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溪
中外歷史上的“抵貨運動”,一般都帶有政治的和經濟的兩個面孔。一個經典的例子就是:十八世紀在英屬北美殖民地,發生了由波士頓和紐約商人參加的抵制英國貨物運動,而這場表現為經濟斗爭的“抵貨”運動,成為美國獨立戰爭這場政治革命的序曲。二十世紀初中國開始出現抵制外國貨物的運動,它最初帶著比較單純的發展實業、振興民族經濟的色彩。而同時期發生在印度的抵制英國貨物運動,則更凸顯了印度人擺脫殖民統治的政治訴求。中國的“抵貨”浪潮,在“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和1931年開始的中日戰爭中,逐次達到高潮, 其政治色彩也愈來愈壓倒其經濟意義。最終,它成為全民抗戰的一部分,“抵制日貨”也成為民族救亡的銘志和口號,擁有了圣像化的符號意義和高度動員能力,使它成為當今國際政治中的一個重要變量。
一個抗日救亡的主題,綿延至今,仍然是調動大眾情感、動員集體行動的力量,這個現象本身就說明:現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建設,在所謂“人類文明大融合”的全球化時代,也并未畫上句號,無論是在經濟維度上,還是政治維度上,民族的集體焦慮仍未化解。這就有必要考察一下:作為大眾集體行動手段的“抵貨”,是如何橫跨了一個世紀,面對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迅速全球化的世界。
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抵貨運動”中,所涉及的貨物是相對簡單的,主要是棉紗織品、日用百貨等輕工業產品,也包括日本在中國的采礦生產。這時期,外國資本對中國的大規模直接輸出相對較少(“滿洲國”除外),僅包括日本在大城市的紗廠、少量商業資本,以及在中國的礦山。
日本貨物伴隨著日本侵略軍隊在中國泛濫,這是“抵制日貨”運動的歷史背景。日本的侵華戰爭,其實也是在暴力主導之下的一種特殊模式的全球化,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全球化模式。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特別是冷戰結束后的全球化浪潮,是資本主導之下的全球化,在這種全球化模式下,“貨物”已經不再是跨國流動的主要因素,“資本”取而代之,而跨國資本的復雜、隱秘、無處不在,對傳統的“抵貨”運動形成巨大的挑戰。
首先,資本的構成變得多國化、國際化,主導這個過程的就是擁有巨大資本的、不斷互相購并的跨國公司。它們不再具有十分明確的國籍,然而,卻毫無例外地來自發達國家。比如:“抵貨”名單上的日本的三菱汽車公司,其實是由戴姆勒-克萊斯勒公司控股(擁有37%的股份),而后者又是由德國的戴姆勒-奔馳公司和美國的克萊斯勒公司合并而成的。因此,是來自德國的、美國的、日本的資本共同控制著三菱。如果說,三菱汽車公司是在中國人的“抵貨”名單中,那么,利益受到直接影響的,就是世界第三大汽車生產商----戴姆勒-克萊斯勒。
第二,跨國公司的產品,其生產過程高度國際化,因而絕大部分產品是多國籍化的。所謂的“日貨”,不再是日本紗廠生產的棉布,或者日本進口的商品,而通常是具有日本的核心部件、知識產權、營銷計劃,而由不發達國家提供次要部件并組裝加工而成。中日貿易中相當大的一部分,是這種隱性的“日貨”。比如,根據日本貿易振興機構北京代表處的資料,由于中國計算機、手機、數據家電生產的擴大,2004年上半年由日本進口的高端半導體電子部件、液晶設備等價值62.3億美元,由日本進口的汽車零件為12.1億美元。而這些大規模進口,又是和日資企業大量轉移生產基地同時保留核心技術、日本自身產業“空洞化”有關。
在“抵貨”運動中首當其沖的“朝日啤酒”,其生產商是朝日啤酒株式會社和伊藤忠商事株式會社,該公司在煙臺、杭州、泉州、上海、深圳都有生產、銷售和投資公司。該公司還購買了北京啤酒廠55%的股份,投資約50億日元(約合人民幣3.8億元)建新工廠,生產北京啤酒和朝日啤酒。朝日與伊藤忠購買的另一家公司是康師傅飲品,擁有該公司50%的股份,而康師傅是臺灣的食品企業,已經包含有日本三洋食品的投資。
在“抵貨”名單上的另一家公司味之素,在上海、廣州、天津、江蘇、河南、四川、香港,有多家分公司,生產、銷售網絡遍布中國。日本在華企業生產的“日貨”,通常有中國自己國有的股份。而原來本來是純正“國貨”的產品,如北京啤酒、青島啤酒,現在卻由日本控股的企業在中國生產。
第三,資本全球化時代的對外直接投資,不再局限于“貨物”的生產和流通,而是擴大到無形資產和服務領域,比如金融、保險、知識產權等。再一次以“抵貨”名單上的一個日本公司為例:日本住友生命保險公司2005年春節前夕通過網站宣布,住友生命計劃在今年與中國人保控股公司合作,在中國內地成立合資人壽保險公司。住友生命擬入股29%,涉資37億日元(約2.93億人民幣)。
綜合以上三點,資本全球化時代的“日貨”已經不再簡單。既然中國決定在經濟上和國際接軌,也就無法避開“日貨”,因為“日貨”早已是我們要與其接軌的秩序的一部分。這既是改革開放實踐的結果,也是資本跨國流動的必然邏輯。
在資本全球化時代,資本的流動、擴張是如此復雜,其滲透是如此深刻、徹底,使得傳統的“貨物”觀念、“以國家為單位的生產”等觀念不再和當代現實相吻合,在這種情況下,“抵貨”的號召雖能夠調動一時的情緒,卻無法訴諸理性的思考,無法訴諸前后一致的實踐。在肯定“抵貨”的正當性、正義性之外,還需要以冷靜的、求知的態度面對錯綜復雜、充滿矛盾的現實,以尋求超越“抵貨”的局限。
“抵貨”運動的可貴之處,是一種公民責任感,即在和平、守法的條件下,通過公民個人所能控制的選擇,參與公共事務,表達正義的情感。這樣,“抵貨”運動在不同領域內完成了雙重跨越:即:
個人領域 à 公共領域,
以及:經濟領域 à 政治領域。
然而,我們還是能看到,作為民眾動員的“抵貨”運動,仍然是一種間接的訴求,一種迂回的抗爭,一種弱者的無奈。這是因為:從輿論倡導,到個人的購買選擇,再到大批個人選擇所形成的政治壓力,這是一個間接的、不確定的、被動的過程,如果說動員是“抵貨”的手段,而“抵貨”是達到某種政治目標的手段,那么,這個過程可以表達為:
政治手段 à 經濟手段 à 政治目的
然而,我們知道,政治、經濟既是相關的,也是有所區別的。在一個民主的社會體制下,政治目的通常是直接通過政治手段(亦即民主政治手段)達到;即:
政治手段 à 政治目的
而在國際無政府狀態下或者欠缺民主的社會體制下,有時政治目的必須通過經濟手段來達到,錢權交易、賄賂收買是這種情況,抵制貨物也屬于這種情況。
“抵貨”的基本原則,就是動員每一元錢,去給貨物或者公司投不信任票,這是一元錢一票的原則。而更為民主的公共選擇,應該是一人一票,每個公民都應有同等的機會和權數直接發表意見,從而形成民主的共識。
毋庸置疑,在資本全球化時代,民主遭到了攻擊,即使是在有民主傳統的國家,公民的權利也遭受到侵蝕。資本全球化,確實是全世界強者的大聯合,貧弱國家、各國弱勢階級、弱勢群體是當前全球化的被犧牲者。人類文明的大融合面臨著大分裂的危險。
然而,封閉自守、盲目排外、回歸過去,并不符合弱勢國家、弱勢群體的利益,它們的利益和未來,有賴于一個另類的全球化模式,也就是建立在民主、平等、關注社會需要和自然環境的基礎之上的全球化,這是一個符合普通人利益的和諧國際社會。畢竟,普通人永遠是大多數。
如果說,我們能夠從反對資本全球化的國際運動中找到啟示,那么,我們就有希望將“抵制日貨”這一抗日救亡遺產,創造性地轉化成一種重新具有生命力的當代實踐,姑且稱之為“資本全球化時代的公民不服從”。
“公民不服從”傳統來自印度反對殖民主義運動和一些西方國家的下層人民的抗爭。之所以借用這個詞,是因為“公民不服從”傳統和“抵貨”運動有一些重要的共同點。首先,它們都屬于弱者的抵抗手段,具有自發性,適合民眾的廣泛參與;它們都強調道德感召,主張將個人的微薄貢獻積少成多。
它們的不同之處在于:“抵貨”行動基本上仍然局限于消費者個人的選擇,而“公民不服從”則試圖將被動的消費者轉化為積極的公民,更直接地運用憲法權利、媒體、公眾輿論等公共空間,通過交流和溝通,表達人們的社會關注,推動社會公平和正義。如果說,傳統的“抵貨”是以大眾購買力去和公司的金錢勢力較量,那么,“公民不服從”則把“道義”引進方程式,使天平倒向弱者一邊。
發生在西方國家和一些第三世界國家的反對資本全球化的國際運動,具有策略靈活、立足草根基層、有理有利有節、高度國際化的特點。這既包括廣泛的民眾動員,也包括非政府、非盈利的民間組織長期務實的工作;它們有時采取間接的“抵貨”手段,以制裁那些損害勞工權利、破壞環境的跨國公司,有時也采取更直接的公民社會手段,起到監督、請訴、倡導的作用。
“資本全球化時代的公民不服從”這個想法能否成立,當前的“抵貨”運動是一個考驗。這取決于:在公共意識中,能否超越簡單、狹隘的排外情緒,浮現出一個國際化的、全球化的視野,從而積極地構建民主的、開放的公共空間,和一個平等、公正的國際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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