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紅樓夢》 領悟兩重天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頭講了四句偈：“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時到今日，我才有所領悟。
我第一次接觸《紅樓夢》是高中一年級，那還是在“文革”時期。當時，姐姐在小學教書，時常會借一些書來。一天，她偷偷摸摸借來一本《紅樓夢》，口口聲聲說好看。我對姐姐說：“既然好看，那就借我看幾天吧！”第一次讀《紅樓夢》，尚無足夠的人生經歷，自然也無法從多角度、多層次去領略《紅樓夢》奧旨，自己著眼的只是小說的愛情主線，看到的是大觀園少男少女的一片癡情世界。當時的感受只是“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可以概括一個“色”字。
說實在，那年月，毛主席和共產黨帶領我們，走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實行的是計劃經濟。雖然物質生活并不富裕，但是，人們對社會以及人際關系的感覺都是良好的。天是藍瑩瑩的天，水是清粼粼的水，領導是清廉的領導，百姓是誠實的百姓。社會上極少看到官場腐敗、貧富差距、偷狗戲雞、盛筵必散等現象。當時，我還真以為小說里描述的社會丑陋現象簡直是天方夜潭。
第二次讀《紅樓夢》是在三十年之后，也就是我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之后。自己已過了不惑之年，人到中年萬事休。社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被打翻在地的，現在高高在上，資本主義的草被視著熊貓又成為國寶。甚至自己的家庭也出現戲曲性的變化，自己過早下崗，妻子日夜奔忙，女兒流浪他鄉。這一切使我深深感到人生無常，世事莫測，福禍難料。在這樣的時空下來重讀《紅樓夢》，很容易看到富貴榮華、妻艷子祿的反面，印證《紅樓夢》開頭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勸石頭不要到人間中去混的那番話：“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 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
年輕時讀《紅樓夢》，著意于熱鬧場面和戀愛故事，更多地看到人性美好方面，人間有情。老年重讀《紅樓夢》，體會到世事的變幻翻覆，更多地看到人性險惡，社會冷酷。如今的領悟是，“自色悟空”， 可以概括一個“空”字。
我所理解，《紅樓夢》并不是一本艷情小說，而是一部理治之書。
《紅樓夢》第十三回 “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說到：賈珍兒媳秦可卿去世，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親來上祭，賈珍和戴權三言兩語后，賈珍便談起為兒子賈蓉“買官賣官”之事。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 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里人恭敬寫了大爺的履歷來 。”小廝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看時, 上面寫道：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 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戴權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 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 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了,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并送入老內相府中? ”戴權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后,親帶小犬到府叩謝。”于是作別。
讀到這里，我這個過了不惑之年的年輕老頭，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買官賣官”，中國史來由久，具有“光榮”傳統。就連家里死人了，也是念念不忘“買官賣官”之事。真是：朝廷有人好做官，年方二十的賈蓉，只憑一份簡歷和一千二百兩銀子，就輕而意舉走馬上任，官封五品。并且完全符合干部“四化”的要求。盡管現在時代不同了，但是，表面上憑簡歷進行考察和背后大送銀兩卻是同工異曲的。如今的“買官賣官”也不是利用逢年過節、紅白喜事等一切機會，大肆行賄受賄嗎？否則，你休想跨進官場半步。
《紅樓夢》第六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又講：老實巴交的農村劉姥姥由于貧困潦倒，準備前去賈府投靠，試試運氣。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 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
在曹雪芹筆下，四大家族究竟是個什么樣子？“賈不假, 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 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 珍珠如土金如鐵。這是《紅樓夢》中著名的“護官符”，難怪可憐的劉姥姥要接二連三的去賈府“拔些寒毛”。
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貧富差距的確是“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如今呢？雖然經濟在快速發展，但是，貧富差距也在快速拉大。睜眼看看，世上的富人和窮人，是不是拔一根“富二代”寒毛比“新生代農民工”的腰還粗呢？要不然，怎么會出現舉起屠刀向小孩下手的“七連殺”和富士康的“十連跳”這樣的人間悲劇呢？
《紅樓夢》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這樣寫到：有點來頭的家奴焦大趁著酒興，亂嚷亂叫，沖著賈府的人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 每日家偷狗戲雞, 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富貴不仁，皆而有之。當今被抓的貪官有幾個不是“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偷狗戲雞，包養情婦；奸商山木培訓總裁宋山木威逼利誘，強暴民女。廈門遠華的“紅樓”、北京的“天上人間”，燈紅酒綠，美女如云，這都是些什么場所？此類案例，真是多如牛毛，數不勝數。
《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談到賈府為了迎接賈元春妃子回家省親，大興土木，揮金如土，興建大觀園。在這里曹雪芹把這個家族、這種場面、這種輝煌，描繪到了極點。
無獨有偶，今天，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場面，我們的輝煌也是到了極點。2008年奧運會，“北京歡迎您”，超一流的豪華建筑，令美英帝國都大開眼界；2010年世博會，“城市，讓生活更美好”，搞得更是五花八門，琳瑯滿目，好一派一年更比一年強的氣勢風光。問題是，就在這“兩大盛會”的同年，汶川發生大地震，南方出現大旱災，難道這就是古人常說的“天人感應”？殊不知，“北京歡迎您”，在大地震死去的人，他們肯定來不了；“城市，讓生活更美好”，在大旱災煎熬的人，農村，生活更糟糕。如今“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紅樓夢》語）
《紅樓夢》真不愧是我國最偉大、最復雜的作品！曹雪芹嘔心瀝血的《紅樓夢》，塑造一群自己心愛的青年男女，又營建一個“天上人間諸景觀”的大觀園，讓他們閑遊其中，然而卻隨手又將之毀滅。最后，“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紅樓夢》語）這是大無奈，大悲哀，欲也是大解脫，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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