彳亍者的舞步
“當你感到你的肢體并不存在,說明你是健康的。”一個朋友對我說。這真是一句大實話。我在其中隱隱約約體會到了一種深層的真理。疼痛使你意識到傷痕存在,潰爛需要精心呵護。健康者往往好了傷疤忘了痛,忽略了傷痕的存在,甚至引以為榮。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健康者的傷痕都可以引以為榮的,即使愈合了,仍會存在,刻在了身體的另一處。
我的一位畫友,為了實現他的夢想,極力提高繪畫的意境,幻想走遍名山大川。可是,在他,從他的眼光中漫射出的那種自卑憂郁的目光,我始終難以接受他投過來的一瞥。很冷,徹骨的冷。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相約出去寫生,這是上個星期的事情了。在上上個星期我們一路上走,看到美麗的景色就停下來,席地而坐,打開畫夾。美麗的景色讓我們都十分的沉浸在畫意中,幻想和激情同時浸染在面前的宣紙上,每個人的眼光捕捉的春景再現在紙上都無一例外的美麗。“多么好呀!”有人感嘆著。他在我身后,我沒有看到他的表情,更多的時候他是沉默的。回家的時候,大家懷念著美好的春光,留念我們相聚在一起度過的美好的時光,又商定在今天相聚,再拿起手中的畫筆,把美麗的春光描繪下來。可是他沒有來,他失約了。我們等了他很久,還是沒有看見他的影子。我們的心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十分的心情減退了許多。抱怨的心理使春光暗淡了幾分。
不久,我聽說他住院了,我吃了一驚。他身體一向很好,比我好。我常感冒頭痛什么的,而他連醫院門的朝向都不太清楚。聽人說,常生點小病沒有什么,就怕平時沒有病,真來病了就是大病。莫非他生了一場大病?我來醫院病房看他,他的眼睛還是那么的憂郁,看我來了,坐起來,有些不自在,還是沉默。到我問及他的病情時,他有些愧意地說,沒有什么病,只是希望把他的腿治一治,走得更快一些。我松了口氣,而心里卻更加沉重起來。他的腿在很小的時候被車撞了一下,當時沒有覺得什么,后來才發現不再發育,肌肉萎縮的只有表皮和一根骨頭,走路一瘸一瘸的。看我不說話,他卻又反過來安慰我,說是做完手術肯定會好起來的。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見解。實際上憑我現有的醫學知識也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幻想罷了。
同他一個病房,住著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不到四十的樣子。臉皮紅潤,說話聲音洪亮。腦袋上一根頭發也沒有了。可是住進來的都是有些醫療要求的。他翻了一個身,面朝我的時候,才發覺他的嘴角有些歪。我隨口問了一句,他含含糊糊地說些什么,我一句也聽不清,對話就沒有繼續下去。他爬起來,走到房門口揮揮手,伸伸躺久了的腰。看起來也沒有什么大的毛病。
到我第二次去看望我的畫友的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朋友說他馬上要出院,到大城市去治療。我不置可否,只是安慰他,放下包袱。而他同房的那個高高大大的男子卻只能扶著拐杖彳亍前行了。暫時不習慣這樣的走法,不時地向一邊倒去,有時還會向后倒下。他的親人們跟在后面扶著他,防止萬一。他的腦瘤被成功切除了,然而一條腿卻不能自作主張,控制腿的那根神經隨著腦瘤的切除一并受到損壞,我突然有了許多感慨和歉意,好像這不是腦瘤的錯,而是我的錯,我感到痛心。他的眼睛充滿了憂郁的神情。
一個好好的正常人,突然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模樣,連自己也不認識了,他所要承受的壓力怎樣去形容呢?我接觸這樣的情況很多,每一次都想的心痛,不敢正視。幼年的我通過我老家的后窗,看到一個只能坐在小竹床上的同我一般大的殘疾孩子,好像神經也有些殘疾。整天在夏日里,烈日陽光下干嚎,“我媽呀!我要喝水。喝水……”一直到再也喊不出聲音來,軟在竹床上抬不起頭,也不見一滴水送到他的嘴邊。我向那家人家大喊,可是一切無濟于事,我的聲音空助了那個癱子無力的叫聲。我想他會早死的。
接下來的日日夜夜,我從這個小城市的東邊騎車走向西邊去上班,再從西邊往東邊走回家。如同穿梭在一間十分巨大的城堡里。街道一如既往的平鋪在那里,車流滾滾。晚上霓虹燈閃耀耀眼美麗的光彩,一切如舊,沒有新鮮感了。
我的朋友走了,我沒有去送行。他也沒有告訴我他啟程的日子,就走了。既沒有電話,也沒有通訊地址。后來就再也不見了,至今也沒有見面。也不知道他的腿,現在怎樣了!
我們常在一起的畫友因各自生活而大雁紛飛。我還是一如既往的行走在這熟悉不能再熟悉的街道上,混起了日子。
算而今,有近十年的時間了。我漸漸的把他忘記了。時間總是把悲傷沖淡,把熟悉的人的面孔變成一個不確定的畫面,事事而非的畫面不斷的模糊了我的視線。然而逝去的不全是忘記,埋藏的越深,回味的力量越大。
去年整個冬天,氣溫特別的低,寒風一次次的襲擊我們這座小城,我每天穿得厚厚的騎在車上還是感覺到寒冷。這樣的寒冷使我一走進辦公室就不再想出去。等等吧,等春暖花開的時候再出去吧!我在為自己的懶惰尋找借口。
我還是在每天早上固定的時間出門,從東走向西邊的辦公地點,再從西回到我自己的家園。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彳亍在大街上,高高的個子,頭戴一頂呢制的鴨舌帽,穿得不多,手里拄著一只齊腰的拐杖,彳亍的向前行進。那么冷的天氣,一個殘疾人干嘛要這樣走在寒風中?我這樣想。他是為了什么呢?鍛煉身體?不會是那么簡單。他是不是看了許多戰勝病魔的勇士受到了鼓舞,而仿照他們的樣子力爭恢復自己的原狀?這一條我從他的行動中似乎找到了一點因素。我相信我的判斷。不久,我又覺得他很面熟,但是想不起在那里見過。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幾乎每一天都看見他,彳亍在街道上,蹣跚著向前行進,一拐一扭的,很有力度。有時走得很快,但持續時間不長,就這樣時快一陣時慢一陣。也許是我每天都會向他看一陣子,據說人的眼光是有壓力的,有一天他回過頭來用眼睛看了我,我的記憶馬上打開了閘口,但是我還不能夠確定他是誰。我們對視了好一會,我微笑的同時他也微笑了,然而很快他就低下頭來走他自己的路,蹣跚的向著我的相反方向走去。
他不是我的畫友,我的畫友沒有他那么高,也沒有他那么瘦,也絕對沒有他那么老。那他是誰?為什么我對他微笑他就回我以微笑?我在記憶里反復搜尋著我曾熟悉的人物的影像。我跟我愛人說起過,跟朋友說起過,借以想起他是誰,但都沒有成功。有一天我不禁反問我為什么要搜尋他是誰?他是否真的與我有關?他的眼中沒有猶豫,沒有悲傷,只有一種信念。是這種樂觀的從自身發出的自信感染了我,讓我非要搞清他是誰的嗎?也許是。這雙眼睛看得我越發覺得他是我曾經的一個熟人。他到底是誰呢?
不久他就在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我想也可能是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人,不值得知道他是誰。然而因了我的工作關系,我要走過這城市中所有街道,我又發現了他的身影,他又蹣跚在崎嶇的小道上,那里難走走向哪里。
我覺得我有義務想起他是誰來!
在這個冬日特別的日子里,北風暫時平息了狂躁的脾氣,把笑臉獻給晴空萬里。我發現他坐在一塊矮石上,摘下了帽子,散散行走產生的熱量。光光的頭上一條長長的刀痕,我突然想起來了,他就是我畫友同一病房的那位頭上長腦瘤的病友。我不禁激動起來。
我想他是堅強的,他一定在這些年里受了很多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他是怎樣熬過來的?我想問問他,可是他卻向著我的反方向走向遠處。
同時我又想起了我的畫友,你在那里?你的腿怎樣了?想必是有所成就了吧!
看著他彳亍的背影,我說,走好!這是最美麗的舞蹈!
我在心里為他們祝福。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