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訪者
干涸的銀河正隕落在巨大的
黑暗之下
夜，這是誰的腳印
濺著悲憤燒焦的黑泥
命運的高原、農田、山谷、礦區、漁村
東方閃電劈開的傷口
黃河、長江、珠江、戈壁上的神湖
洶涌地創痛
正席卷九野五土的狂飚
風，這是誰盲奔疾馳的鞋
穿著雨雪雷鳴的審訴
行走的野草
被踐踏的蒼茫的隊列
牛馬的苦役也做不穩的奴隸們
地下礦石最粗啞的裂隙間
出伐的兵馬俑——
被搶奪了田宅走投無路的農民
被霸占了妻女傷絕無告的窮人
被警察的電棒擊碎頭骨的民工
被白條、稅單、攤派壓榨得
痛飲農藥又死去活來的
寡婦
被白白踢出廠門的下崗工人
被土豪劣紳圍剿的告狀教師
被貧官污吏打入牢獄的革命干部
兩年都拿不到一分工錢的打工妹
被官紳明目張膽騙去集資款的
城鎮貧民
還有無數無力爬行
卻以心的哭嚎出伐的人
中國的子夜
絕望在急行軍
伸手不見五指的穹窿
天幕的鐘表上
卻走動著一排排毒刺的柵欄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賤士的指針
那官紳們在市場經濟的法條里
井然打噎的節奏
每一剎那刻不容緩的貪婪
收緊著饑餓的絞索
中國的無首民
死不了的死亡哭奔的腳步聲
上訪者，以膽擊石的碎裂聲
一路拔亮了衙門輝煌的燈火
冥燈映照的街頭
門口的兩個石獅
張著血盆大口
無首族的子弟哦
你們這些殤鬼
執著于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
老黃歷的活骷髏
枯葉一樣被埋在地下的眼睛
身首異處的目光
結著油亮鎢礦血痂的無奈：
眼看著鼓刀而屠
卻束手待斃
又斃而不死的冤鬼
沿著踐踏者鐵血的腳印
飛揚成塵埃般無法稱量的
蟲蟻
這些在壓迫的巨掌中
蛻化出翅膀的心
捆著忍無可忍的
苦難的炸藥包
在悄悄自燃
“張老三呀，你是地面沒有路的窮人嗎”
“王老七呵，你怎么數十年飛蛾赴火？”
“這上訪的路啊，怎么比黃泉路還難行？”
“哪天才能走到，我們窮人的閻羅殿”
“哪天我們才能把
白天走成白天
夜晚走成夜晚……”
走吧，每一個在金錢的鋼鞭下
集合的勞動者
戴著資本法權的鐐銬
遵守有爪者吃無爪者
有錢者吃無錢者
有知識者吃無知識者的
交通規則
走向收租院大屏幕閃爍的
水牢吧
走向包身工僅剩自卑和饑餓的
集中營吧
那是連二千年八抬大轎設計的
青天迷魂陣都不用繞的
跨越式發展
如此高效的程序
操縱著生、死、善、惡的
路徑
走吧，每一個被權力烙上奴印的面孔
用屈辱和茍且揉成窩頭的人
以自賤和自私糊口的哀歌
這哀歌，走不出山鄉的田垅
走不出電棒犬牙把守的工廠
走不出深淵無底的礦井
走不出惡浪中嘎咱作響的小船
走不出夜以繼日勞役的磨房
走不出絞手架林立的建筑工地
走不出權力和金錢的哨兵
子彈一樣血 的視線
逃亡的冤魂啊
一翻身就碰到棺槨
牙齒的人
你上訪的希望，又渺茫成
死刑犯一次失敗的
“冤枉啊”
大地上，春天突然來到的聲音
血液在那些跪得太久的中國人的
四肢上
發芽
這含冤已久的季節
親手拔起胸膛上苦難的秧苗
不是春天的春天
拿不出春風溫熙的路費
她只播撒控訴的谷種
變賣一切家產
變賣破屋爛瓦
變賣寒窯的夢
變賣世間立錐的最后一分幻覺
變賣命根穿鼻的老牛
“冤枉啊”上訪的人潮
一路撞向縣、州、府
直至刑部光明正大的
燙金銅扁
“冤枉啊”皇宮外
人民信訪辦的黑漆大字
瞪著錦衣衛一般的眼睛
“冤枉啊，我是女鬼竇娥
……我是男鬼楊白勞”
嗑破頭的跪祈呀
怎么永遠夠不到老爺的腳
“冤枉啊”一路五體投地的朝敬
“冤枉啊”人民信訪辦的判官大人
我們已獻不出人頭的貢果
“冤枉啊”天安門廣場上的紅旗
你怎么成了“著名清官的臉”
黑咕隆冬
“冤枉啊”人民英雄紀念碑上
沖鋒的戰士
“冤枉啊”淚海哭不倒的長城
一座龍吟鳳舞的秀屏
你遮住了多少華堂上
敲骨吮髓的宴飲
“冤枉啊”二十四史浸泡的文明
隨葬的中國，為什么走不出
十三陵沉重的墓門
“冤枉啊”時間之淚蝕不了的太平
“冤枉啊”冤枉聽不見的冤枉
又迎來穿西裝的軒轅帝
帶著新世紀的雞犬
升天而去
已經嘶啞的歷史
已經在無聲中天崩地裂的四千年
說著巨響的啞語
一封人民的上訪信呀
從陳勝吳廣一直讀到毛澤東
但牛馬的發聲仍然出自
中國的喉嚨
“老爺啊，奴才有罪
大人啊，替小民作主”
廟會的舞臺上
劍子手正在以血洗凈了手
冤魂涌動的臺下
人群等待著
公審鬼案的包公
千年的冤獄，就結束在
叫好的
歡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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