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暮鼓
我結婚以前,住在父母那里。預備結婚的新房和我父母家相距步行20分鐘的樣子。我很少去,更沒有在里面睡過覺,轉轉就走。我知道那里有斑駁的墻面,積滿灰塵的地面,除此以外一無所有。有了房子以后,很長時間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一切關于結婚裝修的具體提議都被我否決了,理由很簡單,結婚那一天說不定又過時了。所以我也懶得光顧。一直到快要結婚的前一個星期,我才在粉刷裝修簡單而實用的房間里美美地睡上一覺。
我習慣了父母家的生活環境。家在最頂層。我每天上到最后一個臺階,感覺腿部的一塊肌肉有點酸。年老的父母一直有一個心愿希望往下挪挪,可是沒有一個鄰居街坊愿意和我們交換,那是怨不得人的事情,現在一切都要靠實力說話。樓高不算,又臨街。川流不息的車輛,白天黑夜地從樓下經過,灰塵、噪音經久不息,不敢開窗。開了窗,看電視都不成。母親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擦多少遍桌子椅子,還是臟。聽汪曾祺老先生在《塔上隨筆》上講,樓越高地面的聲音聽得越清楚。他老人家聽得見掉在地上的一根針,卻搞不明白今天是晴還是陰,有沒有雨。眼前的烏云在腳底,頭上也還是陽光燦爛,地面上的事情得向傳達室的執勤人員電話詢問,陰晴與否?我比他老人家住的條件要好些,下雨下雪,陰晴圓缺,我還是分得明的。
習慣了,聽的那根神經自然就堅強起來。把窗戶關好,該看的看,該睡的睡,應付自如。
結婚前一個星期,家具剛搬進去,我仍舊大大咧咧地賴在父母家不走,安心地在那里吃睡,好像當前還沒有什么事情即將發生一樣。母親責怪我,就快成家的人了,還怎么……。突然間我感到有些悲傷,也感到一些無奈。我即將為家里增添人口的同時,自己也被分了出去。名義存在事實不一。我想到了自己應擔負的責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孔子宣揚的理想社會,最起碼得把家門看好。
我第一次獨自在這新房間中躺下,四周的夜安靜的仿佛在一個真空中。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還有散發在房間內的細微的天籟,微塵從墻壁上脫落,夜蛾在空中翻了一個斤斗,向下飄落的自然死去的蚊子,被折了的書頁企圖恢復原樣發出的吱吱聲,斷斷續續。我那根繃緊而習以為常的神經一時刻還沒有適應下來,這種靜對我只是一種奇妙的感受。繼而我就聽不見了,合上書本,很快就睡著了。沒有夢,什么也沒有,只有暢快的鼾聲。我記得我比往常晚起來三個小時。喜愛責備人的科長大人看到我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有些吃驚,說,還來干什么?不好好在家準備結婚?我當時預備挨批,沒想到就這樣化險為夷了。“靜”就是這樣的一顆“福星”。
不過我很快就適應了,那根緊張了很久的神經又適應了這樣一個安靜的環境。再想聽到第一晚上聽到的天籟似乎成為一種天方夜譚。不久,在固定的時間里,比如早晨天剛蒙蒙亮,睡意正濃的時候,在我的窗口就會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朦朦朧朧中感覺是某種物件和硬物的碰撞聲,不時地夾雜著人的叫喊聲,很響,有時很粗大,但不粗魯。有時是一個老年的男聲,聲音混濁。有時是一個同樣老年的女聲。女聲的音調比男聲的高八度,在安靜的早晨很刺激人的。這時我就會躺在床上罵道:“神經病,叫人睡不好早覺!”到蒙蒙朧朧又快睡去的時候,又聽見發動機的聲音,更響了。我在心里厭惡他們,覺得他們沒有教養。我懶得起來和他們羅嗦,索性就起來看看。
他們是我隔壁的鄰居。男的騎在車上,正在用力的發動機器,女的在車后推車前進,沉默中各自努力,男的專心致志的在發動機器,女的使勁地推車,臉漲得紅紅。發動機的聲音在很靜的空氣中圓球狀散播。我感到奇怪,上上下下的住戶怎么就沒有出來阻止的呢?在我的窗口,一輛改制的三輪車上裝滿了貨物,高高地像要掉下來,可是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像是沒有看見。最后車子發動著了,男的回頭向女的大喊了一聲,老婆子上車,快走!一分鐘后,四周又寂靜地連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了。
他們倆像是做生意的,我對妻子說。妻子說,難怪起得這么早。
對于我這樣過來人,這點小聲音(比起汽車隆隆的馬達聲要小得多),我的神經很快就又小緊張了起來,感覺不到了。我欣喜地發現,我每天又能夠按時起床,不要妻子再叫,因為一到那個時候,我就睡不著了。
晚上,我通常是在夜深的時候,把孩子哄上床以后才開始看書,我的書房被孩子占住了,只好回到我自己的房間里,倚在床上。有時候我能聽到一種不大的聲音,使我非常警覺。我住在一樓,一年里總有個把老鼠光臨我的小屋,捉老鼠是一件麻煩和頭痛的事情,孩子驚得大叫,老鼠東奔西竄,怪瘆人的。不久,我斷定這不是老鼠撕咬東西的聲音,而是從隔壁透過來的。聲音很沉悶,但很有力。常常是在我看書看得睜不開眼睛,躺在被子里,準備休息的時候,消失掉了。
早上叮叮當當的聲音,催我起早,晚上沉悶地匝地聲陪我讀書寫字,周而復始,從不間斷。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家,早早就起來,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還不停的忙碌,這樣老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精神。有時候這樣想,心里卻產生一些敬佩的感觸。
我結婚五年了,這種聲音陪伴了我五年。在這五年中我們也漸漸的熟悉了。我所知道的有限,我休息的時候,他們從不在家,忙生意去了。見面的時候大都在他們吃晚飯的前后。有一句搭半句的。他們一家七口人,除兩個小孩(老人的孫子)上學外,其他的人都下崗在家,需要自謀生路。這對于我們生活有固定來源的人來講,是一件很擔憂的事情。甚至是恐怖的事情。他們的兒子們沒有學歷,老倆口不僅要填飽自己的肚子還要扶持自己的兒子們走上維持生計的路子。老人很勤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做不完的事情。“沒有法子!”老人嗓門很大的對我說,還不忘記手里的活,“總不能把他們丟下不管吧?”然后又絮絮叨叨的介紹自己,十年前就下崗了,覺得在家呆著也不是個事情,那時孩子們還小,又找不到工作,就帶著他們一起干。起先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家里有一架照相機,想來想去就先干照相這一行吧,在家里為來打工的人照身份證的照片。那時,我也不會,學著干唄,也沒有什么難事。這樣干了三年,把兒子教會了。現在讓老大和他二弟在街面上租一間房自己搞去,能吃飯就行。他說得很輕松,要求也不高,好像辛苦的事情他們是做得慣的。好歹孩子們有了生活保障,我們忙慣了,也就不想呆在家里。我今年六十三歲了,一閑下來就不舒服。我想這是老一輩人共有的特點,為了兒女一輩子,到頭來該為自己想一想了的時候,又不愿意就此停下來。停下來怪寂寞的,老人說,干活對自己也有好處。
我帶著敬佩的口氣對他說,你們真不簡單。老人自豪地告訴我,今年又為大兒子買了一套三室一廳。接著又補充說,都是我和他媽媽這十年來做小生意賺來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他的表情打動了我,我立刻感覺自己有些慚愧,算而今,我也已經工作了十幾個年頭了,房子對我這樣的工薪階層來說暫時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這個經濟社會中,沒有資金作為保障,誰也不會發善心白送你一套居房。
和妻子閑談的時候,老是覺得老人們的身上有一種這個時代青年人所不具備的東西。看看我身邊的人們,閑下來沒有事情的時候,清一色的麻將牌聲聲聲入耳啊!要不就是喝醉酒,罵大街。我愛人告訴我一件事,她熟悉的一對下崗青年夫婦,男的無聊的到處賭錢,女的整天蹲在家里,拿每月社會救濟的幾百塊錢,還要擠出錢來買點零食塞在自己的嘴里。實在沒有生活著落,就到老父老母那里沾油靠水。還有一女的下崗在家,什么事情也不做,懶得連飯也不想做,單等對象回家做,氣得她男人猛抽她的嘴巴,還恬不知恥地對人說,我寧愿挨打也不想做事。每聽到此種事情,我就會想起這對老年夫妻,男的騎在車上發動機器,翹著屁股,女的在后面使勁地推。晚上回來的時候,一路上底氣十足的談論,到家門前把空空的車鎖好,開始做飯。他們生活得多么有滋有味呀,多么充實呀。不管在什么環境下,他們都不會被環境淘汰。也許他們什么都不為,只是覺得這樣活著快樂。
古時,晨鐘和暮鼓是用來報時的,告誡人們要防火防盜,關好門窗。現在也早已成為遺跡,不料在我的隔壁一對老人正在遵守著這遠古的古訓,而不是用來防火防盜的。
晨鐘暮鼓,敲響的是我對自己的鞭策和鼓勵,點滴的積累將是我開啟一扇大門的鑰匙。我現在是不太容易聽到他們早起晚睡時發出的聲音了,我們幾乎是同步在做不同的事情。而在我休息的時候,聽到這些雜音,我的手還是會不自覺地伸向書桌上的書本,養成了習慣。看累以后,望著窗外,想著書上的余音。他們的小車停在我的窗前,擋住了視線。于是書上的余音變成另一種聲音,從小事做起,踏踏實實的干。我想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話是不會過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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