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清明節(jié),村里人說:清明節(jié)是死去的人的節(jié)日,那這個清明節(jié)將是奶奶過的第一個節(jié),便更使我想起我的奶奶。
生命就是這樣玄妙,不讓你準(zhǔn)備好你就得來到這世間,慢慢的等你對身邊的一切有所熟悉,有所了解并產(chǎn)生了離不開放不下的情愫,你又不得不離去,而是永遠(yuǎn)地離去,孤獨(dú)地離去。這亙古不變的循環(huán),讓人們都相信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
我從小就跟著奶奶長大,吃住都在奶奶家,也會幫著奶奶干一些農(nóng)活,直到我去二十里外上中學(xué)。那時一個星期只能回家一次,還來不及放下書包叫著奶奶,眼睛里早已一片模糊。奶奶讀過不少書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我小的時候記得奶奶陰暗的房間里有張退落紅漆的桌子,上面有幾本厚厚泛黃的書,里面的字好難認(rèn),一個字有很多筆畫。有時村里的年青人會借去看,但過不了兩天就會還回來,奶奶問他們看得怎樣?他們都笑而不答只是搖頭,奶奶笑著對我說:八成是沒看懂。
奶奶個子不高,頭發(fā)用夾子整齊地夾在耳后,破舊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格外整潔。奶奶性格開朗,非常健談,村里小學(xué)的老師都愛跟她搭話,人家都樂意聽她談古論今,扯扯家常。
到了九十年代末,我隨著打工的浪潮去了南方,奶奶很難過舍不得我走,每到離開的那天,她就早早地起床,把我裝好的包打開,塞進(jìn)一包紅棗、冰糖什么的。此時我們都說不出話,千言萬語都化成哽咽,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我低著頭不敢抬起來,背著包扶著奶奶直走到村前的馬路口才放開。我走幾步回一次頭,奶奶啞著嗓子喊:小英,一人在外照顧好自己,在外面不好就回來。我拼命地點(diǎn)頭,此時痛心的淚水盡情地流暢,腳還是向前邁著,直到將要拐向另一條路,轉(zhuǎn)過身,村子推遠(yuǎn)了,村口馬路上奶奶的身影變得非常模糊,我知道她老人家早就看不見,但她還站在原地方朝著我走去的方向看著。多少擔(dān)心和牽掛就這樣陪著奶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而我到了外面卻因許多事情顧不上寫信給奶奶。爾后弟弟妹妹也都相繼出去了,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割痛著老人的心,每次年終回家看到奶奶都一年比一年老了。
前年上半年我呆在家里沒出去,奶奶很高興,她說:以前沒飯吃,一家人在一起也過來了,現(xiàn)在不愁吃不愁穿還要一個個往外跑,何苦呢?奶奶耳朵不好,沒什么事時我就坐在她身邊靜靜地聽著她說話。她總是坐在蟲蝕斑斑的大門旁繡著花紋各異的鞋墊,做了一雙又一雙,寄給遠(yuǎn)方的親人。奶奶做的鞋墊又好看又耐用,大家都紛紛向她要。我勸她多休息,她說趕現(xiàn)在還能動多做幾雙留給他們做紀(jì)念。有時天下雨或是要出去干活,我一連好幾天沒去奶奶家。奶奶會站在門口大聲地叫我,然后從房間里拿出一些吃的東西硬塞在我手里,我們又坐在一起。
后來我跟著哥哥來了上海,奶奶看著我有了依靠,似乎放心了很多。奶奶喜歡看書,哥哥總帶好多書給她看,然后他們就沒完沒了地談著,哥哥嗓子很小,我就要把哥哥的話對著奶奶的耳朵旁大聲地再說一遍。
去年也就是這個時候,奶奶病了,越來越嚴(yán)重,我心里很擔(dān)心。趕回去想好好陪著她。放下包,還來不及撣落滿身的灰塵,就跑到奶奶身旁。奶奶合著眼睛安靜地側(cè)臥在竹床上,病魔已把她折磨的無力仰坐,一絲絲銀發(fā)、瘦弱的身子、枯黃的臉、都刺痛著我的心。她此時肯定在想:我的英兒怎么還不回來?!澳棠?,我回來了?!蔽逸p輕叫著。奶奶抓緊我的手,我們都哭了。她哭著說就差我一人沒看到也最想見到,說差一點(diǎn)就見不到我了,說現(xiàn)在去死也甘心。我淚如雨下,搖著頭,拼命地?fù)u著頭,想著:“不會這樣的?!?BR> 在家的幾日我沒有離開過奶奶身邊,不停地拍著她的背,這樣她會好受些,只要能減少一點(diǎn)她的痛苦,我不要停下來。深夜里奶奶趕我去睡覺,我坐在床沿上,心里很難過。這次回來我本打算幫奶奶買點(diǎn)禮物、買點(diǎn)藥水、或是買件舒服的衣裳,我卻沒有辦到,我什么都沒帶給她,我的錢被人家偷去,一個子都不剩,我又恨又痛。梳著奶奶有些零亂的頭發(fā),兩個多月她沒有吃一口食物下肚,身子只剩下皮和骨頭,手被針刺得又紅又腫。我恨透了那個沒用的赤腳醫(yī)生,總要刺奶奶好幾次才能刺到血管。我心痛的看不下去,可那醫(yī)生卻笑呵呵地說:“太瘦了,太瘦了,不好打針”??赡棠踢€有原先一樣的尊容,她愛干凈,病成這樣還要天天擦澡,換上干凈的衣服,這時我能看到她最舒心的氣色。
每天奶奶都會問我是不是明天走。我每接一個電話,她就問:“是不是催你去上海的?”終到要走的那一天,奶奶問我是不是要走了,我點(diǎn)著頭,她卻沉默著。是往日她肯定又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在外照顧好自己,這次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深深地看著我。我心里不是滋味,放不下奶奶,可我還是走了。提著包依依不舍消失在拐彎的墻角里,消失在彼此的視線里。這就成了我們最后的相望。
來到這里我不敢打電話回去,害怕電話里傳來奶奶不在的消息。我把心愿都寄托在夢里。幾乎每個深夜我都夢見奶奶好了,還挺健朗,使我更相信她還好好地活著,盼望回去那一天見得到她。
當(dāng)我從小妹處得知奶奶已不在人世,時間就似靜止在悲傷里。奶奶于2004年8月15日深夜靜靜地走了。當(dāng)時沒有人告訴我,離得太遠(yuǎn),家里怕我們趕不回去。我知道家里會把奶奶埋葬在哪兒,我的靈魂透過黑暗來到她所在的山谷里,撕心裂肺的痛喊也無濟(jì)于事。我還在家時,奶奶說:“死后我要埋在村上方路旁的高山上,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你們,保護(hù)你們”。她還叫哥哥給她寫一篇祭文??蛇@些我們都沒有辦到。
人們都說奶奶八十二歲,已是高齡,叫我不要難過,落葉都要?dú)w根。我知道誰都會有這一次,可我真不愿奶奶也這樣。我只要她在家里,能讓我看得到就可以。可是再強(qiáng)烈的心愿,也不能留住奶奶??赡芪乙蔡运搅?,只想滿足自己的愿望,沒顧及到她的苦痛。有時奶奶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希望早早了結(jié)生命,可她看著這些親人又何嘗舍得,她不想離去,病魔硬把她拉走了。
想著奶奶,心里最親的人,就這樣離去了,再也不會看到,孤冷冷的一個人,黑燈瞎火,永遠(yuǎn)的日日夜夜躺在深山野谷里,我的心就痛。哥哥說奶奶不曾離去,她在我們的心里,在身旁,在一個看得見我們的地方,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和思念,只是不能直接和我們對話而已。在心里我們仨是相通的。
去年回去過年,那天下著絲絲細(xì)雨,我和哥哥來到奶奶墳前,一時心里引起多少心事盼著她能知道。叫著奶奶,靜默許久,讓眼淚去訴說,讓斜雨去傾聽吧。雨水把墳頭打濕,新鮮的泥土上滿是凄涼,墳旁光禿禿的枝丫上掛滿了晶瑩的淚,鳥兒叫得凄慘。我在斜風(fēng)細(xì)雨里離開,在心里默許,我還會再來的,或許又是在這個季節(jié)。
清明節(jié)不能到奶奶墳前給她燒張紙,不能在墳頭插上一朵鮮艷的杜鵑花。我只能在遙遠(yuǎn)的地方寫下這些文字,為奶奶,也為自己。
2005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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