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樹
一條伸向遠(yuǎn)方,在空氣的浮動中聚焦成一個點,兩條鐵軌上的枕木,變成了我游戲的玩具。鐵路離我家不遠(yuǎn),在一個高堆上,滿是石子,呼嘯的火車定時地從上面疾駛而過,轟轟隆隆,漸覺地不稀奇了,鐵路在我面前熟視無睹。
那時候,一塊開闊的庭院,是父親編織花毯的繡布,父親愛花,更是種花好手,于是滿園鮮花為我敏感的提醒四季。在春風(fēng)里欣喜地看紫紅的嫩芽,和漸起的花苞,夏日里在微明的星光下,躺在鮮花叢里乘涼,嗅著甜甜的芳香,仿佛我是花中的仙子,把點點星光引向半開的花朵上,閃著眩光。聆聽著母親輕柔漫語的月中嫦娥,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我的記憶里到處都是飛的意象,飄渺的飛,騰云架霧的飛,飛過高山,飛過河流,飛向了一片迷茫,在飛的場景里,我迎來了厚重的秋,而花園里的鮮花更加怒放了,冬的雪使庭院蓋上厚厚的毛毯,鮮花安睡在冬的暖被里。
那是一個初春的背景,灰暗的天空,寒冷的涼意,伴著我童年好奇的眼光,我那時大約有六、七歲的樣子,我的父親走在那條筆直漸向遠(yuǎn)方的道軌上,我跟在他的身后,落下好遠(yuǎn),父親一聲不響地走,我在后面漫不經(jīng)心的到處張望,未見過世面的孩子都如此,鐵軌兩邊稀松地樹立著東倒西歪的楊樹,緩坡下一條河陪伴鐵軌向前延伸。我漸漸和父親拉下一段距離,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以后,我直著嗓子準(zhǔn)備大聲叫父親等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父親的身影在鐵軌聚焦的點上顯得特別的高大,他肩膀上扛一棵大樹,直直的腰板,從一個枕木到另一個枕木均勻地邁著步伐,我張開口沒有出聲,快步跑起來,到父親身邊,像一只小鳥,依偎在父親的身旁。
人總是自然地丟掉一些記憶,更多的是熟視無睹記不住,但總能記住一些,而且永遠(yuǎn)難忘掉,我驚異于父親“力拔山兮”的力氣,和神態(tài)自若的表情,父親得到這棵樹非常的欣喜,那時只有公園里才有,靠了學(xué)生的“關(guān)系”,也是父親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的走門路,靠關(guān)系。這棵樹在我眼里是巨大的,根據(jù)我現(xiàn)在的想像,我也像那時父親相仿的年齡了,但是我肯定拿不起那樣大的樹——碗口粗的合歡樹。
父親執(zhí)意要尋找一棵大樹是由于夏日里熾熱的陽光。我非常頑皮,并不在意這樣的日頭,發(fā)了瘋的在它的下面追逐皮鬧,不注意,就會和陽光十分親昵的時候,在身上留下光線雕刻的痕跡——一個又紅又腫的癰瘡,疼痛不好受。柳樹不行,極易招蟲子,榆樹也不行,也是極易招蟲子,蟲子掉到身上,光滑的皮膚同樣紅腫,疼痛,而且這兩種樹不很美麗,不適合庭院種植,一個不算大的庭院,梧桐就根本沒有受到考慮,那是街道兩旁標(biāo)志性的樹,專用樹種。父親選擇了合歡樹,它干凈明快、婀娜多姿,我們贊她美麗,仿佛一個女神!
父親在它的下面,合歡樹盛開的時候,紡麻線,線輪在父親的腳下飛快轉(zhuǎn)動,一根根麻線音樂般的被絞進(jìn)線輪,線輪嘩啦啦響,蓋過了合歡樹被風(fēng)撫摸的響聲。聽著線輪的轉(zhuǎn)動,一首豐盛宴會獨奏曲就流進(jìn)我的想象中。父親感到十分累了,腳下的踏板仍還在不停地翹起放下,只是在父親的嘴角上燃起了一枝“紅旗”牌香煙,父親和著合歡樹的香氣,把煙霧一起吞下肚子,好久才長長的吐出,像是給一場音樂會裝點上背景,父親滿頭的黑發(fā),被汗水浸濕,濃得像一團墨汁。
父親在合歡樹合上樹葉的時候,幻想在自己的庭院里辦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養(yǎng)鴨場,把我們姊妹幾個的肚子撐得滾圓。不久,那些歡快的柔黃色的毛茸茸的小家伙,活蹦亂跳的在院子里唧唧喳喳,邁著調(diào)皮的八字步,從東移到西,像一塊金黃色毛毯,在不大的庭院里移來移去。于是每天都是我的節(jié)日,到河里勤快地同母親一起打浮萍,調(diào)劑好小家伙們的飲食。小鴨子就像一個個小孩子,吃食的樣子可愛極了,我們在一旁評頭論足,父親在一旁看著我們姊妹顯得更高興,在他的眼里我們就是一群可愛調(diào)皮,需要大量食物填喂的小鴨子。
到了冬天,合歡樹落盡了葉子,寒風(fēng)在門前的庭院里更顯威力,每個枝條都發(fā)出一種怪異的怒吼,我盡量萎縮在家里,父親生起一個火爐,我們感到暖和得多了。不能玩耍的冬季,是蕭條的,百無聊賴的。父親在不很明亮的燈光下看書,看得很仔細(xì),并不理睬我們在一旁嘰嘰喳喳,像早晨早起的麻雀。有時會幫《連云港文學(xué)》抄一些稿子,用三張印藍(lán)紙墊在下面,一個字一個字的謄寫,累了也會和我們擠在一起,烤烤凍僵發(fā)硬的手指,于是我們就更加玩笑起來,屋子里也就更暖和了,父親被我們纏不過就會講一個故事,父親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qū)ξ艺f,也不知道你們當(dāng)時是怎么會喜歡我瞎編的沒有情節(jié)的小兔和小羊的“故事”的!但那時我們還是一個勁的要求,當(dāng)父親說完一個后,再繼續(xù)講一個!那時的美好,再也不會忘記了,從沒有想父親講的是否合情合理。對于我的孩子,我總是在追隨父親的腳步,把我想象中的父親親口對我講過的那些故事講給她聽,她又在重復(fù)我小時候的把戲,希望我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到離家千里的武漢漢口,準(zhǔn)備著手術(shù)前的一切準(zhǔn)備,我遙祝他能早日恢復(fù)健康。在他遠(yuǎn)離的這些日子里,我常常在白天里看見他站在合歡樹下,一只手撫著合歡樹青墨色的桿,笑容滿面地看著遠(yuǎn)方,那時他只有50歲的樣子,而我的心目中,眼里父親永遠(yuǎn)都是50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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