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電影
徐則臣
樓下在放露天電影,《天下無賊》。在背面看了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看電影,在背面看到電影里的人都用左手拿筆拿槍,很驚訝,不知道為什么人一上了電影就改成左撇子了。在鄉村,露天電影這些年已經絕跡了,城市里又興盛起來。尤其是汽車旅館的露天電影,據說很多年前國外一直流行,現在中國一些地方也開始了。大家開著車到露天電影下,很少看電影,而是在車里戀愛,親熱,或者干別的勾當。汽車在這種地方相當于電影院里的包廂,一個公共空間里的隱秘的私人空間。公開的地方最安全,在這里是真理。我希望樓下每天都能放露天電影。這東西讓我有種家鄉的感覺,覺得身邊的世界都開闊了。很多圍聚在一起,從四面八方來,參差不齊的人頭安靜或者攢動。世界一下子就熱鬧了,人與人之間就有了一種溫暖而又隱秘的關系,即使相互還是陌路,也讓我感動。都坐在小板凳上、椅子上,或者席地而坐、爬到樹頂,零散各處的人在這里形成了一種和諧的秩序。這種日常的、過日子的場景我喜歡。
小時候一聽來電影,晚飯都吃得不踏實,心懸著,到處打聽今晚放的是什么片子。最好是槍戰的、武打的,偵探的也行,一到城市里的談情說愛就不喜歡。那種生活離我們太遠,遠得看不到,覺得他們簡直不可能存在。整天撅著屁股放牛插秧拾麥子,哪有時間去找別人拉拉扯扯的。再說了,男女的手和胳膊都纏在一起,像什么樣子。他們一點都不自覺,不知道一個村里的人都在看他們,手弄在一起還不過癮,嘴也往一塊靠,太不像話了,老頭老太太就罵了,把臉扭過去,說他們把爹娘的臉都丟盡了。他們一點點往一塊靠,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少,老頭老太太氣呼呼搬著小板凳走了。剩下的年輕人跟著叫,我們這些小屁孩屁也不懂,也煽風點火地起哄。那些我們后來知道的過來人,不老也不年輕的,男人嘿嘿的樂,后來怎么想都知道撓到了他們癢處,悶聲不吭地會心;女人捂著嘴和眼,從指縫里繼續看,笑得像個羞澀的姑娘。她們努力讓別人以為她們還是姑娘。外國的片子所有人都不喜歡。長得怪模怪樣不說,張嘴就是“親愛的”,受不了。沒見過哪家的男人對老婆這樣說過,也沒見哪家的女人這樣對丈夫說過。
聽說有一個同志看完了洋鬼子的片子,受了腐化,回家也拿腔拿調地在床上叫自己老婆,把她嚇壞了,第二天逢人就說,他說親愛的呢,瘆死了,雞皮疙瘩都滾到床底下了。半個村的人都笑,見了他就親愛的,叫得他也扛不住了,聽了就兩個肩膀不一樣高,怕人家撓他癢癢似的。周圍人的喜歡嚴重影響了我,大學念了一半時,我才逐漸接受國外的電影。接著就物極必反,不太愿意看國內的片子了,覺得月亮怎么就是人家的圓呢。
在搬到這個樓下有公園的地方之前,我差不多十年沒看過露天電影了。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了,大概十年前,從外面的城市回到家里,一個假期下來,總覺得少干點事。某一天走過中心路,停下來,想起現在兩層樓的地方過去埋著兩根桿子,每個月都有那么一兩次,桿子上拴著繃緊的銀幕。一塊四四方方的白帆布,四個角吊起來。一臺機器發出人跑步的聲音,很多人就從一到五彩的光柱了跳上了銀幕。他們在我們斜上四十五度的高處生活,過著與我們不一樣的日子。我們像做夢一樣看他們,看他們怎么在另外一個個陌生美好的世界里生老病死。那些世界我們曾經是多么羨慕,一群屁大的孩子跟著放映機,一個一個地跑遍周圍的村莊,來來回回看同一場電影。我們百看不厭。為了把那個世界弄清楚。誰都相信,那世界里不止這些幸福的人,這些好玩的事。可是,還有些什么,不知道,所以要一遍遍接著看。不知道我們那一幫整天跟著放映機跑的孩子里,有誰發現了另外的人事。我好像沒有,若干年以后,經見了更多的世事之后,我常會在某一時刻發一下子呆,覺得此情此景恍惚是經歷過了,又找不出證據。就自戀的夸獎一下自己,說不定這就是電影之外的人事,多年前還是個孩童和少年的時候,就用想像力提前發現了。我樂于這樣褒獎自己,順便重溫一下當年的露天電影。我幾乎沒有錯過一場有機會觀看的電影,我說的是在中心路上放映的露天電影。距我家不遠,有人在銀幕上咳嗽一聲,我在家里都能準確地判斷出它是男聲還是女聲。
但是露天電影不再有了。那天我站在埋桿子的地方深切懷念,遠游歸來這世界變了樣,變就變在露天電影沒了。不跟我說一聲就沒了。多少年里,我跟在父母后頭,到自己搬小板凳坐到電影背面,到搬椅子躋身正面,看他們改變左撇子的生活方式,再到更大了,凳子椅子都不屑搬了,就站著看,先是擠在人群里站著,然后是一個人站到一邊,有點冷清,內心里卻頗感到悲壯的孤獨,就是現在小孩都在意的,酷。年齡大了一些,在外地念書了,真覺得自己在露天電影前有點酷。跟電影的距離遠了。而他們,我的父老鄉親,多少年如一日地,還跟電影上的人像一家子。我就在心里說,都是瞎編的,我知道。好像他們就不知道。現在,我能看見當年臉上的倨傲是多么可笑,那種刻意的躲避和疏離是現在我所鄙視的。我果真不需要和他們在一起么?恰恰相反,在內心里,我是多么希望能像沒有離開家鄉時那樣,端著飯碗湊到他們堆里,肆無忌憚地把筷子伸到別人的碗里夾點想吃的菜。可是疏離是不可避免的,疏遠也是無能為力的,現在每年兩次短暫的還鄉,我成了他們的客人。他們用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一樣的目光看我,說回來了?難道我不該回來么。不僅他們,就連那些一起追著放映機跑遍村莊的伙伴,也客氣了。他們說,回來了?我說回來了。他們急于躲開,我急于逃避。怎么會這樣。我們見了面突然不知道把手和眼神往哪里放了。我們都像發現了電影里的那個世界之外的人事,它們突如其來地出現,讓我們在各自的眼里看到了陌生。這陌生把一起追露天電影時心照不宣的熱情緊緊地包裹起來。好了,在故鄉,我終于成了一個異鄉人。
露天電影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沒了。我問母親,她也說不清什么時候放了最后一場。那時候露天電影是多么興盛,完全是流行了。婚喪嫁娶,都要包一兩場電影以謝鄉鄰。一周多了能看八場,遇事的兩家同時放映。我兩頭跑著看,哪邊武打、槍戰激烈就往哪邊跑。我還能想起當年兩頭跑的景象,很多人和我一樣,椅子凳子舉在頭頂像一群阿拉伯人。整個晚上凳子幾乎都坐在我們頭上,兩邊的電影比賽著精彩,根本沒有時間把凳子安穩地放下來坐一會兒。如果沒有月亮,路就是黑的,天上有星星,中心路上忙得像在趕夜集。這樣的夜晚,我的快樂也馬不停蹄。現在,鄉村的夜晚安靜了,空無一人似的安靜,只看見燈光這里亮,那里亮。都關著門看電視,看影碟。多年以前的愿望終于實現了,我們成功地把電影搬到了自己家里。沒有人在大街上溜達,閑也閑在家里,不拿出來給人看。都躲在家里,電影放給誰看。不知道放映員是不是這么想的。夜晚一下子倒退了多少年。跟祖母說的鬼子掃蕩的時候一樣,安靜地狗都不干咬,到處都是空的,端著飯碗出來找不到人的空。
我不知道露天電影消失的時代好不好。想著讓我難受。時間久了,忘了疼,只在想起“露天電影”這個美好的短語時,心里抖一下,再抖一下,就去干別的事了。搬到芙蓉里的第三天晚上,完飯后經過樓下,看見公園廣場上掛起來的銀幕,身心都抖起來。我對曉說:“露天電影。”曉說:“哪來的露天電影?”
“一定是。”
天黑了,我趴在窗戶上盯著那塊銀幕。直到人群聚攏過來,直到聲音響起來,直到文字和人在銀幕上走起來,我放下心來,回過頭對曉說:“露天電影。嘿嘿。”
2005-7-19,晚,芙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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