來了。我們的頭頂上響著一片戚戚簌簌。
后來,我們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靠著樹坐在懸坡上,望著腳下隨意擺放著如一堆棋子、有黑有白的房子的村子,談起了話來。
尾古比我大了兩歲,讀了半年的高中后,就到清遠(yuǎn)去學(xué)修車了。小的時候,他是我們的孩子王,帶著我和華茂他們很大的一群孩子,在我們現(xiàn)在踏著的山頂上晃蕩,干了所有野孩子都干的勾當(dāng)。現(xiàn)在,我們這些野孩子都長大了,除了我還在讀書,好幾年前,他們都在外面打工,靠自己薄弱的肩膀支撐起自己和家里的生存。
尾古跟我說,他不想出去了,他寧愿在家里扛著鋤頭,四處晃蕩。他認(rèn)為自己只要有一把鋤頭,就一定能夠活得很好。他總覺得外面的世界不屬于他的。他覺得只有在這里,在我們村子里,自己才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很多出去外頭的人,都學(xué)著哼那種很得意的白話(指粵語),但在他看來,那是讓人覺得討厭的一種語言,只有我們的方言,才是真正讓人說得快活的。
我猜想,我們的父輩大概是村子里最后一批的農(nóng)民了。輪到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在躲避土地,逃離土地,背叛土地,我們不知道什么天時播種插秧收割,我們雖然長得都很健壯,但肩不能挑,手不會拿,我們注定跟土地發(fā)生不了感情的了。養(yǎng)活了祖祖輩輩的土地,最終在我們手里成了荒草的樂園。我完全沒想到尾古竟然有這樣的想法。田園在他的眼里,才是真正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生活。他的想法遠(yuǎn)比那些知識分子們的所謂反思,更讓我感慨。
我是時常喜歡寫點(diǎn)東西的。在今天,懷舊這個詞兒,已經(jīng)是城市里那些所謂的小資們的固定財產(chǎn)了,所以,當(dāng)我在一些時候?qū)懙竭^去的事情,我總有些不好意思的,以為自己淪落到小資們那種低下、造作的境界去了。我生怕那些文字被村里的人看見了,怕是要遭他們嗤笑的,認(rèn)為我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竟然這般的酸腐氣。
老實(shí)說,我的寫作,始終都是以村子里的那些人的目光為標(biāo)準(zhǔn),他們認(rèn)為的是非就是我認(rèn)為的是非,他們的思想就是我的思想,他們的喜怒哀樂就是我的喜怒哀樂。我從來不敢去超越他們。我知道假如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只會是他們嘲笑的對象。他們聚在一起閑聊時,就是經(jīng)常取笑這類人的。他們對知識既敬畏,有時又覺得不免可笑。這么多年來,我在他們的眼下生活著,我深受著他們的影響,并且這些影響將融入我的血液。
但是,我竟然料不到他們也染上了懷舊病。在過去,我一直傻乎乎的認(rèn)為他們是不會理這些不相干的事兒的。想想為了一個家庭的生存,他們幾幾乎都在勞勞碌碌中度過,哪還有這份閑工夫,像個文人似的嘆息時光流逝,美好不再呢。也許是閑下來的原因,一年到頭了,總不免要想想過去。一些東西不見了,一些人消失了,一些事情再也不會有了,這些很容易讓我們回到過去。當(dāng)然,也許還有個原因,并不是我們都成了“九斤老太”,而是我們的時代,正在駛向一個奇怪的港灣。那是我們還無法去適應(yīng)過來的時代。它可能是偉大的,但要我們付出的,卻是祖祖輩輩留給我們的那些東西。農(nóng)村正在消失,這不得不說是個不爭的事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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