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  套  帳

    （緒：上世紀末葉，伴隨著“效益興行”的吶喊，中國金融業的商業化改革，曾經經歷了一場幾近殘酷的浩劫。因為這場浩劫，中國金融業至少倒退了10年。因為這場浩劫，許多經濟界人士發出了“中國的金融家在監獄里”的慨嘆。
     為什么官辦金融案件頻發、屢禁難止？為什么國有金融大要案不斷、高官頻頻落網？國內銀行業監管與風險控制體系能肩負起監管的責任嗎？近在《商都財經網》閱讀了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主席劉明康先生在南開大學自爆國內銀行業丑聞的消息，耳聞目睹仍在延續的國內官辦金融之怪現狀，憂患人心之不古，慨嘆國有金融風險控制之乏力，心情愈加沉重，難以排解，遂動舊作發帖的念想。
    這是一篇寫于1998年的文章，比較真實地記載了那段早已過去、但至今仍然延續的歷史。
    但愿該帖的發布，能激眾忿、昭迥戒、圖抱負，推動中國金融業發動真心革命。）

    夕陽西下。目送最后一輛豪華轎車氣哼哼罵咧咧地絕塵而去，牛主任深深地喘口氣：這該死的“兩套帳”，真是害人不淺！
    兩個多月了。營業所每天都涌來大批要求取款的客戶。象今天，一大早，各種各樣的車就來了一大幫，一天中陸陸續續不下30輛，趕會似的擁滿了不大的營業所周圍。和一兩年前受高額貼水誘惑蜂擁而止迥然不同，現在每個客戶都強烈要求支款——吵鬧聲、辱罵聲、抹鼻子哭泣聲、看熱鬧的嘈雜聲……離城幾十里、偏僻的鄉間小鎮，儼然古廟會場，一下子熱鬧起來。
    這活兒，真不是人干的。一天下來，牛主任內心說不出的疲憊，頹廢極了，卻又無可奈何。雖然，高額貼水是非法的，高息存款不受法律保護。然而，老百姓的血汗錢畢竟容不得半點風險。如今，事兒出來了，即使也同情銀行資金緊張，但動員轉存，早被風吹草動嚇破了膽，又如何放心得下？加上好事者隨風煽動，營業所廚房也被寫上了“取款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打跑牛主任，銀行再派人。”的打油詩。——受命前來處理問題的牛主任成了泄氣桶，卻又容不得他有半絲兒急躁，委屈、窩火，真讓人難受。然而，作為金融人，既然接受了黨組壓下來的任務，為了銀行的穩定與發展，他只有盡一切可能把失控的客戶情緒引導到支行制定的應急方案——動員轉存上來。他必須對組織、對自己有個完整的交待！六十多天了，他就象一顆釘，牢牢地釘在了營業所。在全所同志的努力下，已有數千萬元存款辦理了轉存手續，留存了下來。
    倆月前，如果能頂住黨組意見，拒絕來這鬼地方，所有麻煩事原本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牛主任是聞名全市行系統的“十佳營業所主任”，上年底已被宣布為中青年干部必須提拔對象，有關報批手續正履行中。在他的帶領下，一個40多年歷史的老牌營業所，在銀行業違規經營猖獗的年代里，被建成了全市行學習的“規范化管理示范窗口”和唯一的“信貸資產質量八五二達標單位”。
    年初，縣行好幾個營業所忽然冒出了數億元的“帳外帳”——營業所吸收存款不入帳，帳外發放貸款。而今，貸款收不回來，存款急需兌付。客戶強烈要求支款，縣行資金極度緊張。處理不好，有可能激起全市行范圍的金融動蕩，后果不堪設想。為此，縣行緊急會議，十萬火急抽調骨干人員，到重災所應付突發危機。牛主任正是年初被突擊調來，主持該營業所搶險的。
    據統計，地處貧困地區的縣支行，帳外貸款居然大大超過了帳面貸款。牛主任接管的營業所，帳外貸款相當于帳面貸款的8倍多。惱人的是，如此巨大的金融資產游離于體外，卻連基本帳務也沒有。甚至帳內，1993年以來也沒有分戶帳。
    這稀里糊涂的“兩套帳”，不知要禍害幾代銀行人？雖然，曾醉心帳外經營的直接責任人已經受到了內部處理，昔日貪圖高息、找關系、托門子的有錢人也得到了警戒，可因此而捅下的數億元的大窟窿，怎樣才能填平呢？何況，受此影響的銀行信譽損失是根本無法估量的。牛主任實在弄不明白，前任所主任不是不懂銀行各項規章制度，咋就如此膽大妄為，做下這驚天大案？難道縣行常年下鄉、營業所不停招待的各種檢查組，好多年就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六十多天了！天天焦頭爛額。憑窗望，殘陽入血。通常這時候，他常常連晚飯也不吃就倒頭大睡。然而今天，他卻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思緒。市行朋友的電話在耳邊轟響，“有人說你搞的八五二達標是假的！是兩套帳！”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這哪跟哪兒的事啊？八五二達標，是國際商業銀行貸款質量考核的通用標準。原所達標，是他帶領全體員工苦拼了數年，收回了大量沉淀貸款，用汗水和鮮血換來的！原所流動銀行和規范化管理正是在此基礎上搞成的！全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兩年來，多次經過兄弟單位觀摩，先后代表縣行經歷了省市分行7次檢查驗收。1997年3月，還受到了帶隊驗收、幾近苛刻的省分行行長的高度評價，被全市行引為驕傲。為幫助貸款戶救火，他摔殘的腰部至今仍疼痛著。原所人珍惜千辛萬苦掙來的資產質量，嚴把貸款發放關——無有效擔保抵押手續決不貸款。為此，牛主任的舅姥爺因為沒有貸到款，氣惱地拂袖而去，仍在生他的氣。而他，忙于工作，至今沒能抽出空兒去解釋。原所絕對沒有帳外帳！但空穴何以來風呢？
     撥通了原所電話，小麻恰好接住。小麻是原所會計，新提的原所主任。“‘兩套帳’的事兒，我也聽說了，正困惑著呢？半月前，縣行檢查組下來檢查，還說我們是全市學習的典型，帳也沒看，吃過飯就走了。”
    已經兩天，牛主任如坐針氈。“兩套帳”折磨得他心痛難忍。恰好，會計反映資金不足，必須到支行拆借。安排好所里工作的每一個細節，牛主任借機就奔了行里。
    辦好資金的事兒。好不容易找到了行長。耐心地聽完牛主任的匯報，行長卻令人驚奇地鎮定，“‘兩套帳’的事兒，是檢查組匯報的。別分心，那幾百萬算啥事兒？你快點回去，先把現在的攤子料理好再說！你要明白，抽你去是組織對你的重視和考驗，千萬不能再出岔子了！”
    牛主任哭笑不得，心中憋屈得難受，“原所絕對沒有“兩套帳”！檢查組不能不負責任！我希望縣行能認真調查！”
    牛主任是把聲譽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連趕著，一直催縣行復查。半月后，終于等來了縣行的電話，“是檢查人員誤把信貸合同與會計借據‘雙線運行’當作了‘兩套帳’。”
    真是一個美麗而又荒謬的錯誤！“雙線運行”，是信貸規范化管理的最基本內容，是審貸分離制度的最基本要求！雖然，縣行多數所沒有執行，縣行也沒足夠重視。然而，作為銀行風險控制樞紐的檢查人員，又怎能陰差陽錯地將其匯報為“兩套帳”呢？
    前途漫漫。牛主任只覺鼻子發酸，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