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末的一個中午,福建省泉州市肖厝村村民張彥(化名)家的廚房里正在燒著自己家養殖的鱸魚。一走進廚房,張彥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從鍋里飄過來,感到一陣反胃。“就是碳九的味道”,張彥堅持這樣認為,雖然他對碳九的了解也僅限于媒體的報道。距離泉港碳九泄漏事故一個多月后,雖然官方通報泉港的空氣和水質都已達標, 海產品已符合安全標準,但是泄漏事件給張彥和其他的村民帶來的陰影還遠沒有消失。
突發的事故
張彥今年40歲,只有初中文化,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在廈門打工,但是每個月都會回到位于肖厝村的家,在家里人的養魚場幫忙。張家的收獲還算穩定,張彥和三個兄弟們都蓋上了兩層到四層的小樓房。但是這次碳九污染事件打亂了這家人的平靜生活。
11月4日凌晨,東港石油化工實業有限公司在執行碳九裝船作業時,連接岸和船的軟管破裂,導致69.1噸裂解碳九外泄。事故原因為工作人員違規操作以及涉事企業隱患排查不當。
碳九是石油提煉時獲得的一種副產品,因含有九個碳原子而得名。工業裂解碳九的急性毒性與汽油相當,對人體皮膚、眼睛和呼吸道都具有刺激性。
張彥所居住的肖厝村距離事發海域最近,有8000多人口,是泉州最大的海上養殖基地。肖厝村的漁業產品不僅供應泉港本地市場,還被銷往泉州和廈門等城市。
肖厝村村民大多以出海捕魚和漁排養殖為生。漁排養殖是當地漁民的一種生活方式。漁民在相對安全平穩的海域搭建網箱、飼養魚苗,幾家的網箱連在一起組成漁排,由泡沫浮球支撐。
“我知道消息是在早上,海上漂浮著大片的土黃色油污,味道刺鼻。當時全村的人都出來了,議論紛紛。我們發現那東西會腐蝕泡沫魚排浮球,所以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油品,”張彥說,“我們當時就擔心,魚被污染了,事故的影響也傳出去了,魚還怎么賣?”
碳九事件后,養殖戶正在抓緊把海產品打撈上來,他們說,有專門的企業來負責收購,收去后怎么處理,不知道丨攝影:Stam Lee
“碳九”在后來的幾天里成為村民聽到和議論最多的一個詞,這個陌生的名詞令張彥恐懼。污染發生之初,泉港多名當地漁民到醫院就醫。碳九腐蝕了漁排的泡沫浮球,部分漁排失去浮力下沉,造成養殖海產品死的死,逃的逃。政府通報顯示(見文末閱讀原文),此次事件直接影響海域面積約0.6平方公里,養殖受損集中在肖厝村網箱養殖區約300畝,涉及養殖戶152戶。
漁排是很多漁民的全部家當,一個漁排價值在幾十萬到一百多萬人民幣之間。事故當天,58歲的肖厝村村民肖偉(化名)發現自家的漁排都沉了下去,他試著用手將新的泡沫浮球放到水下。“但是新入水的浮球很快就被腐蝕變爛了,”肖偉說,“泡沫變得特別脆。”肖偉經營了28年的漁排。因為近距離接觸污染物,他很快感到胸悶,第二天被家人送進醫院。
受損的養殖業
雖然官方公布事發海域水質已恢復至符合養殖海水水質標準,但事實上,此次事故對于當地漁業的長遠影響很難被評估。據《財經》報道,養殖戶每年包括魚苗、餌食、漁排的相關設施等的投入在一百余萬。因為擔心污染,消費者對產自泉港區的漁產品格外敏感。肖厝村村民在接受新華社采訪時說,“現在客商都不敢收肖厝的魚了,聽說污染海域恢復要好幾個月,大家都在擔心”。
為了讓人重拾對泉港漁產品的信心,當地官員曾在肖厝村村委會廣場網絡直播吃海鮮。但是村民們私下議論,這些直播吃的海鮮并非產自當地。張彥說,“我們漁民們關心的是,化學品對于水生環境及魚類到底有多大的影響,我們的漁獲什么時候才能正常賣出,我們的賠償誰來負責?”
肖偉和張彥表示他們也很難準確估計自己的損失。多少魚跑了?多少魚死了?以后因為污染還會死掉多少魚?污染物對漁排的壽命有什么影響?這個事件對泉港地區漁產品聲譽的破壞,這些該怎么計算?
碳九事件后,養殖戶正在抓緊把海產品打撈上來,他們說,有專門的企業來負責收購,收去后怎么處理,不知道丨攝影:Stam Lee
與石化產業為鄰
泉港枕山負海,水產資源豐富,居民自古以來多以捕魚為業,漁業在經濟上和文化上對泉港都很重要。但另一方面,由于距離臺灣較近,泉港承接不少臺商的投資,當地石化工業也逐漸發展為支柱產業,2017年石化工業總產值占全區工業總產值的56.3%。
石化工業發展與當地傳統生存方式以及生態環境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為了經濟發展,地方政府急于上馬項目,造成化工廠和漁業生產區、居民區混雜布局。此次碳九泄漏點與海洋養殖區之間距離僅有數百米,東港石化廠區與村莊也僅一路之隔。
泉港工業園里,化工廠與當地的村莊一墻之隔丨攝影:Stam Lee
2016年,意識到廠村布局安全隱患,當地政府曾規定石化園區外550米范圍為外部安全防護線,不能有居民區,并制定目標,到2020年泉港石化安全控制區范圍內的17個村莊要拆遷,涉及5萬多居民。肖厝村也在拆遷范圍之內。
家里世代靠捕魚為生的張彥對拆遷計劃并不滿意,“沒有別的生存技術,那后面的日子怎么過?”張家離石化區只有幾十米距離,雖然大家知道不安全,但是用張彥的話說,“祖輩傳下來的信念就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拆遷的信息雖然在村子里傳了很久,但是因為資金問題,泉港區大部分的村子都還沒有拆遷。拆遷的高成本帶動了填海的需求。環保組織跨境環保關注協會(CECA)發現泉港所在的湄洲灣已有填海面積約43.50平方千米,而其中約一半用于石化基地的發展規劃,面積相當于100個北京鳥巢體育館。
街道的兩邊到處都是動員拆遷的標語丨攝影:Stam Lee
賠償困境
目前公安機關逮捕了涉事企業的直接責任人員。但事故發生一個多月后,漁民的損失賠償方案仍然沒有定論。
11月11日,泉港區地方政府按一個網格1000元標準,安排應急周轉資金550萬元,以賠償漁排養殖戶的損失。目前的統計只針對肖厝村的養殖戶,不包括出海捕魚的漁民和也受到污染影響的其他漁村漁民。張彥覺得550萬的緊急周轉資金是不夠的,“僅是漁排一項的損失,有些家庭就有好幾百萬。”
中國政法大學污染受害者法律幫助中心的劉湘教授告訴中外對話,在目前的階段,行政部門會按照有關程序確定責任、協調責任方主動承擔賠償責任,但是行政調解不一定保證損失會全部得到賠償,漁民自己可以通過訴訟的途徑尋求幫助。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王燦發教授表示,根據《海洋環境保護法》和《侵權責任法》中的有關規定,漁民通過訴訟可以得到的賠償,一方面是實際的損害,比如漁排養殖業的直接經濟損失;另一方面,就是清除污染的費用以及清除過程中不能養殖所帶來的損失。王燦發補充道,目前的法律體系仍然存在局限性,比如因為海域污染影響當地海產品的“名聲”而導致的滯銷損失很難得到賠償,因為尚無相關的法律規定。
環境組織也在考慮公益訴訟。涉事企業存在手續不齊全、未批先建等問題。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總法律顧問王文勇說,綠發會在收集相關的證據,可能會提起公益訴訟。
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副教授馬燕表示,涉及海域污染的問題比較復雜,尤其在中國,海域所有權屬于國家,但使用權可以出讓給各個民事主體。在各種權利交錯的情況下,各方會在環境保護、海域生產、使用安全等方面發生矛盾。
有的養殖戶,干脆把船都拉到了岸上,他們說,處理完這事后,打算搬離了丨 攝影:Stam Lee
“因為根本賣不出去魚,村子里現在沒人出去打魚了,養殖戶剩下的魚也不知道該怎么往外銷售。”張彥說。對于未來,張彥充滿擔憂,“像這樣的化學品流到海里,到底什么時候這海產品才能吃啊?”
肖厝村的村民在力所能及地維權。除了等待污染事故的賠償方案外,他們正在通過村委會提出希望化工企業可以幫助村民們繳納一年200多元的醫療保險,以補償化工廠對他們健康造成的影響,但是雙方沒有談妥。
“我們希望過一種既能維持生計,又能維持健康的生活,”張彥表示,“但是好像真的挺難。”
文章來源:中外對話海洋,2019.1.4
原標題:化學品污染事件后的漁村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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