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歌聲——記車臣當代詩人鐵木爾·穆簇拉耶夫
作者:安德烈·曼丘克
翻譯:李星
我望著我的城市 如嚴冬里的石頭
我望著憂愁的廢墟——疼痛
這里來過戰(zhàn)爭
它留給我們苦澀的痕跡
永遠留下
曾有過公園和柳蔭
街道、橋梁和高樓
永不停止的雜音笑鬧
今天只有廢墟
難過 憋悶
城市把我們養(yǎng)大
揭示生命的美好
這里有過平靜的、平靜的日子
我們的城市世界最美
我漫步在廢墟之間
想念著往昔的日子
我知道 你面貌可怖但我知道
你將從灰燼中重生
我相信 你會是世界最美
我的城市,我的夢之城
我的沒能實現(xiàn)的夢之城
上述詩句屬于鐵木爾·穆簇拉耶夫,20世紀90年代車臣最著名的歌手和詞作者。鐵木爾28歲,曾是個不錯的運動員;在中學時開始做詩,那時他只寫風花雪月。和西藏、文萊或百慕大群島一樣,當代車臣處于資本主義市場關系的統(tǒng)治之下,但這里的資本主義「文明」是在特殊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車臣的資本主義復辟引發(fā)了原蘇聯(lián)近五十年來最血腥和漫長的戰(zhàn)爭,它至今還在繼續(xù)。
只看電視新聞,誰都體會不到戰(zhàn)爭巨爪的真正破壞;占領軍嚴格的新聞檢查是一個原因,但和平中的人們根本很難想象,車臣首都格羅茲尼——北高加索最大的工業(yè)、科技和文化中心今天變成了什麼。學校和行政機關只剩下殘垣斷壁,車間被燒得蜷縮一團,居民樓要麼幸運地擁有幾垛布滿彈孔的外墻,或是完全被炸平(比如快餐廣場周圍的小區(qū))。最發(fā)達的小區(qū)損壞得最嚴重,那里「像發(fā)生過原子彈爆炸似的」;越高的樓房挨的炮彈越多,似乎征服者希望以此毀滅大廈(和里面居住者)的靈魂。格羅茲尼是一座幽靈城市,也是一座透明城市,陽光如同狙擊手的冷槍一樣,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射進來。
十年戰(zhàn)爭給每個車臣人都留下了自己的「紀念品」,鐵木爾·木簇拉耶夫失去了一條腿,還有祖國;最終他拿起了槍。鐵木爾的人生道路,濃縮了當代車臣青年的普遍經(jīng)歷,而他的每一首詩、每一支歌都讓我們看到被摧毀和洗劫的高加索大地。
邪惡的時代 暴力和苦難
生命全無意義
人民與人民 互相敵視
世界在毀滅
快回頭!
那些還沒有浸泡在戰(zhàn)火中的人們,也許很難理解這些詞句;就像從湖里舀出的一勺水,它變得平淡,失去了月色下的神奇光芒。此外,鐵木爾的歌曲更多地需要去聽,而不是讀;演奏者怪異的手法,大膽和強烈的風格,使阿拉伯詩歌吟唱傳統(tǒng)與50——70年代蘇聯(lián)民間彈唱傳統(tǒng)糅合起來,便成了獨一無二的穆簇拉耶夫。不過,遠非他彈唱的所有歌曲都出于自己的筆下, 「許多作品是陌生人轉交給我的,許多人是歷史事件的參加者、游擊隊傷員和平民,他們滿腔悲憤,心中有火焰在燒……我自豪地說,我的作者正是我的人民」。兩年前,鑒于這些歌曲在士兵中的傳播,駐車臣俄軍總司令部禁止了鐵木爾音樂作品的生産和出售,但在首都中央大市場上,你總能買到他的磁帶。
1992年以后,俄羅斯的各個城市傳唱著自己的時代曲,除了商業(yè)性流行歌以外,還有政治味極重的愛國歌曲和軍歌,比如「蘭色貝雷帽」和其它許多許多。20世紀90年代絕不是俄國歷史上最貧弱落后的時代,但它的強盜盛宴、精神的黑暗和挑戰(zhàn)式地以擁抱腐尸爲榮的勁頭,卻是任何歷史時期都難出其右的。唾駡著「德國間諜」列寧,詛咒著「革命惡魔」托洛茨基,嘲笑著「三等貨」——波蘭人、烏克蘭人和中國人,熱吻著尼古拉二世的畫像,懷念著斯托雷平和斯大林,當代俄羅斯愛國詩人的視角只有一個:征服者的視角,「總督」的視角,以遠方大洋洗刷皮靴的驕傲士兵的視角。鮮血等于即將到手的財富,土著人的尸體則化作軍功、軍銜和獎章。
房前屋后 山上山下
一次次伏擊
一次次戰(zhàn)斗
但我們義無返顧
爲東正教
爲老人和母親
誓言消滅山地蠻奴
(「第五軍團之歌」)
到處是大胡子土匪的血口
可你沒出賣母國 你保衛(wèi)著她
車臣屬于我們
你爲雅利安理想而戰(zhàn)
你爲偉大榮光的故土而戰(zhàn)
白人士兵——我們相信你
白人士兵——你就是我們的祖國
(「白人士兵」)
而對鐵木爾來說,被征服的國土,被屠戮的人民,被焚燒的希望,是他創(chuàng)作中永遠無法回避的巨大話題。
一天又過一天
天數(shù)化爲年份
傷口永遠是新的
火箭彈排射與啼哭
永遠響在耳旁
房倒屋塌的烈焰
巷戰(zhàn)的回聲
回憶如電流
夜里沒有星星
夜里沒有夢想
這里只有戰(zhàn)爭
這里傷口痛得難忍
這里忘記了一切
只知道我們寧可死去
也不退縮
只知道我們沒有屈服
那些活下去的人們
他們知道這些!
90年代的車臣青年是伊斯蘭化的一代,許多人極其虔誠地遵守著宗教戒律,一聲「真主偉大」讓人肅然起敬,一句「圣戰(zhàn)」曾讓無數(shù)人熱血沸騰。鐵木爾也不例外。
圣戰(zhàn)在繼續(xù) 拯救親人般的村落
也許 全體人民都會做烈士
1996年的8月協(xié)議結束了第一場車臣戰(zhàn)爭,新的希望開始萌芽;鐵木爾歌唱人民的勝利與和平生活的開始,但他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和平永不會到來。1999年夏天,鐵木爾追隨著巴薩耶夫的部隊去攻打俄國邊境地區(qū);在四首詩里他向往著「從異教徒手里解放耶路撒冷」,結果是自己的母親城——格羅茲尼重新被摧毀和占領。時光流逝,資本主義復辟時期的伊斯蘭狂熱號召已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昨天的「艾米爾」 和「伊瑪姆」化身爲今日的董事長、部長和總統(tǒng);車臣資產(chǎn)階級活躍于原蘇聯(lián)的廣大區(qū)域,經(jīng)營著工業(yè)、金融、保險、地産和娛樂業(yè),甚至遠至中東、東南亞都有他們的産業(yè)。而在家鄉(xiāng),成千上萬的「穆斯林兄弟姐妹」用草和著面烤成的大餅充饑;有些人去采野果和野菜,結果中了毒,肚子痛得像刀絞,有些人冒著觸雷和被流彈擊中的危險去收割游擊區(qū)的麥子,就再也沒回來。人民一切都看在眼里,鐵木爾用歌聲抨擊著「出賣人民的大人物」——
他們的靈魂被魔鬼買走
飲下不敬真主的毒酒
爲王冠、爲金錢、爲虛榮
他們出賣 出賣
他們預定了地獄里的位置
爲石油、爲官位、爲了寶馬跑車
難道全是假的?!
你曾激情召喚的圣戰(zhàn)?
你舍棄天堂
爲勛章、爲宮殿、爲西方硬通貨
一切變得這麼快
你自愿走去做了敵人的俘虜
在鐵木爾的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詞匯是「天堂」。對天堂的向往,對花園和小溪的贊美,來自對另一座城市——「夢之城」——的回憶,對蘇聯(lián)時代的和平車臣的回憶;隨之而來的,是痛苦的無力感,和對死難者更加痛苦的回憶與思念。
他們走了,走了
去另一個永恒的空間
不在地球
他們找到了自己的寧靜
伏在天堂鳥的羽翼上
可我還是
傷心苦痛地回想著他們的面龐
對「圣戰(zhàn)」的懷疑,對「綠色事業(yè)」的憂慮,對「領袖」的失望,侵略者和僞軍的屠戮和劫掠,魚肉鄉(xiāng)里、與土匪無異的游擊隊,唆使青年到世界各地參加自殺性爆炸的外國「圣戰(zhàn)者」,人民對上述「大人物」清一色的痛恨,所有這些表現(xiàn)爲鐵木爾的警告:
你的毛拉不再忠誠
邪惡銬住了他們
謊言、欺騙和白白犧牲的靈魂
你的毛拉不再忠誠
爲一己之私篡改真主的律法
要知道他們只識人間的車馬道
伊斯蘭!你要爲今天的放縱付出代價
格羅茲尼被兩次執(zhí)行過死刑,但這里仍存活著數(shù)以萬計的居民。沒有可用的住房(全被炸壞);勉強修復的電、水和煤氣隨時可能終止,重新供應也許要過一周、一月、半年,誰知道?在某些小區(qū)水電從未修復過。沒有學校。沒有教師和設備,多數(shù)青年和少年是文盲。沒有工作。大工業(yè)已死,小作坊勉強喘氣;很少的幾處建筑工地和修復工程躲躲閃閃地運轉著。多數(shù)男子去當兵吃糧或去干私人衛(wèi)隊。人們在自家院子里挖坑淘油,生産和用鐵桶盛裝廉價而劣質(zhì)的燃料,在俄軍和游擊隊連手把持的黑市出售。孩子們搜集廢鋼鐵,它們的主要來源是地雷和未爆的炮彈、火箭彈。中央大市場號稱首都最危險的地方,粗陋的柜臺多半用垃圾堆成,一般俄國士兵遠遠避開這里,以防被賣瓜子的老太婆打黑槍;一個六七歲的小孩猛然跳出,向特警巡邏車隊發(fā)射火箭彈,所有特警閃電般躍下車,那娃娃已沒了蹤影。
城市交通要道上到處是防衛(wèi)嚴密的炮樓,軍人、特警和突擊隊員躲在里面,現(xiàn)在他們基本上由合同兵(「戰(zhàn)爭承包商」)組成;承包商們的日常工作則由敲詐、搶劫和綁架勒贖組成。偶爾,他們也會被派去清鄉(xiāng),帶回自己和別人的尸體。十萬占領軍的大腦位于首都郊區(qū)的軍事基地罕卡臘,龐大無邊的基地象征著俄羅斯資本主義的鋼鐵拳頭;罕卡臘——當代車臣真正的首都。入夜,交通終止,人們不敢上街、出屋和站在窗前,城市上空到處是槍聲、爆炸聲,信號彈倒成了暗夜里唯一多少泛著活氣的東西。俄軍盲目地炮擊著市區(qū)。清晨,特種兵小心翼翼地搜索基地外圍,清點著「恐怖分子」昨夜又扔下多少尸體;怎樣分辨恐怖分子呢?軍官們說——「死人都是壞人」,在莫斯科,熱愛自由和人權的電視評論員們對此毫無異議。
資本主義車臣的又一天開始了……
鐵木爾與我們
1918 年,俄文版《車臣詩抄》問世,車臣文學從此從阿拉伯語的詩歌傳統(tǒng)轉入俄語傳統(tǒng)。《詩抄》歌頌自由、勇氣和自尊,歌頌那些統(tǒng)率山地人民反抗侵略和專制的真正領袖——沙米里和葉里姆汗;它的譯者是車臣紅軍的創(chuàng)建者阿斯蘭別克·沙立泊夫。車臣人沙立泊夫、印古什人尕普爾·阿赫立耶夫和烏克蘭人尼古拉·基卡洛——并稱內(nèi)戰(zhàn)時期的高加索山地紅軍三杰。同樣在1918年,車臣紅軍成功地結束了格羅茲尼百日保衛(wèi)戰(zhàn)(即車臣人流傳的「一百天紅旗不倒」),重創(chuàng)和擊退了數(shù)倍于己的鄧尼金白軍;在就此事所寫的報告中,俄國共產(chǎn)黨(布)高加索邊區(qū)委員會成員С·卡夫塔拉澤指出「山地階級斗爭中,蘇維埃政權必須依靠車臣人和印古什人」。1919年沙立泊夫犧牲于前線,在當?shù)厝盒\(zhòng)的口頭文學中,他被稱作「紅色穆里德」[1]。
爲什麼我們把目光投向鐵木爾?他不是「紅色穆里德」,而是伊斯蘭主義者,投身于一項注定要愚弄和出賣人民的政治事業(yè),我們——共産主義者——的責任在于揭露它的階級本質(zhì)。爲什麼左翼要談論鐵木爾?
我們的回答是這樣的:鐵木爾的音樂和90年代這個歷史階段的車臣社會緊緊地聯(lián)在一起,他的歌聲表達著人民的喜悅、憤怒和悲哀;正是由于這種血肉聯(lián)系,盡管鐵木爾在政治上還有很多偏見,他的聲音真真正正屬于這個黑暗時代的底層。永遠和人民站在一起、和父老鄉(xiāng)親共命運,是共産主義者最起碼的政治義務。
22/06/04
譯者后記:
在結束翻譯的時候,我得到消息:今年三月十五日鐵木爾已經(jīng)死去,享年二十八歲。
《工人階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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