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翔事件產(chǎn)生的原因是移情。移情的不是一個黃健翔,而是億萬中國人。黃因為職業(yè)角色的原因,且因為其移情聚焦于某一國家,受到譴責。而眾球迷的移情依然故我,不必收斂,不作反省。我在多篇文章中說到,中國人在足球上的最大悲劇不是進不了世界杯,不是國際比賽上的長期失利,而是這一樁偉大游戲在中國的變味——蛻變成一場電視劇,而是廣大國人對足球的態(tài)度——只看不踢,完全的移情,說得更難聽些:看黃片,即別人做愛,我們看做愛。外國人看足球也上癮,但是以相當數(shù)量人口的“親自踢球”做基礎,這游戲真實而非虛擬,堪稱體育而非戲劇。
國人何以將足球譜寫成這般模樣?思考這一問題的路徑不外兩條:中國踢球的人為什么踢球?不踢球的人為什么不踢球?
中國踢球的人肯定是少數(shù),特別是比較認真地踢球的人,“認真”的指標是有計劃、有訓練、有比賽。如此踢球的人在中國即使不是專業(yè)球員,大多也是少體校的。他們?yōu)槭裁刺咔颍繌膫€體角度上看,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正在,或爭取明日,以足球為飯碗。而從宏觀的角度看,這樁事物在中國能夠存在和持續(xù),是因為世界上有這項運動。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沒有了足球的國際賽事,中國的這些足球隊都將不復存在,因為他們的目的是為國爭光,其前提是國際賽事的存在。沒有了國際賽事,也就沒有了方向和目標,光榮與恥辱,球隊可以解散了。在中國,這種性質(zhì)的事情不獨足球。登山其實也是這樣,如果不是外國人登山,并且登了阿爾卑斯山還不夠,還打上門來,要登珠穆朗瑪,中國大概不會有登山隊的。并且至今為止,人家的登山大多不是國家行為,而是個人行為。世界杯的參賽倒都是國家行為,但要看到,在國外是先有個人的、民間的足球興趣,后有各個級別的比賽,最后走向世界杯的。我們是前面的都沒有,直奔世界杯主題。
中國狂熱看球的人為什么大多不踢球呢?攀登珠穆朗瑪峰,如果有電視轉(zhuǎn)播大家也愿意看,但是大家仍然不會有攀登的愿望和企圖。觀賞與參與不是也分離嗎?但是這不能和踢球相比。其一,因為登山的門檻太高。其二,因為踢球比登山更好玩。足球好玩,即使你不是從踢球愛上的足球,從觀看比賽同樣可以點燃親自踢球的熱情。如是,相當數(shù)量的適齡青少年會勃發(fā)強烈的踢球欲望的。為什么中國比較認真一點的業(yè)余足球人口少得可憐,原因不能再簡單了:沒有場地。
我小時候的足球啟蒙之地是胡同。在一條狹窄的胡同里,一個比壘球大一點的小皮球,不知給我們帶來了多大的樂趣。豈止中國,豈止我們這些連業(yè)余初段都不夠的踢球人,貝利、馬拉多納,哪個沒在街道上踢過球。場地是有成本的,使用場地是要買單的。在胡同和街道上踢球,意味著社會為孩子們買了單。為什么最沒有本錢的小販只能在街道上擺攤,因為那場地由社會買了單。不能說這絕對不好,因為要求正規(guī)場地也就是要求更多的資本,也就遏制了一些人的就業(yè),遏制了商業(yè)的多樣化。同理,街道對踢球來說,也是最方便和經(jīng)濟的。胡同和街道是公共空間,在車輛稀少的時代,踢球?qū)π腥撕蜕贁?shù)車輛也有干擾,但是大家容忍和接受了孩子們踢球。不然他們到哪里踢?你能管住他們不在街道踢球?他們是我們的孩子,他們要玩耍啊。但是現(xiàn)在街道已經(jīng)專屬于車輛了。不需要再有誰來干預孩子踢球,轎車的轟鳴足以宣布街道足球的死刑。街道啟蒙了幾代人的足球興趣。在他們離開街道球場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深深地熱愛上足球。但這一原始啟蒙地已經(jīng)壽終正寢。
離開了街道,選擇一塊場地,就遭遇了買單的問題。在今日中國,大家看足球的熱情大大高過籃球、排球、乒乓球,而與此同時,玩乒乓球、玩籃球的人大大多于玩足球的人,原因是場地問題。場地問題的本質(zhì)是誰來買單。孩子要玩乒乓球,父母買得起這個單。家里有錢的買個球臺也不新鮮。多數(shù)人是租個球臺,20元錢一小時。經(jīng)營者也劃算,承包一個地下室,放上10個球臺,一天收入1000元,夠本。籃球的邏輯相仿佛,租個燈光球場,300元一小時可以拿下。足球不行,無論是對消費者還是出租方。原因在于其占用的地皮太大了。一塊標準足球場地至少要7000平米,大約相當于8塊籃球場。按照北京、上海市區(qū)的時下地皮價格(至少1平米1萬元錢),就是7000萬元。若有商人買下地皮,經(jīng)營足球場的出租業(yè),多半連利息都賺不回來。即使中等城市地價較低,學校也拿不出幾百萬元為操場買地皮。一句話,足球場是不賺錢的買賣,個人、學校都買不起,更準確地說,它是公共設置。而公共服務,比如燈塔、軍隊、義務教育,只能由政府買單。國外私人手里尚有地皮,中國的地皮都屬國家,足球場(商業(yè)俱樂部的場地例外)便只能是政府買單。北京、上海、天津各有大約700所中學,市區(qū)按照400所計算。中學的足球場要綜合使用,不可能不要跑道,這樣每個球場加上跑道大約一萬平米,地皮價格大約一萬元。中國的直轄市若每個中學有一個標準足球場,市政府要拿出400萬平米的地皮,相當于400億元人民幣。其結(jié)果是市政府不肯為它的中小學合格的操場買單,于是我們學校的操場小的可憐。以北京為例,四個老城區(qū)中共有四所中學擁有標準足球場。學校尚且如此,遑論社會性的公共足球場。您想,一個孩子中學畢業(yè),18歲了,還沒有踏上過足球場,忽然愛上足球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行為?必然是類似于是戲迷看戲。可惜,他連票友都不夠格,因為他什么都不會。
政府為什么不肯為球場買單?舍不得那地皮,舍不得那錢。時下,各級政府的一項主要收入就是向開發(fā)商出賣地皮。但說到錢還沒有說到根本。市場經(jīng)濟到來之前,政府不賣地皮,也沒有重視學校操場。原因在于不重視操場,不認為鍛煉身體還要耗費那么大的地皮。是說服政府,扭轉(zhuǎn)這一觀念的時候了。
毫無疑問,政府為很多公共設置買了單。為什么沒有為學校操場買單?因為看不到操場的重要作用。我們花費地皮修建了很多廠房、道路、公共設置,為了什么?為了生產(chǎn)、交通,等等。這又是為了什么?為了大家生活幸福、便利。而球場自身就恰恰能夠為大家?guī)硇腋#疄槭裁床荒転橹贸龅仄つ兀慨斎徊賵鲞€是學生鍛煉身體必不可少的。政府所以沒有為之付出必要的地皮,可能在于將操場、球場同“玩”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們想說的是,學生,乃至公民的“玩”,也是非常重要的,特別是當生產(chǎn)和生活日益提高的今天。而當某項“玩”完全地依賴于某項公共設置的時候,是需要政府買單的。正是因為我們社會中的球場的唯一可能的買單人忽視了球場,所以才有我們社會中足球場的高度匱乏。
政府為很多事情買了單。其中一項與體育相關的就是為奧運金牌買單。據(jù)一些學者計算,中國每塊奧運金牌成本7億人民幣。作為納稅人我們明白,國家和個人一樣是要面子的,爭面子是要花錢的。請繼續(xù)為奧運金牌買單,我們的唯一希望是金牌的追求要適當,效率應更高,即不必追求過多金牌,爭取每塊金牌成本更低些。因為面子不可沒有,亦不可過份。球場不是面子,是基礎設置,政府也須買單,甚至更需買單。而這里要額外強調(diào)的是,奧運金牌和學校(或公共)足球場建設是彼此獨立的兩種價值。人們通常誤以為,某項運動在某個國家普及得越好,國際上拿金牌的可能就越大。其實普及與奪金的關系要復雜得多。中國跳水運動并不普及,卻是金牌大戶。中國乒乓球的普及和奧運奪冠沒有真正的關系,奪冠的基礎是專業(yè)運動員多。說普及利于奧運奪冠,容易將普及的價值捆綁到奧運金牌上,實際上矮化了大家從事該項運動的意義。我們從事這項運動有自身的道理,它是身體的鍛煉,人格的陶冶,生活的樂子,這些都不次于奧運金牌。比如足球,如果僅僅為了金牌,似乎就沒有必要建設很多足球場了,因為投資巨大,奪金概率甚低。修建足球場的動機,應該與金牌無關,唯此這理由才是堅實的。英國有最充裕的足球場和最激情的足球人(絕不僅僅是看球人),他們40年沒有問鼎大力神杯了,他們覺得賠本嗎?踢球本身就是價值。只有在本末倒置的地方,才會使體育跟著金牌走。
但是為什么政府為奧運金牌買單痛快,為學校運動場買單艱難呢?因為前者的反饋快,政績突出,舉世矚目。后者則無聲無息。且因為消耗了政府手中寶貴的地皮,必將影響它做更風光的事情。因此,要政府為學校操場買單,僅靠一般的說服是遠遠不夠的。要立法,迫使每個地方政府為中小學操場提供地皮。中國有8700余所中學,76萬余所小學。如果我們的多數(shù)學校都有合格的操場,我們將有數(shù)以億計的孩子奔跑在足球場上。那是何等令人振奮的事情。與之相比,世界杯出不出線,算個什么?
摘自《權衡》,2006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