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新孫家灣礦難之后媒體可恥的沉默令我憤怒莫名,此時,一邊敲鍵盤,一邊聽著布魯斯·斯普林斯汀的《Bad Lands》。斯普林斯汀這個被稱為“為藍領工人歌唱”的搖滾詩人,粗魯有力的嗓音象一把掄圓的鐵錘,仿佛要砸爛某些人的狗頭;鏗鏘激越的旋律象一輛載滿火藥橫沖直撞的重型卡車,仿佛要炸毀令人窒息的鋼鐵圍籬。狂愛著這首歌:
“在田野上勞作直到脊背讓太陽灼傷,
在齒輪下賣命直到從生活中發現真相。
我知道了,看透了,親愛的姑娘,
你也該了解這直白的道理:
窮人想要變闊,富人想要稱王,
而君王在搞掂一切之前每天人心惶惶。
你耗盡一生等待的是不可能到來的時刻,
我們絕不能再為此浪費時光!
停止傷感吧,必須付出代價,要得到善待唯有不斷反抗。
今夜我想要離開,四處去尋訪。
此刻,我信任你的愛,信任那能拯救我的信仰,
我信任希望,并祈禱有一天它會帶我越飛越高。
我尋找一個國度,一個沒有罪惡的國度讓你樂于生活其中。
我想要吐在這badlands――惡心的世界之上!”
這才叫搖滾!這才叫力度!這才叫藝術!這才叫詩歌!想到不時在耳邊聒噪的的偽搖滾,想到那些亢奮地秀出“下半身”的偽詩人,確實想吐在他們身上!
與此同時,也想到一個叫王黎明的青年礦工。年青的礦工王黎明,而今,你在何方?
1982年的王黎明是一個礦工,這個出身鄉村的男青年從部隊退伍后戴上了礦燈帽,開始乘罐籠下井升井挖煤。那時,他是一個文學青年,對于煤、礦山、工人、勞動、苦難、祖國和生活本身充滿年輕人特有的激情,他在本子上寫下:
……
掄大鎬寫詩時想象丹柯
因此不再像高考落榜時
低頭走在姑娘的目光中
杠棒和礦車之間
我的勞動號子是夠響亮的
父親啊 想起你的纖繩和脊梁
母親啊 想起你祈禱的雙手
世界啊 我為你的輝煌而燦爛
……
……
離下井,還有十分鐘
我匆匆忙忙旋亮礦燈
多高興,明亮亮的信念和責任
太陽般升起,在我的頭頂
我真誠、熱烈地站在祖國面前
未來,從我黝黑的手臂上誕生
……
對詩歌的熱愛使他在一年零三個月的采煤生涯結束后走上以文字為生的道路,幾年之后,他離開煤炭系統在媒體就職,已經出了幾本詩集。
其實,曾經的青年礦工、今天的詩人兼報人王黎明也不是很有名,他的名字和作品是我昨天剛剛在一份叫《陽光》的雜志上看到的。搬家最累人的是活兒收拾那一屋子書,翻撿取舍間,發現了這份由中國煤礦文聯辦的雜志,也是全國僅有的一份面向煤礦職工的文學刊物。他們每期都寄贈父親,我有時也看,因此早早就知道了因寫礦工生活而聲譽鵲起如今已趨保守的作家劉慶邦。90年代中期,當它還叫做《中國煤礦文藝》的時候,是一本具有濃郁生活氣息、鮮明行業特點和明確服務對象的純文學刊物,既有組來的名家之作,也有基層作者的自由投稿。風格上,它不那么前衛,不那么探索,不那么學院,也不那么變態的細膩和妖艷的詭譎,確實像一個質樸憨厚甚至有點木訥的結實漢子,或許這就是中國礦工的形象吧。到了90年代后期,文學期刊紛紛改版,皮兒換了,瓤兒也跟著換,文學地攤化口水化書齋化已成大道風行之勢。這本雜志也終于扛不住世風和經濟壓力,什么《想念當情人的日子》、《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徘徊》之類沒有任何文學味道的文字開始擠占版面。但在眾多易幟或變性的文學刊物中,總算還保持著樸實的本色,想市場化而未遂,即是編者的無奈也算是他們的驕傲。
昨天,我在99年第一期的《陽光》上,看到了王黎明的一組詩歌。前面那些唱著激昂勞動號子,充滿自豪,很有些粗糙和稚氣土氣的詩寫于84、85年。那時,王黎明是多么年青,就象那個時代,對未來總是滿懷憧憬,大家都張揚著主人翁的意氣風發。轉眼到了1998年,專輯中收錄的《一座舊煤窯的廢墟》,字里行間已隱隱折射出社會變遷的光影。這一年,王黎明35歲了,早已不是穿行在地下八百米深處巷道里的礦工——詩人王黎明已娶妻生子,小有文名,身份體面,事業穩定,但從文以前的農、兵、工生活經歷大概不是輕易可以抹去的,于是寫下了這首令我深思共鳴的詩歌:
《一座舊煤窯的廢墟》
從一本名叫《煤城怒火》的小說里
我知道了什么是礦工:
他們嘴里銜著一盞油燈
身上馱著煤筐 在窯洞里爬行————題記
雖然沒有人為它豎起石碑,刻下銘文
也沒有人把它當作遺址,或者文物
更沒有人為它保存什么——
一把鎬頭,一塊石頭,或一根纖繩
但人們卻不會忘記:這里曾是一座煤礦
廢棄的井架猶存,山坡上的矸石仍在
荒草埋沒在路基上,殘留下尚未拆除的鐵軌
一個世紀的風雨沖刷不盡那泥土中的黑色
似乎一切都隨之平靜下來,人們開始
平整土地,栽樹,種花,擴展城區
似乎一切都變得平淡,人們只是換了話題
該忘卻的已煙消云散,該繼續的
仍在繼續。日出日落,四季交替
仿佛歷史的一頁已存入檔案
仿佛世界的變遷并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仿佛重新開始的生活已將過去掩蓋,抹去
封閉的井口不會再被打開,挖空的煤層
不會再有記憶。千瘡百孔的大地歸于沉默
當普羅米修斯把天火盜回人間
也許他不知道,為了讓那不息的天火
傳遞下去,人類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血與淚,愛與恨,夢與歌……
該如何告訴未來的考古者,不要再來這里挖掘
一座沉睡的火山已化為灰燼……
幾年前我若看到這個作品,不會有任何特別的感受,可能還會說句“平庸”,在詩藝方面指指點點,一付不屑的神情。但就像那個曾經的青年礦工王黎明不會再回到1985和1998的生活情態,在網頁上目擊了無數人間苦痛、尤其是一年來礦工的淋漓鮮血之后,我對于文學和社會,有了新的觀察角度:212個礦工的生命,是解讀這個時代的一個清晰、沉重、慘痛的黑色背景。
更何況,在詩人自述中,王黎明寫道:(初中時讀《煤城怒火》時看到的)“黑暗的窯洞里,一群跪在地上挖煤的人……這種原始的、飽含辛酸和血淚的勞動場面,無疑是舊中國礦工形象的縮影……從勞倫斯展示的資本主義制度壓迫下礦工人性壓抑的悲劇,到梵高畫中凸現在雪地上的黯淡而憂傷的《女礦工》,從頓巴斯城刺耳激越的汽笛,到二十年代中國安源的星星之火……我逐漸發現礦工這種職業,在人類的發展進程中所處的境遇、地位和作用。從近代工業史看,礦工所經受的苦難,和在這種苦難中所具有的反抗精神,的確無愧盜火者的贊譽。”
我以為,這可以作為一篇獻辭——獻給歷史上為反抗奴役而流血犧牲的勇士,當然也獻給并不遙遠的安源。同時,也可作為一篇悼詞,悼念2005年2月14日孫家灣罹難的212名礦工,死者永遠沉默了,但他們用永世的沉默打破了無數生者活著的漫長沉默——這是他們給予我們生者最后的饋贈和引領。
寫到這里,我多少有些擔心:獻辭也好悼詞也好,安在今天活生生的孫家灣和現實上,是我作為讀者的自由和權利;但對王黎明其詩其文甚至其人而言,是否有過度闡釋、強加于人之嫌?畢竟這是作者六年前的舊作――而人心的滄海桑田六年已經足夠!而且,這篇文章里王黎明也說過,隨著時代演進,現代化煤礦環境使礦工形象,從人的尊嚴到生存的價值“都有了前所未有的變革”,這很讓我困惑不解:“變革”,一個中性詞。作為一個對文字很敏感、措詞很挑剔很慎重的職業文字工作者,王黎明想要說些什么?
于是,不禁要問:
年青的礦工王黎明,而今,你在何方?今天,面對南丹、大平、陳家山、孫家灣、富源那數以百計你未曾謀面卻血肉相連的礦工兄弟的遺骨,你是否想說點什么?
或者,你開始衰老,趨向發福,格外依戀椅子,在意開會時你在主席臺上的排序,發誓再也不坐公共汽車,筆下高蹈放誕,但又忍不住氣喘吁吁向中產迅跑,遇到這種慘事,也許內心抽搐但依然明智地保持一個體面中年人的沉默?
胡說,亂猜,無厘頭、不厚道,莫名其妙——為什么揪住你不放?!難道不知道《陽光》這樣有限揭示底層生活的刊物的上級主管單位是國家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和國家煤礦安全監察局嗎?!
但不管什么原因,我看見的是,在這驚世苦難面前,在這山雨欲來的時刻,在這個任何人最終都要選擇一種姿態面對的世界,曾經的年青礦工王黎明,你缺席了,中國的詩人集體缺席了——在此,我早就不寄望于那些高蹈的、安逸的、典雅的、發嗲的、打坐參禪的各路詩仙。混混兒伊沙有一句話甚合吾意——“餓死詩人”,靠!既然做工種田的人可以成批量地死去,為什么不能餓死個把不說人話的詩人?!太惡毒了是嗎?嘿嘿,溫柔一點——既然不想說話,那就只有寂寞而死了,詩人們!
我還在聽斯普林斯汀。其實,斯普林斯汀是美國歌壇最富有的人之一,是體制內的反抗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美國勞工階級和窮人心靈的一味麻醉劑、資本吃人機器上的一個部件,但他至少擁有人道情懷、悲憫之心和哪怕是基于生理本能的反抗性,悲劇和局限并不損毀他搖滾詩人的偉大。
而這里真安靜啊,一片白茫茫大地,在等待書寫。
紈與素
2005 02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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