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臣、小臣與商周社會》一書認為:中國古代沒有經歷過奴隸社會;“臣”不是奴隸,而是“長”,其身份不低。這種看法是不準確的,也是很不全面的。實際上,先秦時期存在著眾多奴隸,奴隸除可稱為“臣”外,還有其他不少稱呼。這一點從西周金文資料清楚可見。此外,奴隸社會還有不少其他標識。郭沫若等老一輩學術大師認為中國經歷過奴隸社會。我們的年輕學者不應輕言中國古代沒有奴隸社會。
近期筆者讀到《臣、小臣與商周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一書,作者為王進鋒,是位“八零后”學者,歷史學博士、副教授。筆者也讀了這位作者的幾篇文章??梢钥闯?,王進鋒博士在研究商周史方面還是下了不少功夫的,查閱了大量甲骨文、金文資料,在學術上有所建樹。王進鋒博士若能更好地堅持科學態度,假以時日,應能在我國先秦史研究中作出較大貢獻。然而,或許受某些資深學者觀點的影響,輕易聲言中國古代沒有經歷過奴隸社會。這一先入之見,使他在解讀文獻資料時出現了明顯的偏差。
《臣、小臣與商周社會》在《緒論》中講:“我們通過系統的研究,發現‘臣’并不是奴隸,而是‘長’。其身份不低,反而很高。這從根本上否定了上古社會是奴隸社會的認識。”[1]28
作者并未深入研究商周社會的生產關系,就作出這樣的判斷,顯然是不合適的。首先,說“臣”并不是奴隸而是“長”就很不準確,也很不全面。我們并不是說凡是具有“臣”稱呼者都是奴隸,但具有“臣”稱呼的,有許多人無疑就是奴隸。這從西周金文中清晰可見。其次,即使“臣”并非奴隸,也不能輕言中國上古時期就沒有經歷過奴隸社會,因為奴隸社會還有許多其他標識。先秦時期,奴隸除了可稱“臣”外,還有其他許多不同稱呼。關于商代社會存在著許多“非自由人”,名稱繁多,專家們作過詳細考察,從商代史著作中輕易可見[2],這里毋須贅述;關于我國古代奴隸史,前輩學術大師們作過深入研究,著述頗多,在此亦不贅述[3-4]。西周時期,具有奴隸身份者也不僅僅稱為“臣”,還有其他不少稱呼,如“仆”“庸”“妾”“鬲”等。關于奴隸社會的其他一些標識,如大量人祭、人殉現象,人口掠奪和將戰俘變成奴隸,特別是在社會生產活動中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隸屬關系,作者并未進行系統考察和分析,有的問題甚至完全沒有涉及;僅僅因為某種帶“臣”稱呼者不是奴隸,就斷言中國上古時期沒有經歷過奴隸社會,顯然是缺乏說服力的。
僅就西周時期而言,許多被稱為“臣”“某臣”或“臣某”者,無疑具有奴隸身份,是可被貴族奴隸主們視為物品賞賜來賞賜去的。這類被當作賞賜品的人,其人身無疑為別人所擁有,具有奴隸的基本特征。下面不妨略舉數例①[5-7]。
(1)耳尊(亦稱髟師耳尊,西周早期)記載有:“侯休于耳,賜臣十家。”就是侯賞賜了髟師耳10家奴隸。
(2)師衛鼎(西周早期)記載:“召公賚衛貝廿朋、臣廿,厥牛廿、禾卅車。”就是說召公給予了師衛20個奴隸,還有20朋的貝(錢)、20條牛、30車禾。“臣”處于賞賜品錢、牛、禾之間,更體現出其物品特性。
(3)令鼎(西周早期)記載:“王曰:‘令暨奮,乃克至,余其舍汝臣十家’。”這則銘文記載了一場競跑比賽,王乘馬車,令和奮“先馬走”,王承諾賞賜給先至者“臣十家”(也有釋為“臣三十家”的)。賽跑結果是,令先至,周王兌現了諾言。
(4)作冊夨令簋(西周早期)記載:“姜賞令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就是王姜賞賜了令錢,還賞賜了10家奴隸和100個奴隸。“鬲”能被王姜賞賜給他人,當也是奴隸。
(5)復尊(西周早期前段)記載:“燕侯賞復裳、衣、臣妾、貝。”這里“臣妾”被賞賜給他人且處于物品之間,也當屬男女奴隸。
(6)昜旁簋(亦稱小臣簋,西周中期前段)記載:“遣叔休于小臣貝三朋、臣三家。”就是說遣叔賞給了“小臣”這個人錢和“臣”——奴隸。這里需指出的是“小臣”中有“臣”字,但不能僅因此而判定其為奴隸;“臣三家”中的“臣”,則為奴隸無疑。西周金文中也有賞賜其他名稱的奴隸如“仆”的記載,下面僅舉兩例。
(1)旂鼎(西周早期后段)記載:“公賜旂仆”。就是公把仆賞賜給了旂;仆被用來賞賜他人,當為奴隸。
(2)蚋鼎(原名螨鼎,西周中期)記載:“妊氏令蚋事保厥家,因付厥祖仆二家。”就是妊氏賞賜給了蚋祖仆兩家,即兩家奴隸。
以上兩例表明,西周時期的許多“仆”是可以作為賞賜品的,無疑當為奴隸。
根據西周金文記載,“臣”還可以用來作交易。這一點在曶鼎銘文中就體現得很清楚。匡季家的“眾”及“臣”搶劫了曶家的禾,引發訴訟,結果匡季賠償了曶“田七田、人五夫”;這“五夫”就包括一“眾”四“臣”。
西周金文中還有關于“臣”(奴隸)的管理之記載。例如,女受鼎(西周早期)銘文講:“媯賜女受玄衣,曰:‘唯汝聿邢司宗臣妾’”。根據這則銘文,女受被媯授予新職務,管理宗室的“臣妾”——男女奴隸。這則銘文也表明西周貴族宗室存在著集體奴隸——“宗臣妾”。以上簡要舉例,便可說明在西周時期,有不少被稱為“臣”的人是可以被貴族奴隸主當作物品賞賜給他人的,也可用來作交易,他們當為奴隸,而不是“長”。把這類作為賞賜品的人視為“長”、視為“官員”,顯然是不妥當的。
王進鋒博士對金文中賞賜“臣”之事,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他不認為被賞賜的“臣”是奴隸;作者著意回避“奴隸”這個概念。他使用了一個本身含義并不明晰的概念——“賜臣”,并講“賜臣是西周時期自上到下的一種普遍現象”,“賜臣的身份比較低下”[1]200-201。所謂“賜臣”就是被賞賜的“臣”,但作者不言其為奴隸。另外,作者在書中還使用了“貢臣”這一概念,即“諸侯國進貢來的臣”[1]154。這類所謂的“貢臣”,作者也不認為是奴隸。既然“賜臣”和“貢臣”都不是奴隸,而“臣”又被視為“長”,那么這樣的“賜臣”與“貢臣”的流動,就成了官員上下流動了?!冻?、小臣與商周社會》的第四章《西周時期的臣》結語講:“根據西周金文的記載,西周時期各類官員之間可以相互流動。有的從諸侯國官員向上流動為周王國官員,有的從貴族家臣成為諸侯國官員,還有的從諸侯國官員向下流動為貴族家臣。”[1]215這樣看來,作者的確是把這些“賜臣”和“貢臣”當作流動的官員了。我們不排除周王朝中央、諸侯與各級貴族之間,存在著“官員”流動,但把當作物品賞賜的奴隸和進貢的奴隸視為官員,則是曲解史料,偏離歷史實際,行之過遠。
西周金文中也有不少關于賞賜“妾”的資料。這一點王進鋒博士是注意到了的,他承認西周時期出現了賞賜妾的現象。當然,他認為這類被賞賜的妾不是奴隸;盡管其地位比較低下,且具有依附性,但她們“在本質上就是負責具體事務的女官”[1]286-288。這樣,在王進鋒博士看來,被賞賜或進貢的“臣”和“妾”就都屬于官員了,而不是奴隸。
西周金文中被當作物品賞賜的“臣妾”,其身份上是奴隸,早已為我國前輩不少學術大師所確認,也是今天許多學者所堅持的看法。例如,龔書鐸先生擔任總主編的《中國社會通史》的《先秦卷》就講:“臣妾是當時男女奴隸的習稱。”[8]然而,王進鋒博士卻認為“臣妾”是官員,并用含糊方式否定“臣妾”的奴隸身份。他不是對史料不了解,而是在史料解讀上出了問題。
關于西周時期“臣妾”的性質,《尚書·費誓》有一段記載或可作為參考。《費誓》是西周早期魯國國君對淮夷、徐戎采取軍事行動之前的誓師詞。魯侯強調:“馬牛其風,臣妾逋逃,勿敢越逐。祗復之,我商賚汝。乃越逐不復,汝則有常刑。無敢寇攘,逾垣墻、竊馬牛、誘臣妾,汝則有常刑。”[9-11]在這段文獻中,“臣妾”二字出現了兩次,其義并不難理解;無需繁瑣考證即可作出判斷:臣妾不是官員,而是奴隸。“臣妾逋逃”分明就是奴隸逃亡。“竊馬牛、誘臣妾”,將“臣妾”與“馬牛”相提并論,“臣妾”怎能是“官員”!王進鋒博士對這段文字是理解的,并在書中進行了解說[1]285-287,但他認定了“臣妾”為官員,所以解釋這段文字時極力避免奴隸之說。
關于奴隸逃亡的信息在西周金文中也有。例如,霸姬盤銘文記載:霸姬的“臣妾”逃亡到了氣那里,霸姬向穆公提起訴訟,向氣索要逃亡的“臣妾”。
創新是歷史研究的生命,歷史研究也必須不斷創新,但我們要在堅持“守正”的基礎上創新,而不能脫離歷史實際,通過曲解史料來進行“創新”。
《臣、小臣與商周社會》的作者是有較強的學術基礎的。他之所以斷定西周時期可以作為賞賜品的“臣”和“妾”不是奴隸而是官員,筆者以為主要是因為他受到一些資深的“無奴派”學者的影響,從而堅稱“臣妾”是官員而非奴隸,拱托中國古代沒有經歷過奴隸社會,以適應“無奴派”學者的史觀。這一成見使其陷入了曲解史料以圓其說的泥潭之中。
今天有一些資深學者,不加深入探究,即明確表態中國古代沒有奴隸社會,斷言西周甚至夏商王朝不是奴隸社會。這種風氣給年輕學者樹立了很不好的榜樣。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筆者特此提醒年輕學者不要受“成見”影響,要堅持論從史出的基本原則,把具體史料放在具體歷史背景下考察分析,尋求符合歷史實際的科學解讀。
青年史學工作者應加強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學習和運用,提高理論水平,培養嚴謹學風,以求深入探討中國歷史發展規律,乃至整個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筆者撰此小文,希望能引起有關學者和我國史學界重視先秦史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不妥之處,敬請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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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宇信,徐義華.商代國家與社會[M]//宋鎮豪.商代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218-257.
[3]郭沫若.奴隸制時代[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
[4]金景芳.中國奴隸社會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5]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7]吳鎮烽.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8]李瑞蘭.先秦卷[M]//龔書鐸.中國社會通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220.
[9]林之奇.尚書全解[M].陳良中,點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10]曾運乾.尚書正讀[M].黃曙輝,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11]尚書[M].顧遷,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注釋:
?、俦疚乃玫慕鹞馁Y料,重點參閱吳鎮烽先生編著《商周金文通鑒》電子檢索版,這個數據庫包括吳鎮烽編著的《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和《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三編》。這個數據庫是目前我國青銅器銘文最豐富的數據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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