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2月20日早上,也就是陰歷正月十五,我們武漢市十幾萬69屆的初中畢業生上山下鄉、插隊落戶,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老三屆”的學生是1968年下鄉插隊落戶的,所謂 “老三界”實際上是六屆,就是66、67、68三屆的高中畢業生和66、67、68、三屆的初中畢業生,合稱為“老三屆”。我們是69屆,比他們低一屆。我們為什么到70年才下放?因為1969年我們畢業的時候,大部分人不滿16歲。當時國家有個規定,不滿16歲可以不下鄉。等到1970年2月份,拖了半年以后,大部分人滿16歲了就可以下鄉了。我們班上還有幾個同學沒滿16歲,沒下鄉,后來直接上了高中,上完高中直接上大學。大學畢業以后不是博導就是教授,他們趕上好時機了。
我們是正月十五那一天坐火車到棗陽新市區插隊落戶的,到棗陽新市區簡單地交接以后,我們班上的五個同學就跟著農民坐牛車,前往前灣公社朱家灣大隊一小隊,那就是我們落戶的地方。
初識中國農民
在牛車上我第一次接觸到中國農民,想不到這個農民后來竟成了我50年的老朋友。這位農民在牛車上自我介紹說他姓鄭,叫鄭秀榮,方圓十里八里只要認識他的人都喊他“老歪”。當時我很驚訝地問他:“為啥有這個雅號?”老歪說:“因為修水庫我是個搬遷戶搬到這來的,這里的人都認為我辦事不按常理,他們受不了,所以叫我老歪。以前我在金溝那邊生產隊的時候是生產隊長,在那邊我很活泛,我的話社員們都愛聽。說句不該說的話,我當隊長時半夜三更趁駐隊的干部睡熟后,還給社員們搞過私分呢!”看著他神秘兮兮的樣子,私分肯定是件違法的事,當時我對農村一切都感興趣。因為我對農村的認識都是一片空白。我問他私分是咋回事?老歪跟我講,那個時候農民交了公糧,留夠了口糧,多的糧食都要賣給國家,支援城市建設,支援國家建設。上面的干部為了政績,把農民的口糧壓得低低的。這樣的話,農民就可以給國家多賣糧食,他們就有面子,而農民為了吃飽飯只能私下分糧。有關私分這個問題,毛主席有個講話我看過,大致意思是支持農民私分。他老人家總是站在人民的立場,為人民著想!
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老歪指著山梁子那邊一道沖說:“這是我們隊產糧的主打沖,叫簡沖,有60多畝好水田。”他又指了山梁子東邊的一道沖兩邊的房子說:“這就是我們生產一隊,共55戶,245個人。”村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土坯墻、茅草頂,磚瓦房寥寥無幾。老歪指著遠處一座比一座高的大山說:“我們這里是桐柏山,我們這離河南胡楊鎮只有二三十里,離隨縣三河店只有十多里,是個兩省三縣交界的地方。過去這里是個藏土匪、打游擊的好地方。”聽說有土匪,我們幾個知青來勁了。我們問他:“我們村有嗎?”老歪說:“聽說有一個,其實他也是個窮苦人家,為了躲壯丁才上山當土匪的。”他說這個人是個老木匠,這個人不錯,待左鄰右舍不薄。要不是犯了個錯誤,當個公社書記沒問題。喜歡打架的小林問,那個老木匠姓什么,住在什么地方?有機會我們兄弟幾個去會會他。老歪說:“朱家灣就他一戶姓朱,他就住在你們下沿。”
村里來了五個洋學生,隊里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我們住的三間牛屋里面人滿滿的,還有不少人站在外面。生產隊給我們的家是三間牛屋,屋里的地鏟了好幾遍,墊了新土。墻上用石灰水刷了幾遍,屋頂又用泥巴和茅草鋪了厚厚的一層。一間是我們五個男知青的臥室,一間是灶房,一間是堆柴草、放農具的雜物間。社員的熱情是沒話說的,老隊長當眾指派了我們的生活輔導員和生產指導員。我們幾個知青也表了態,要聽毛主席的話,老老實實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農村扎根一輩子。
“老土匪”
最后老隊長說:“今天晚上的晚飯,小青年們的左鄰右舍一家一個,還有一個到我家。”我們的晚飯就是這樣解決的。我被一個身高一米85還往上的壯漢,像牽一只小綿羊似的拉著手去了他家。那天是正月十五,是過年的最后一天,農民家過年的菜還沒吃完,隨便熱熱便是一桌子。閑聊的時候我問了這位壯漢,我說你貴姓吶?他說我姓朱。聽說他姓朱,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磥硭抢贤练说膬鹤印:紒y想了一陣,我才安定下來。我想,文化大革命都好幾年了,要相信貧下中農。就算是個真土匪也會被改造的老老實實的,不敢亂說亂動。他要真想加害我,我隨便喊一聲,左鄰右舍都能聽到。再說老歪介紹老木匠時說老木匠人還不錯,我的思想通了,人也就不緊張了。菜到齊了以后,老朱給他的大兒子秋生說:“小魯是毛主席派來駐隊的,把你爺叫起來陪著吃餐飯。”老木匠可能辟谷,也就是不吃晚飯,已經上床睡覺了。
所謂的老土匪終于出場了!老人家70多歲,說話中氣十足,兩眼有神,腰板挺直。陪我喝了兩大碗黃酒以后,把他的歷史說給了我聽。老木匠說,他年輕時是為了躲壯丁才上山當土匪。一九三幾年,紅軍在這建根據地,打土匪分田地,深得民心。這周圍十幾個山頭的土匪都投降了紅軍。紅軍的人馬最多時達一萬多人,勢力最大的時候,還攻打過棗陽縣城。當時棗陽共產黨的負責人是程克繩,這個事情在棗陽縣志上有記載。當時共產黨打土豪得到的銀元很多,就分散保管。老木匠分到了200塊大洋,他在山上挖了個坑埋了起來。后來紅軍北上抗日,要他把錢交出來,他跑到山上一看,銀元不知被誰挖走了。這事成了他一生中的污點,因此解放后給他定了個土匪。聽到這個重要的信息我很高興,在他家又喝了兩大碗黃酒便告辭回家。實際上我還想再坐坐,但因為還要回家鋪床,還要收拾東西,不得不走了。
回到家后,我把重大的信息分享給了四位同學,同學們議了一下。如果銀子真的是被人挖走了,那就冤枉了老木匠。如果被他自己貪了,算是私心嚴重還是算是犯有嚴重的錯誤?最后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要相信政府。既然老木匠沒被列入被管制的人員,那他還是屬于人民內部矛盾。
宗族問題
同學們還對我說:“剛才接到公社的電話通知,明早公社召開全體知青緊急會議。”所謂的緊急會議是由公社管知青的韓會計組織的,韓會計講了三件事。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宗族問題。韓會計說:“我們公社有很多宗族,最大的是姓付的一族,和姓鄭的一族。對你們這些城里的小青年來說,宗族可能是個從未聽過的新鮮事物,可在我們農村司空見慣。一點點小的孩子,輩分卻很大,滿嘴都是胡子的老漢都得聽他的話。為什么?人家的輩分擱在那。比如朱家灣大隊有個姓付的傷殘轉業軍人,在火車站鹽庫工作。他在家娶了個媳婦,生了三個娃。這個老付在他們姓付的宗族里輩分是最高的,他和下面最低的輩分要差十輩。他媳婦姓陳,在生產隊當社員。社員們喊老付是大腳老太,叫老陳是小腳老太。因為老付臉上有幾顆麻子,社員們不能當著老陳的面說麻字。什么芝麻、麻繩、麻花,只要帶個麻的都不能說。誰說她就扳著指頭數數,她長你八輩兒,她就罵你八輩兒的祖宗,長你五輩,他罵你五輩的祖宗。現在宗族問題愈演愈烈。大家知道不出五服,同姓不能結婚。那一個姓付的長輩,跟一個姓鄭的晚輩結了婚,在宗族里輩分是按男的算還是按女的算?當今社會講究男女平等,這確實是個大問題。但任何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我們不操這個心。問題是你們小青年來了,你們該怎樣處理這個宗族問題?昨天公社革命委員會專門開了個會議,把這個事情定了下來,由我來向你們傳達。公社革委會決定,無論哪個宗族,無論哪個輩分,只要比你們年齡大,40歲以下的男子你們稱哥,40歲以下的女子叫姐。需要說明一點,這是對貧下中農而言,地主富農入另冊。”
隨后,韓會計講了語言問題。他希望知青們盡快學會本地的語言,這樣好跟貧下中農交流。最后,他無不遺憾地說:“我們公社是個窮公社,本該留各位吃頓飯,吃了飯再走,可是我們沒錢。去年天旱收成不好,一半的大隊要吃周轉糧。”這里介紹一下周轉糧。周轉糧也叫返銷糧,周轉糧是指生產隊交了公糧,留下的口糧不夠吃怎么辦?當時是這樣子的,不管你夠不夠吃,先把公糧交了。交了公糧,如果口糧不夠吃,第二年春天,國家返銷賣給農民。返銷糧也不是說你想吃多少斤就能吃多少斤,返銷糧是按國家的價格——在我們那是這樣子——不分男女老少,每個人每月25斤。這叫周轉糧,也叫返銷糧。韓會計說:“去年收成不好,一半的大隊要吃周轉糧。毛主席教導我們窮則思變。昨天公社革委會決定馬上修60畝地水庫,水庫修好了,水渠開通了,本公社基本上可以解決吃飯問題。我希望修水庫的工地上,能看到你們知識青年的身影。”下農村的第二天上午,在公社開了這樣一個緊急會議。
家訪
回生產隊以后,跟管知青的副隊長李永昌商量,決定下午他帶著我們挨家挨戶搞家訪。后來看搞調查是很有必要的。當時我拿著小本本記著,挨家問戶主的姓名、成分、家庭狀況,特別是戶主的年齡。印象最深的有三戶,一戶是老地主。我們村里就只有這一戶地主,地主老兩口在一起生活。李隊長說,老地主是“五保戶”。“五保”是哪“五保”?就是保吃、保住、保穿、保看病,死了保安葬。隊長說地主是五保戶,當時我們很不理解。貧下中農的孤老吃個五保還說得過去,地主也吃五保,我們有點想不通。李隊長說這是黨的政策。老地主沒兒子,只有一個姑娘,早就嫁出去了。他姑娘跟他們老兩口多年都沒往來,按國家政策算老地主夠吃五保。下農村的第二天就接觸到這些從沒遇到過的事,當時的感覺是非常興奮。
印象較深的第二戶就是小腳老太家。管我們知青的副隊長姓李,在生產隊,他家是獨門獨姓。所以他從不跟姓付的也不跟姓鄭的套近乎。還沒進院子。李隊長就喊起來了:“老陳,小青年來看你來了!”老陳把我們迎進他家的堂屋。一進屋就讓人的眼睛猛地一亮,對著門的墻上貼著一張毛主席的畫像。左邊墻上全是大腳老太在部隊上和轉業以后在單位上獲得的獎狀。右邊墻上貼著他的三個孩子在學校獲得的獎狀和老陳五好社員的獎狀??吹竭@些獎狀讓人肅然起敬。韓會計的一面之詞,讓人覺得老陳是個蠻不講理的潑婦,而這些獎狀刷掉了污蔑老陳的不實之詞。
當得知老陳只有37歲時,我對李隊長說:“按公社的要求,我們是不是該叫他陳大姐?”隊長點了點頭說是的。隨后隊長向陳淑英講了公社革委會的決議,老陳聽后非常高興地說:“我堅決擁護公社革委會的決議,給五個洋學生當姐,我很高興!”他又對著我說:“兄娃,以后莊上有人欺負你們,告訴姐,看我罵他娃子。”這話說得蠻對我們武漢人的胃口。我對她說:“大姐以后你多關照我們啰!”她笑著說:“那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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