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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川志奈子:琉球諸語的復興與原住民族的權利

親川志奈子 · 2024-11-20 · 來源:琉球學 | 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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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更多原住民族學習經驗,直面沖繩經歷的語言帝國主義的歷史,努力消除語言的創傷將會是琉球諸語復興的捷徑。

  親川志奈子,沖繩大學兼任講師、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理事。本文為作者提交給2023年北京大學第四屆“琉球·沖繩前沿學術問題國際研討會”的論文。翻譯:姚亦鷺

  摘要

  2006年,沖繩縣為提高市民對島嶼語言[1](琉球諸語)的重視;加深人們對島嶼語言的理解,宣布“島嶼語言是本縣的文化基礎,向下一代的傳承更是非常重要”,并設立“島嶼語言日”,以推動島嶼語言的普及。2008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勸告日本政府“承認琉球沖繩人為原住民族,并保護其應有權利”。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琉球諸語言(包括奄美語、國頭語、沖繩語、宮古語、八重山語、與那國語)列入瀕危語言紅皮書。本報告將對琉球群島傳統語言的特征進行介紹,并從“原住民權利”的角度分析琉球諸語瀕臨消失的經過與現狀。報告還將對仍處于“現在進行時”的日本同化政策和殖民主義問題進行說明,并列舉在琉球群島上已開展的語言復興運動,以及關乎琉球文化與琉球民族身份認同的琉球諸語復興上,琉球還進行了怎樣的努力。作為第十六屆“原住民權利專家機制”會議的發言人之一,我還將與大家分享該會議上探討的內容與達成的共識。

  一、序言

  1992年,美國語言學家邁克爾·克勞斯(Michael Krauss)發表的一篇論文(Krauss 1992)中寫道:“現全世界約有六千種語言,其中一半以上的語言將在百年內消失,最糟糕的情況則是90%的語言消失”。面對如此驚人的預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啟動了瀕危語言保護項目。學界和大學也開始對瀕危語言進行記錄保存,探討、研究如何復興瀕危語言。正在研究微語種的美國國際語言暑期學院[2]分析指出,全球242個國家〔譯者按:和地區〕的7,168種語言中,約40%,即3,450種語言正瀕臨消失,大多數瀕危語言的使用人數也不足千人。全球約4%的人口使用著96%的語言,而漢語、英語、日語等使用者過億的語言,僅占全球語言4%,卻被96%的人使用,其不平衡性十分明顯[3]。

  語言為何會消失?語言不僅會因語法、語音語調的變化以及所接觸的語言發生分裂與整合,還會因侵略等外部因素產生變化。正如克勞斯預測的那樣,21世紀的我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經歷語言的更替。其中,不能忽視大多數語言陷入瀕危狀態,與殖民主義有直接關系。殖民主義在全球傳播其小眾但處優勢地位的語言時,會使當地土著放棄自己代代相承的民族語言,轉而以優勢語言替代。這正如羅伯特·菲利普森(Robert Phillipson)的“語言的帝國主義”概念所表達的那樣,是因優勢語言與劣勢語言之間,結構與文化不平等所造成的結果,至今為止,世界仍處于優勢語言支配劣勢語言的結構中。社會經濟的支配與語言、文化和精神的支配互為表里,同時存在。

  二、什么是琉球諸語

  琉球群島上人們使用的傳統語言被統稱為“琉球諸語”。1893年,巴茲爾·霍爾·張伯倫(Basil Hall Chamberlain)對琉球的語言進行調查,提出琉球語和日語源自同一語言系統。1954年,服部四郎通過比較琉球諸語與日語的基礎詞匯,證明了兩種語言之間存在較大差距。例如,琉球諸語之間的基礎詞匯相似度為80%至95%;琉球諸語與日語的東京語相比較,相似程度分別為:奄美語68%、沖繩語66%、宮古語59%、八重山語63%。為區分語言和方言,通常會以“相互理解”為標準,而琉球諸語與日語雖然屬于同一語族,但彼此之間幾乎無法理解。帕特里克·海因里希(Patrick Heinrich)指出“由二十多種語言構成的斯拉夫語族與羅曼語族共用的語根比例約為70%至80%。如果兩種語言共用語根比例低于85%,就可以認為二者之間的差異性大,從語感上將兩者看作各自‘獨立’的語言”。從比較語言學的角度來說,琉球諸語不應被歸類為日語的方言,而更應被看作“獨立”的語言。然而,盡管可通過客觀的分析確認琉球諸語的語言“地位”,但1879年起,日本不顧琉球的反對,以武力吞并琉球(即琉球處分),琉球諸語就被貼上了“日語方言”的標簽。

  近年,因琉球群島地域廣闊、語言多樣性豐富,已不再對其語言使用“琉球語”的總稱,改稱“琉球諸語”,可分為北琉球語(奄美群島和沖繩諸島)和南琉球語(先島諸島)兩大類。每個島嶼、甚至每個村落之間存在明顯的方言差異,這是琉球諸語的一大特點。

  目前,大多數語言學家認為,琉球列島的各語言應是獨立“語言”,但也有學者基于意識形態,將其視為“方言”。沖繩縣政府在“語言”和“方言”的問題上并未明確表態,而是采用沖繩語中“島嶼語言(shimakutuba)”一詞,代表“島嶼、村落和故鄉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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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琉球諸語的衰退

  琉球被日本吞并后,首任沖繩縣令鍋島直彬曾說“將語言和風俗變得與本州相同,是本縣施政中最為緊要的任務,其方法必定是通過教育”。第二任縣令上杉茂憲也曾說“在本縣的治理中,最為緊急的任務是教育興業,以及其它各項事業的振興”。由此可見,負責統治沖繩的日本人把教育事業視為重中之重,其目的是通過“教育”將琉球獨特的語言風俗同化成日語。沖繩縣廳設立“會話傳習所”(后成為師范學校),培養能夠使用“普通語(日語)”的小學教師,同時在各地設立小學,推進同化政策。日本人所說的語言(標準語)無法被琉球人理解,這成為日本統治沖繩的一大障礙,因此教授“標準語”成為其統治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措施[4]。1882年,全沖繩共開設小學51所,其中三分之二的教師由外縣招聘而來。但沖繩的入學率并未因此迅速上升。近藤健一郎[5]指出,沖繩人將學校稱為“大和屋”,認為學校是日本教師教授“標準語”的地方,這種使琉球人難以接受的異物感,很可能是入學率不高的原因之一。為提高入學率,沖繩縣政府采取入學激勵措施,承諾入學就讀后,將來能有資格擔任更高級的政府官員。

  “皇民化教育”和“普通語”的推行是日本同化政策的代表。以語言教育為核心,為天皇培養忠實臣民的皇民化教育,最先開始于亞洲的沖繩。之后,沖繩又成為日本對中國臺灣、朝鮮等亞洲各國日后進行殖民統治的模板。戰前,學校禁止學生使用琉球諸語,違者會遭到處罰,并被強制帶上“方言札[6]”。必須要掌握“標準語”(日語)才能獲取一定社會地位,比“標準語”劣等的“方言”(琉球諸語)是需要矯正的對象,在學校上學的孩子們逐漸形成這種等級觀念,并不斷內化于心。在筆者的調查中,有親歷過“方言札”的人說,他曾“因戴上‘方言札’而感到羞恥,導致自己不敢在學校說話”、“因害怕在別人面前說話而變得口吃,長時間不敢與人交流”。還有些沖繩戰役前出生的人說,他的母語是琉球諸語,直到上學后才開始學習日語。對于這些人來說,六往事不應就此被人們忘記,現在更應關注他們心理創傷的康復;考證同化政策給琉球人帶來的精神壓迫。

  1945年沖繩戰役爆發時,日本第三十二軍司令部在《琉軍會報》中發布了如下命令:“即日起,軍人及其軍屬嚴禁使用標準語以外的語言,使用沖繩語者一律按間諜論處”,這意味琉球語的使用者可能會被視作間諜遭到處決。語言學上被證明與日語有較大差異的琉球諸語,被日本定位為“日語的方言”,并規定“方言必須被矯正”,藉此摧毀琉球人的價值觀,強行推進同化和語言轉換的進程。戰場上,沖繩人因與日本人說不同的語言,又被異化成外民族人,只要說了日本士兵聽不懂的“方言”就可以被視作間諜處決。

  戰后,沖繩在美軍統治下的27年里,土地被接連強制征用于建設軍事基地,因基地造成的事件也層出不窮。因此,琉球人開始要求美軍基地撤離琉球,并掀起讓琉球適用日本憲法的“復歸”運動。運動中,以學校為中心,再次開始厲行“標準語”教育,部分地區甚至重新出現了“方言札”。該運動旨在擺脫美軍暴政,爭取基本人權,但為何是“復歸”日本?為何會出現要成為“日本人”的選項?這是無奈之下的唯一選擇嗎?自1972年琉球“復歸”日本至今已過去51年,當年的問題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建設了更多美軍基地和自衛隊基地,如今聽到有人討論有事時的避難所和避難計劃時,再回顧過去,不免讓人感到這一切都難以接受。

  正如“語言的帝國主義”的定義所傳達的那樣,某區域內特定的外語,會因其語言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力量產生壓倒性的影響力。自日本吞并琉球起至今日,日本在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等方面對琉球產生的影響始終在逐年加深,日語作為支配性語言的地位也變得不可動搖。特別是在1972年琉球“復歸”日本后,日語媒體迅速在琉球普及,因往來日本已無需護照,為求學和工作前往日本的琉球人增多,大批日本游客來到沖繩,日本企業也紛紛選擇進駐。這波日語“巨浪”的沖擊,加速了原本緩慢的語言更替進程。

  沖繩縣2022年度的“縣民島嶼語言意識調查[7]”顯示,約為80%的人覺得對島嶼語言“有親切感”,這與2013年第一次進行該調查的比例基本保持一致。與此相對,回答將島嶼語言“作為主要語言使用”或“島嶼語言與共同語使用頻率相同”的比例僅有16.8%,相比十年前的35.4%約減少一半。在島嶼語言的理解程度方面,回答“能完全理解”的人為22.8%,從年齡層上來分析,70歲及以上的人占42.9%,而30~39歲占2%、20~29歲占3.5%、10~19歲占3.8%。“縣民意識調查”不是直接測試島嶼語言運用能力的調查,而是針對縣民語言“意識”的調查,其中,10至19歲人群與20至29歲人群比30至39歲人群使用島嶼語言的頻率更高,這一現象值得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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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孩子們使用“島嶼語言”的意愿調查上,52.2%的小孩表示“非常想掌握”或“想盡量掌握”島嶼語言。關于在學校加入“島嶼語言”課程的問題上,14.7%的學生表示“即使減少其他課程也希望加入島嶼語言課”;58.9%的學生表示“希望該課程以課外活動形式進行”,合計73.6%的人表示支持,相比上一年的調查結果,支持該課程的比例約上升了十個百分點以上。想為瀕危的琉球諸語做點什么,這種擔憂的意識以數據的形式得到了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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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改變其地位時,琉球還只是使用琉球諸語的單一語言社會。之后,日本開始由上而下地實行名為同化教育和皇民化教育的語言政策。沖繩戰役中,琉球人平均每四人就有一人喪生,導致琉球諸語的使用者數急劇下降。戰后美軍統治時期,琉球相繼發生多起踐踏人權的事件,為獲取基本人權,琉球人在“復歸”運動中,由下而上地學習“標準語”,琉球社會逐漸轉變為使用琉球諸語和日語的雙語社會。從“只會琉球語”的世代到“能聽懂日語”的世代,再轉變成“能聽懂琉球諸語但不會使用”的世代,琉球人追求基本人權、受日本憲法保護的“復歸”運動,最終在美日的密約之下遭到了背叛。51年后的今天,僅占日本國土面積0.6%的琉球,卻擁有70.3%的在日美軍設施,即使戰爭已結束78年,琉球人仍要承受美軍訓練產生的噪音,以及美軍士兵造成的各種事件、事故,極大影響了人們的生活。在基地負擔如此之重的情況下,美日仍在推進軍事基地的建設,這讓人們開始擔憂是否會再次被卷入戰爭。日本在琉球實行的帝國主義和語言政策表里一體,讓琉球變成了“只能聽懂琉球語但不能說”的單一語言社會。

  四、琉球諸語的復興與課題

  接下來將介紹面對瀕臨消失的琉球諸語,沖繩縣政府采取了怎樣的措施,民間團體和個人又對琉球語的復興做出了哪些努力。本部分還將探討琉球諸語復興所面臨的課題。

  2006年,沖繩縣宣稱“島嶼語言是本縣文化的基礎,向下一代普及和傳承更是重中之重”,法院通過了由議員提出的“島嶼語言日相關條例[8]”。沖繩縣政府在其官網上指出“縣內各地區傳承的島嶼語言,不僅是進行地域活動時重要的語言,還是組踴、琉球舞踴、以及沖繩戲劇等沖繩文化的重要基底,更是沖繩縣民身份認同的所在”。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將奄美語、國頭語、沖繩語、宮古語、八重山語、與那國語六種語言認定為即將消失的語言,列入《瀕危語言紅皮書》。2013年,為實現島嶼語言向下一世代的普及與傳承,依據“島嶼語言日相關條例”,沖繩縣政府制定了“島嶼語言”普及推廣計劃。2023年,基于此前的成果和發現的問題,沖繩縣又進一步制定了第二期“島嶼語言”普及推廣計劃。在第一期計劃中,沖繩縣會定期舉辦“島嶼語言縣民大會”;表彰對島嶼語言普及作出杰出貢獻的人;向中小學分發島嶼語言讀本;與其它團體合作,設立島嶼語言普及中心,培養語言人才;建立島嶼語言人才庫;定期開展相關研討會;制作普及推廣工具。還與大學合作,開展“島嶼語言正確表記方法研討會”,討論建設島嶼語言數據保存庫。

  筆者于2014年對從事沖繩語言復興運動的個人和團體進行了調查[9]。早在沖繩縣采取措施之前,琉球群島各地就已有各式各樣的草根活動保護群島語言。例如,成立于1990年的非盈利組織“島嶼語言會”以沖繩市為中心,向中小學派遣沖繩母語者,為學生在晨讀和社團活動時間提供沖繩語的指導,還制作了共計10次,針對社團活動的教材和指導方案。以那霸市為中心開展活動的非營業組織“沖繩語普及協會”與“島嶼語言會”相似,除向保育員或中小學派遣教師外,還會發行沖繩語報紙、開發沖繩語教材、舉辦培養沖繩語教師的講座。在宇流麻市活動的“太陽之子童謠會”通過兒歌和民間故事,向孩子們教授島嶼語言和琉球的傳統活動。宜野灣市的“北極星會[10]”面向0歲至12歲的嬰幼兒和小學生開設親子課程,被稱為“舵手”的講師,會在課程中建立沖繩母語者與親子學習者之間的聯系[11]。

  在了解地方的各種嘗試之后,可明顯看出“預算”是它們共同的難題。琉球諸語復興活動主要依靠志愿者的協助,個人僅靠琉球諸語相關活動幾乎難以維持生計,狀況與教授日語、英語或其它語言維持生計的講師相比,簡直天差地別。琉球諸語曾經被視為“沒有學習價值的語言”,甚至有過不使用則能獲得獎勵,使用反而會威脅生命的時期。如今要重喚醒該語言的活力,使其融入人們的生活,不能單靠課堂上的語言教育,還要讓人們重新認識到琉球諸語的價值,理解琉球諸語和其他語言一樣,都是值得繼承的語言。然而,目前的實際情況是,希望下一代繼承琉球諸語,并致力于普及活動的團體和個人母語者,不得不自掏腰包購買電腦,承擔教材開發、印刷、活動場地、通訊以及交通等所有費用。盡管有補助金和研究經費可以申請,但對于年事已高的母語世代來說,從信息的收集到申請書的制作都是極具挑戰性的過程。此外,琉球諸語的復興運動還高度依賴母語世代的志愿者,學習者的需求分析、表記法的準確性、詞典、語法書以及教材的開發和出版都只能在摸索中推進。希望該類活動今后能與外語教育和應用語言學的專家合作,共同開發更符合琉球諸語教師和學習者需求的培養計劃、翻譯課程以及對話練習。還要能面向學齡前兒童、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成年人以及能聽懂琉球諸語但不會使用的世代,提供琉球諸語教育和相關活動場地。

  現舉行的大多數活動都是以單次活動為主,若能以社團活動或大學授課的形式,連續進行十五次授課,則能擁有更好效果。從語言學習的角度來說,僅僅十五次的授課絕對不足以掌握一門語言,對于只會日語的琉球年輕一代來說,沒有將其作為語言進行學習的思想,僅通過參加幾次活動,更是不可能在掌握琉球諸語上產生顯著效果。為何會出現上述情況?筆者認為,當前琉球正在進行的琉球諸語復興運動,似乎還在討論如何進行普及和推廣,且尚未抓住運動的本質。如果“啟蒙”是“讓人對某件事有正確的理解,并改變對其的態度和行為”,那么我認為絕大多數的沖繩縣民都已經認識到琉球諸語正瀕臨消失。但若要對個人意識進行改革,“改變對其的態度和行為”使琉球諸語重新充滿活力,恐怕這是不現實的事情。而且我深感疑問,人們真的對琉球諸語的“現狀”了解嗎?

  例如,在小學的社團活動中學習沖繩語時,學生們會學習動物的名稱、歌曲的歌詞以及日常的問候用語,但學生沒有機會了解“我們本應掌握的琉球諸語為什么會瀕臨滅絕?”。沖繩縣的“島嶼語言普及推廣計劃中”也并未提及琉球諸語言是如何衰退的,以及如何使改語言重新充滿活力。琉球諸語言因語言同化政策而被剝奪,要實現語言的復興需要所有人的理解與努力,而沖繩縣政府在推動這一認知方面上,所做工作顯然有些不足,甚至未談及琉球民族的語言權利問題。總覽國際法上語言權利的概念發展過程,聯合國憲章已倡導消除因語言產生的歧視。此外,還有四則涉及語言權利的宣言[12],1.《世界人權宣言》、2.《保護所有移徙工人及其家庭成員權利國際公約》、3.《在民族或族裔、宗教和語言上屬于少數群體的人的權利宣言》[13]、4.《聯合國土著人民權利宣言》。八項人權條約[14](《取締教育歧視公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移徙工人國際公約(補充條款)》(ILO第143號條約)、《土著和部落人民公約》、《殘疾人權利公約》)。因日本對琉球的吞并和同化,導致琉球人無法繼承自己的母語“琉球諸語”,且學習該語言的權利至今仍遭到剝奪,與所有人正確共享這一信息正是當務之急。

  五、原住民族的視角

  2007年,聯合國表決通過《土著人民權利宣言》時,日本投出贊成票。2008年,日本國會兩院通過“承認阿伊努民族為原住民族民族”的決議。同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審查日本第七次定期報告(CCPR/C/JPN/5)后,結論性意見如下:

  32.本委員會注意到,締約國尚未正式承認阿伊努民族和沖繩琉球民族為原住民,也未確保他們享有特殊權利及權利受到保護(參照《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27條)。締約國應在其國內法中明確承認阿伊努民族和琉球沖繩民族為原住民族,并采取特別措施以保護、保存和發展他們繼承的文化與傳統生活方式,承認他們在其土地上的權利。締約國應為阿伊努民族和琉球沖繩民族的兒童提供接受合適教育的機會,以確保他們能夠通過自己的語言,學習關于自身的語言與文化的知識,并將阿伊努和琉球沖繩民族的文化及歷史納入正式課程。

  聯合國勸告日本政府“承認阿伊努民族和琉球沖繩民族為原住民族,并保障其特殊權利”。之后,日本政府通過內閣決議承認阿伊努族為原住民族。但另一方面,國會卻未進行任何關于承認琉球民族為原住民族的決議。2010年,聯合國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CERD)也對日本政府發出了同樣的勸告,日本外務省對此回應“沖繩縣居民及沖繩籍貫者均屬于日本民族,他們與其他府縣籍貫者相同,在社會認知上,不屬于生物學或文化上擁有特殊特征(會遭到歧視)的群體,因此不是該條約的適用對象。沖繩縣與日本本土存在語言、宗教、習慣和文化差異的認知,并非是社會普遍認知”。日本政府否認琉球民族為原住民族;否認琉球民族是不同于日本的其他民族;否認琉球語是與日語不同的語言。在原住民權利問題上,國際標準與國內標準之間存在巨大差距。

  什么是原住民族?聯合國信息中心的網站[15]上是這樣描述:

  原住民族是世界上最處于不利地位的群體之一。聯合國已越來越關注這一問題……許多原住民族被排除在政策的決策之外,被迫在貧困線上掙扎,遭受剝削,被所處社會同化。當他們主張自己的權利時,往往會遭到鎮壓、酷刑甚至殺害。他們因害怕迫害而經常淪為難民,有時不得不隱藏自己的民族身份,放棄自己語言和傳統生活方式。

  對照琉球人所經歷的歷史,以及當前的政治、語言狀況,我認為這就是在討論我們的問題。《聯合國土著人民權利的宣言》指出,原住民族有權建立和掌管他們的教育制度和機構,以自己的語言和適合其文化教學方法的方式提供教育。原住民族享有自決權。一直以來,琉球的政治地位遭到剝奪,經濟、社會及文化發展也受到阻礙。正如聯合國的勸告所言,琉球民族是原住民族,日本政府必須真誠地直面琉球人權利問題。我們是誰?我們享有怎樣的權利?我們的權利以怎樣的方式被侵害?日本政府為保護這種權利又能做什么?只有日本政府回答這些問題,琉球諸語才可能走向復興的道路。

  最后,筆者作為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ACSILs)的共同代表,自2013年成立以來,我不僅與會了聯合國多個委員會的會議,還參加了多種推動琉球恢復自決權的活動。迄今為止,筆者已四次代表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ACSILs)參加聯合國會議。今年7月,“聯合國原住人民權利專家機制會議”在聯合國歐洲辦事處日內瓦舉行,接下來我將介紹兩份于會議上提交的聲明文。其中之一是“文件7[16]:國際原住民語言十年[17]”

  大家好,我是來自琉球的親川志奈子,在此向大家問好。

  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琉球語言列入《瀕危語言紅皮書》。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后,琉球語成為消滅打擊的對象,被禁止在學校等教育場所使用。沖繩戰役期間,日本甚至發布軍令“凡是說沖繩語者,皆視為間諜處決”。琉球諸語是我們的母語,而我們繼承自己語言的權利卻遭到剝奪,導致琉球諸語陷入瀕臨消失的窘境。自2008年起,聯合國多次勸告日本政府承認琉球民族為原住民族,并敦促日本政府保護其應有的權利。但日本政府依然維持一貫的態度回答“琉球人是日本民族,他們所說的語言是日本方言,因此不存在種族歧視”。琉球諸語是琉球文化的根基,沖繩縣政府為使下一代繼承該語言,制定了普及推廣計劃。但處于日本教育系統下的琉球,始終未能在公共教育中導入原住民語言課程。同在日本身為原住民族的阿伊努人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日本的做法違反了《聯合國土著人民權利宣言》。根據沖繩縣2023年1月的調查結果,在琉球諸語理解程度的問題上,70歲及以上“能完全聽懂”的人占42.9%;三十歲年齡層中“能完全聽懂”的人僅有2%。我們要求日本政府正視這一情況,立即采取措施將琉球諸語和阿伊努語納入當地教育體系。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請盡快行動。謝謝。

  另一份是我與阿伊努民族關根摩耶女士(代表市民外交中心)的共同聲明“文件6:呼吁國家參與語言的復興”。

  議長您好,我是來自市民外交中心的關根摩耶。這是我們位于日本的兩個原住民族團體——阿伊努和琉球的共同聲明。日本政府并未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動的“國際原住民語言十年”計劃制定相應的國家計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這一計劃高度契合我們原住民的需求,最關鍵的是我們可以自行決定計劃涉及的范圍、時間以及執行方式。依據《聯合國土著人民權利宣言》第14條“各國應與土著人民共同采取有效措施,讓土著人,特別是土著兒童,包括生活在土著社區外的土著人,在可能的情況下,有機會獲得以自己的語言提供的有關自身文化的教育”。基于現在的狀況,我們住在日本的原住民族阿伊努民族、琉球民族決定先制作阿伊努語和琉球諸語的教材,再從保育園開始,建立使用阿伊努語和琉球諸語進行教育的教育機構。首先,我們會呼吁日本政府制定相關國家計劃,并強調阿伊努語的計劃制作要以阿伊努民族為中心,琉球諸語的計劃要以琉球民族為中心。計劃中應該加入如下內容。

  1.將阿伊努語和琉球諸語認定為日本的官方語言;

  2.設立阿伊努語言周和琉球語言周;

  3.將阿伊努語和琉球諸語設為學校教育的學科。

  我們還會向聯合國原住人民權利專家機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支援,以協助日本政府建立和實施該計劃。謝謝。

  原住民視野不僅能讓我們正視之前經歷的殖民主義,還能使我們與有相似經歷的伙伴相遇,共同走上去殖民化道路。瀕危語言的復興,若背離語言的本身或忽視該語言使用者的經歷,就會變成只停留于表面的普及啟蒙運動。我認為,向更多原住民族學習經驗,直面沖繩經歷的語言帝國主義的歷史,努力消除語言的創傷將會是琉球諸語復興的捷徑。

  注釋:

  [1] “島嶼語言”原文“しまくとぅば”(shimakutuba),琉球語中意為“島上的語言”。

  [2] 英文全稱為“Summer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簡稱“SIL”。該組織主要在研習、開發及記錄一些比較鮮為人知的語言,藉以擴展語言學知識、推動世界識字率及扶助少數族裔的語文發展,并在“Ethnologue.com”網站上提供各項研究數據。

  [3] *SIL “How many languages are endangered?” Ethnologue: Languages of the World. https://www.ethnologue.com/insights/how-many-languages-endangered/ (2023-10-15)

  [4] *近藤健一郎 (1993)「學校が「大和屋」と呼ばれた頃:琉球処分直後の沖縄における學校」、『北海道大學教育學部紀要』61 105-142頁。

  [5] 北海道大學教育學研究科教授。

  [6] “方言札”為一塊寫有“方言札”三個字的木牌。在學校說琉球諸語的學生會受到各式各樣的懲罰,并被強制戴上該木牌,只有發現其他同學說琉球諸語時才能摘下。該懲罰措施使不少學生曾遭受霸凌或歧視,也有部分學校的學生為反抗這種規定和懲罰,故意在學校使用方言,反而使琉球諸語在學校被使用地更加頻繁。

  [7] *沖縄県(2023)「沖縄県しまくとぅば県民意識調査報告書」https://www.pref.okinawa.jp/site/bunka-sports/bunka/shinko/simakutuba/documents/kennminnishikityousa1-101.pdf (2023-10-15)

  [8] 條例將每年9月18日定為“島嶼語言日”。

  [9] *親川志奈子 (2014)「しまくとぅば復興に向けた取り組みと課題」『危機的な狀況にある言語?方言の実態に関する調査研究(八丈方言?國頭方言?沖縄方言?八重山方言)』117-128頁。

  [10] 日語原名為“くとぅば?すりーじゃ☆にぬふぁぶし”。“すりーじゃ(surzya)”意為“星星”,“にぬふぁぶし(ninufabushi)”意為“北極星”。

  [11] *崎原正志、親川志奈子 (2021) 「しまくとぅば普及推進活動団體「くとぅば?すりーじゃ☆にぬふぁぶし」活動報告とまとめ」『沖縄工業高等専門學校紀要』第15號9-22頁

  [12] 1.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2.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the Rights of All Migrant Workers and Members of their Families;3.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Persons Belonging to National or Ethnic, Religious and Linguistic Minorities;4.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

  [13] 簡稱為《少數群體權利宣言》

  [14] Convention against Discrimination in Education;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Economic, Social and Cultural Rights;International Covenant on Civil and Political Rights;Migrant Workers (Supplementary Provisions) Convention;Indigenous and Tribal Peoples Convention;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of the Rights of All Migrant Workers and Members of their Families;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Persons with Disabilities。

  [15] https://www.unic.or.jp/activities/humanrights/discrimination/indigenous_people/

  [16] EMRIP16:Item7–International decade of Indigenous Languages by Shinako Oyakawa。

  https://aippnet.org/emrip16-item-7-international-decade-of-indigenous-languages-by-shinako-oyakawa/

  [17] “國際原住民語言十年(2022-2032)”該計劃旨在增加原住民語言使用者數量,提高其語言熟練程度,并鼓勵在公共領域更多地區使用原住民語言提供服務。同時鼓勵尊重語言多樣性,加強文化間對話和包容性教育,并呼吁強化國際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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