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中國日報》
處江湖之遠的付林學,體內充塞著數(shù)十年來新中國道德體系所形成的厚重力量。家國傳統(tǒng)不僅讓這名河南青年在1990年追隨著犧牲于解放戰(zhàn)爭的祖父的足跡,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戰(zhàn)士,也讓他在三年后步其父的后塵,開始了在林州鋼鐵有限責任公司的工作。
對時年23歲的付林學來說,即便是在當年 – 以“砸三鐵”為核心目標的經濟改革進行到第15個年頭的時候 – 在林鋼子承父業(yè)仍然是相當合理的選擇。國營企業(yè)的所有在編員工,依舊享受著終身雇用制和包括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子女教育等在內一并由企業(yè)包干的諸多福利。
“我復員回家是要照顧我愛人。我去當兵后不久,她出了車禍,傷得很重。我們當時還沒結婚,但我必須得回來。所以就打報告,回家來。回家到哪呢?我父親在林鋼工作了幾十年,所以我也就沒想那么多,進了林鋼做保安。”付林學說。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總綱第一條明確規(guī)定,工人階級是我國的領導階級。和絕大多數(shù)工人一樣,付林學回鄉(xiāng)時,滿懷著能過上在此前幾十年內,與中國工人階級身份幾乎劃上等號的穩(wěn)定生活的期盼。然而僅僅16年后,穩(wěn)定變成了無序。在恢復秩序的努力失敗后,他參加了三千余名林鋼工人在8月上旬發(fā)動的持續(xù)五天的抗爭。抗爭的對象是鳳寶鋼鐵有限公司,一家林鋼人認為在7月24日非法收購了林鋼的當?shù)厮綘I企業(yè)。
付林學的怒火,凝聚于林鋼管理層的“驚人腐敗”及經其“精打細算”后上演的虧損大戲。“我們是多好的企業(yè)。要是沒有腐敗問題,哪有這些東西?”他問道。
這名樸實的復員戰(zhàn)士說,他一直夢想著“讓國家造航母的時候能用得上林鋼的鐵;讓國家需要鐵的時候,林鋼能做出貢獻。”現(xiàn)在,這個夢想幾近破滅。
曾被譽為社會主義政權支柱的全民所有制企業(yè),在幾經更名后,以“國有企業(yè)”的身份在1997年被中央政府批駁為國家發(fā)展的瓶頸。當年5月,國務院發(fā)布了其批轉國家經貿委關于1997年國有企業(yè)改革與發(fā)展工作意見的通知,稱“國有企業(yè)改革是1997年經濟體制改革的重點,也是政府工作的突出任務”。兩個月后,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在遼寧視察國企改革情況時強調,要“用三年左右時間使大多數(shù)國有大中型虧損企業(yè)走出困境”。中央政府認為,企業(yè)改制,或私有化,是國企“走出困境”,煥發(fā)活力的唯一途徑。
以“搞活大的,放活小的”為主要手段的改制,使國企職工受到了空前的沖擊。據(jù)《中國勞動統(tǒng)計年鑒》的數(shù)字,從1997年到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期間,全國下崗職工累計達三千萬。與此相對應的是,直到去年,城市職工才被全部納入政府社會保障體系。十幾年來,正如駐寧夏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政協(xié)人口資源環(huán)境委員會副主任任啟興2008年底所反映的那樣:“部分嚴重虧損的國有企業(yè)既沒有破產,也沒有扭虧為盈,基本上處于停產狀態(tài)。這些企業(yè)的職工拿不上工資,也沒有被納入下崗工人的范圍,享受不到失業(yè)保險和城市最低生活保障,卻要承擔沉重的社會保險繳費負擔。”
國家工商總局的數(shù)據(jù)表明,在改革開放尚未開始時的1978年,全國99%的企業(yè)均屬全民所有制。如今,該數(shù)字已猛降至約5%。
在如此戲劇化的變更背后,是各地工人針鋒相對的抗爭。
第一例針對國企私有化改革的大規(guī)模抗爭爆發(fā)于2002年3月的東北。其時正值北京“兩會”。在資本與政權翩翩共舞,互稱兄弟的日子里,十余萬工人在東北各地發(fā)起了針對私有化的大規(guī)模運動。在遼寧省遼陽市,以當?shù)罔F合金廠工人為核心,近20家改制工廠職工參與的游行示威活動持續(xù)了十周之久。
姚福信是被當?shù)鼐酱兜倪|陽工運組織者之一。中華全國總工會副主席張俊九當年11月11日對外國媒體表示,“姚福信并非因組織工人運動被捕,他是違反了中國的刑事法,具體一點是他進行了引爆汽車的暴力行為。”然而官方最終認定,姚福信的罪名是“顛覆國家政權”。他被判刑七年。但據(jù)時任遼陽市工會副主席蘇海軍的說法,姚福信“最嚴重的也就是到政府上訪,反映一些情況,沒有什么暴力、過激行為”。而對所謂姚福信引爆汽車的說法,蘇海軍表示,“完全是造謠”。
“政府那會兒不像現(xiàn)在,對咱這工人運動可一點兒都不含糊,因為我們要的是讓他們改錯,可他們啥時候也不覺著自己能有錯。”一名其時曾協(xié)助組織工運,現(xiàn)為當?shù)匦∩特湹闹心昴凶痈嬖V本報。他拒絕透露姓名,不過再三強調:“我們要是今天搞工運,跟當年就肯定不一樣了。”
7月24日,吉林通化鋼鐵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改制遭數(shù)千職工暴力抗爭,私營企業(yè)建龍集團派駐通鋼的總經理陳國君被毆致死。全國各大媒體一時云集通化。
也正是當天,在通化以南1600公里的林州,林鋼在一場耐人尋味的拍賣會上以低于競拍價3.294億元近20%的離奇價格被賣給了向以欠薪、不上保險、強占農地馳名林州的鳳寶。
自三月后即被遣散回家的林鋼職工們宣稱,他們對拍賣毫不知情,直到數(shù)日之后才從企業(yè)管理層口中證實了公司已賣與鳳寶的消息。
8月11日,被激怒了的工人們包圍了林鋼大樓和正在樓內視察改制工作情況的濮陽市國有資產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副主任董章印。在“改制林鋼”的口號提出六年后,濮陽市政府去年8月批準了林鋼改制方案。
在這起抗爭前,近千林鋼職工曾于3月、4月兩次封路,反對改制,直到以濮陽市副市長王相玲、公安局局長阮金泉為首的工作組做出一系列承諾后,工人們才漸漸散去。
“他們當時跟我們說,這個事情解決不好,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結果最后還是不了了之。”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林鋼員工回憶道。
兼任濮陽市林州鋼鐵有限公司改制領導小組組長,并在7月24日拍賣會上發(fā)揮重要作用的王相玲,已于近日因林鋼事被“雙規(guī)”。
“那些老板跟我們說改制是為了我們好。讓我們下崗怎么可能是為了我們好?”林鋼保安朱軍亮問道。“他們還說這是為了國家,結果這廠子賣給私人了,我們連知都不知道。這改制不就是給他們謀福利了嗎,還什么為職工,為國家!”
林鋼黨委副書記、副總經理蔡信杰8月16日對本報表示,7月24日的拍賣完全合法:“法律規(guī)定,拍賣時如果沒人競價,可以按不低于最低價20%的價格出售。我們的出售價格沒有低于(最低價的)20%。”
至今,本報仍未能找到蔡信杰所引的相關法律條例。
落款日期為8月14日,并于次日凌晨由省委工作組發(fā)予林鋼職工的傳單強調,尊重廣大職工的意愿,暫停改制工作,并在林鋼恢復生產前,按照有關政策規(guī)定,為企業(yè)職工每人每月發(fā)放550元生活補助。但蔡信杰卻在采訪中表示,他“沒聽說過要發(fā)放補助這個事情”。
“工人們有一個誤區(qū)。他們以為工廠改制,他們就應該拿到錢。工人把應該得到的拿到就行了。”蔡信杰說。
引發(fā)工人抗爭的正是林鋼管理層倨傲的態(tài)度,一名曾在勞資糾紛中為勞方辯護的廣東律師告訴本報。
“他們根本覺得工人就是劣等人。同時呢,政府也不想承認他們必須做出讓步,才能讓工人們結束示威活動。政府永遠把姿態(tài)擺得很高。”這名律師說。出于對自己的保護,他沒有透露姓名。
“林鋼的管理層想把這件事情解釋成,政府派工作組做工人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工人自動撤離了,示威結束了,然后政府才出來發(fā)了這么個安民告示,結果天下就天平了。這就把暫停改制當作了一種恩賜,而不是一次讓步。”他說。
官方版本的事件發(fā)生經過與這名律師的分析遙相呼應。在維權活動結束一天后的8月16日,新華通訊社發(fā)布通稿,稱暫停改制的“意見”(而非決定)是當日才由河南省委、省政府提出并向工人們傳達的。
而到當時,省委省政府與工人們的協(xié)議已達成并生效約30個小時。付林學在頭一天,即8月15日上午,已將一份印有協(xié)議內容的傳單交予本報。
此間分析人士認為,林鋼改制的主要受益人是林鋼董事長、黨委書記兼總經理劉俊生,和鳳寶董事長李廣元。
一份由1800余名林鋼職工簽字的《林鋼改制情況和工人維權要求》說,劉俊生曾在此前的中層干部會議期間公然宣稱:“越是虧空,越有利于林鋼改制,越有利于我們收購。”
林鋼副總經理張治國斷然否認企業(yè)在改制過程中存在腐敗問題。他認為,改制是運行不善的國企的天然命運。然而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學家左大培卻表示,全國早已有成千上萬國企在被極大幅度地壓低售價后,被賤賣給個人或宣布破產,使個人 – 往往是這些企業(yè)的管理人員 – 乘機大量侵吞國有資產。工人們認為,林鋼“至少值8億元”。
而在多數(shù)當?shù)厝罕娧劾铮P寶董事長李廣元長期濫用其兄長、蘭州軍區(qū)原司令員李乾元上將的影響,暴力擴張其企業(yè)。1990年以來,在他任黨支部書記的林州定角村,李廣元一直以霸占村民土地、騙取國家貸款、操縱村委會選舉等“事跡”聞名于世。
李廣元的女婿、鳳寶總經理李靜敏拒絕對7月24日的拍賣及其公司的口碑發(fā)表評論。但他透露,公司將“按照法律手段向濮陽市政府索賠”。
持續(xù)五天的集體維權活動,并未動搖地方政府將國企私有化進行到底的決心。
接替被“雙規(guī)”的副市長王相玲擔任林鋼改制工作組組長的,是濮陽市委副書記盛國民。他最近明確表示,直到工人抗爭之前,改制“原本順利進行”。而林鋼副總經理張治國則說:“改制是無法阻擋的,職工這樣的行為實際是因為對經濟補償金的不滿,及國企思想嚴重。”
最近一段時間,“國企思想”一詞通常被企業(yè)經理與政府官員們用于形容工人們對計劃經濟下穩(wěn)定生活的懷舊情緒,及對私有化的強烈抵觸。然而已在林鋼工作逾廿載的尚新開告訴本報,“國企思想”從不應該帶有任何貶義色彩。
“對我們來說,所謂‘國企思想’就是私企剝削壓榨的對立面。”她說。“改制應該是為了企業(yè)的更好發(fā)展,而不是為了把它賣掉,再把我們當作包袱甩掉。”
濮陽市國資委副主任董章印曾在困居林鋼大樓期間向工人們坦承,自己經手改制的八家濮陽市國有企業(yè)已經全部倒閉。
自8月15日維權活動結束以來,林鋼工人們一直在要求選出真正維護自己利益的代表,并呼吁中央政府立即介入,進行對7月24日拍賣的獨立調查。在他們的眼中,林鋼之所以積重難返,正是因為“蛀蟲太多,沒人監(jiān)管”。
然而二者均非易事。工人們與改制工作組的面談直到前兩周工作組進駐林鋼后才成為可能。而即使在談話之后,工人們對地方工作組謹慎不相信的印象仍未改變。
“是我們工人站出來要回林鋼的,應該讓我們參加(工作組與林鋼職工代表的)會議。為什么要讓這些出賣掉林鋼的蛀蟲代表我們來和政府工作組開會?”一位拒絕透露姓名的林鋼資深會計說。
林鋼工會主席郭建軍承認在全體企業(yè)職工代表中,“可能領導層比例占得大一點”,但他同時表示,“具體多少,我不太清楚”。郭建軍對工人們的激烈態(tài)度頗有微詞。他說:“這些代表當初都是職工推薦選出來的。”
而工人們堅持說,不論是改制還是拍賣,他們“誰也沒同意過”。這些行政決定的做出,與工人代表毫無關聯(lián)。而諷刺的是,5月31日下發(fā)的《濮陽市林州鋼鐵有限責任公司改制實施方案》卻將“職工強烈要求”列為改制的最大可行性。
迄今,對林鋼管理層及7月24日拍賣的調查仍未展開。
“這都太荒唐了。工作組來這是應該調查事情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的。”尚新開說。“工作組一共300多人,大多數(shù)都住在市里最好的中州國際酒店。到時候是誰給他們買單,又有誰能保證他們過了幾個月不會拍拍屁股走人,就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
(本文英文發(fā)于2009年8月21日的中國日報。本文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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