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琉球屬日論”,其核心觀點是,其一,日本人源為朝是琉球創業之主,琉球王國統治者俱為源氏后裔;其二,自1609年日本薩摩藩“征伐”琉球后,該國世世代代為日本屬國。這一論說完全是建立在捏造、歪曲歷史事實基礎上的,是日本為合法化其對琉球的統治而制造的殖民話語。
“琉球屬日論”純屬“造作”
日本民間傳說“源為朝渡琉”是“琉球屬日論”的起點。源為朝是日本平安時代(794—1185年)末期武將,史書記載甚少,僅知其善用弓箭,1156年隨父源為義加入崇德上皇陣營,與后白河天皇爭奪皇位(史稱“保元之亂”),最終失敗。源為朝戰敗后的下落史無詳載。鐮倉時代(1185—1333年)末期,關于源為朝的傳說開始在日本民間流傳。14世紀初成書的《保元物語》塑造了智勇雙全、能征善戰的源為朝形象,構擬出他戰敗后被流放伊豆諸島,于1170年自殺的故事。需要說明的是,此時日本對琉球知之不多,流行的源為朝傳說與琉球毫無關系。
進入室町時代(1336—1573年),源為朝傳說中逐漸被加入有關琉球的內容。1527年,京都五山僧人月舟壽桂在《幻云文集·鶴翁字銘并序》中轉述當時流傳的源為朝故事,稱他戰敗后“竄謫海外,走赴琉球,驅役鬼神,為創業主”,“厥孫世世出于源氏,為吾附庸也”。這可能是“源為朝渡琉”傳說最早見諸文字的版本。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傳說中已經出現“琉球屬日論”的一個核心內容:源為朝是琉球王國創業之主,琉球王室后裔皆出自源氏。但此時“源為朝渡琉”說的內容尚簡單粗糙,更重要的是,轉述者月舟壽桂也注意到,該故事與中國史書《大明一統志》對琉球歷史的記載不同,故對此說持懷疑態度。
江戶時代(1603—1868年)初期,“源為朝渡琉”傳說流傳漸廣,進而被日本官方所注意和利用。1609年,日本薩摩藩入侵琉球。出兵前,奉仕于薩摩藩的鹿兒島大龍寺住持南浦文之作《討琉球詩并序》,稱源為朝“遠航于海,征伐島峙,于斯時也,舟隨潮流求一島于海中,以故始名‘流求’矣”,“征伐之后有其孫子,世為島之主君”??梢钥吹剑掀治闹诶^承室町時代“源為朝渡琉”說基本內容的同時,作了兩方面的增衍:一是將渡琉性質由竄謫逃亡改為“征伐”,作為侵略琉球的“歷史依據”,民間傳說一轉而成為政治輿論;二是杜撰“流求”始名的典故并加諸源氏,意味著民間傳說的理論化。隨著侵略加深,這些謬說還滲入琉球王國的歷史書寫。1650年,琉球國官員向象賢在編撰琉球首部正史《中山世鑒》時采用“源為朝渡琉”說,并將其同琉球國內的王統傳說結合,將源為朝附會為琉球王統開創者“舜天王”之父。此后《中山世譜》《球陽》等琉球正史也基本延續了類似說法。
1719年,曾為幕府六代將軍德川家宣侍講的新井白石撰《南島志》,論述琉球地理、世系、風俗、物產。新井在延續“源為朝渡琉并為舜天王之父”謬說基礎上,將日本有關“掖玖”、“多禰”等南部島嶼的早期記載附會為琉球,將諸島同日本的往來曲解為琉球向日本的“朝貢”,又將琉球、蝦夷附會為《山海經》中的“南倭”、“北倭”,認定琉球自古是“倭國”一部分。經過新井的“造作”,“源為朝渡琉”與他附會攢造出的早期日琉關系史融為一體,“琉球屬日論”粉墨登場。新井之后,此論影響漸大,如劇作家森島中良在《琉球談》一書中稱,“琉球在薩之南鄙海中,蓋一小島也,慶長中,臣附于薩。然在其上世,源鎮西宏垂國統,即其為屬于我也”。參與《大日本史》編纂的前田夏蔭在《琉球論》一文中稱琉球始祖為“皇國神裔”,“其古為皇國之藩屏,仕奉如臣國也”。
明治維新后,日本加速對外侵略擴張的腳步,琉球王國首當其沖。一方面,日本頻頻以“琉球屬日論”作為吞并琉球的借口。1871年,鹿兒島藩(原薩摩藩)向外務省提交《鹿兒島藩琉球國事調查報告處理意見書》,稱琉球自古為“皇國屬島”,提議將琉球作為(廢藩置縣后)鹿兒島縣的一部分,納入日本版圖。1872年,大藏大輔井上馨向正院提交將琉球“收入”版圖的建議書,亦稱琉球是“薩摩附庸”、琉球始祖舜天為“源為朝后裔”。另一方面,日本國內鼓吹“琉球屬日論”的著作大行其道。如大槻文彥《琉球新志》(1873)、小林居敬《琉球藩史》(1874)、伊地知貞馨《沖繩志》(1877)以及官方出版的《琉球地理小志》(1875)等,宣揚琉球從來為“皇國”之“附庸”。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針對中國的抗議,時任日本外務卿寺島宗則在致總理衙門照會中將層累形成的“琉球屬日”相關謬論熔為一爐,詭稱琉球自古便為日本所屬。“琉球屬日論”至此完全成型。值得注意的是,寺島還稱日本吞并琉球、設置“沖繩縣”是日本政府“一變舊制,盡廢建邦,易以郡縣”,將“滅人之國、絕人之祀”美化為國家地方行政制度的近代化,妄稱琉球問題系日本內政、不容他國干涉。
由上可知,所謂“琉球屬日論”本質上是被歪曲、杜撰出來的偽史,始于無稽之談,其后內容不斷增加,反復層累,終成一說,目的在于為日本的侵略活動服務。
琉球從來不是日本屬國
薩摩藩入侵琉球是日琉關系史上的重要節點,也是“琉球屬日論”演化的重要節點。此后至明治時代(1868—1912年)日本徹底吞并琉球,“琉球屬日論”日益理論化、系統化,并進入日本官方與民間的歷史書寫。特別是薩摩藩對琉球的侵略滲透,成為明治時代日本吞并琉球的直接借口。與之相應,日本學界也存在將1609年后的琉球視為同時從屬中國和日本的“兩屬之國”觀點,但這種觀點同樣有悖于歷史事實。
17世紀初,薩摩藩雖入侵琉球,但由于琉球的抵抗和琉球宗主國明朝的反制,其對琉球的控制極為有限。雖然當時薩摩藩迫使琉球簽下寫有“琉球自古為薩州附庸”的誓約書,但到17世紀下半葉,特別是清琉宗藩關系建立和鞏固后,類似“附庸”的文辭完全從薩摩藩和琉球的誓約書中消失。與此同時,幕府懼怕清朝出兵日本,嚴令薩摩藩不得在琉球問題上同清朝使者發生沖突。琉球也常以妨礙中琉宗藩關系為由,拒絕薩摩藩或幕府的不合理要求??梢姡_摩藩和幕府與琉球的交往必須以尊重和服從中琉宗藩關系為前提。整個江戶時代,琉球使團成員赴日時,皆身著中國和琉球冠服,宴會上亦演奏中國和琉球樂曲,雙方文化交流也以漢詩、儒學為主,這表明江戶時代的日琉關系是建立在中琉宗藩關系的制度規范基礎上的。荷蘭曾致信幕府詢問其同琉球的關系,幕府在回函中稱,琉球同朝鮮一樣是與日本存在交往關系的“通信之國”。明治時代初期,琉球事務同英美等國事務一樣歸外務省處理。這些均是琉球非日本屬國的有力佐證。
明清時期,作為中國的藩屬國,琉球國“凡王嗣位”均需中國政府派使節進行冊封。圖為中國國家版本館中央總館所藏嘉靖年間出使琉球的冊封使陳侃所著《使琉球錄》(明抄本) 視覺中國/供圖
琉球為中國藩屬國的國際地位,在琉球同西方國家的交往中亦有體現。19世紀40年代起,法國、英國、美國、荷蘭等國相繼來航琉球,向琉球提出通商、傳教、締約等要求。琉球秉持宗藩體制下“人臣無外交”原則,與之周旋,同時向清廷求援。接到琉球請援后,清道光、咸豐兩朝各級官員都為解決琉球的外擾問題而奔走交涉。19世紀50年代,琉球先后同美、法、荷簽訂修好條約,條約以漢文對照三國通用語言進行書寫,遵中國歷法,用大清咸豐年號,體現琉球作為中國屬國的身份認同,以及當時國際社會對琉球作為中國屬國地位的普遍認知。1866年,清廷再次派遣冊封使前往琉球,冊封尚泰為琉球國王,繼續強化同琉球的宗藩關系。所謂琉球在1609年以后為中日“兩屬之國”的觀點,混淆了日琉關系和中琉關系的本質差異。
也有日本學者將1872年明治天皇對琉球國王的“冊封”視為“琉球屬日”或“琉球兩屬”的證據,殊不知此次“冊封”不僅建立在篡改和欺騙之上,而且從未被琉球方面接受。1872年,琉球按江戶時代慣例向明治政府派遣慶賀使。這本是兩國間的正常使者往還,琉球尚泰王在國書中也以清朝賜予尚泰王的封號“琉球國中山王”為落款,以清朝屬國自居,無任何向日本稱臣請封的表述。但出使過程中,國書落款“琉球國中山王尚泰”被日本篡改為“琉球尚泰”。在慶賀使面見明治天皇時,日本又單方面向琉球下達“敕詔”,封尚泰為“琉球藩王”。面對突如其來的“冊封”,琉球國使憂懼不安,在日本哄騙威逼之下,無奈將“詔書”帶回。但琉球國王及主要官員強烈反對接受這份“詔書”,重處擅領“詔書”的琉球國使,試圖將“詔書”和“琉球藩王”這一“封爵”退回,拒絕所謂“冊封”??梢?,明治政府的“冊封”完全是單方面行為,顯然不能作為“琉球屬日”或“琉球兩屬”的證據。
對“琉球屬日論”的駁斥從未停止
琉球遭日本武力吞并后,清朝自官方到民間均根據歷史事實對“琉球屬日論”予以批駁。1879年,李鴻章在同日本駐華公使隨員、大藏省書記官竹添進一郎筆談時表示,“琉球屬中國,自昔已然,天下皆知,非一時一人之私言”。在回復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信中,李鴻章表示,“此事實系日本欺人太甚,琉球為中國屬邦已五百余年,案卷具在,天下各國皆所聞知。今日本無故廢滅琉球,并未先行會商中國,乃于事后捏造許多謊言證據,照復我總理衙門,強詞奪理,不自認錯”。1882年,駐日使團隨員姚文棟翻譯日本國內鼓吹“琉球屬日論”的《琉球地理小志》等著作,“析其誕妄”,指出此說純屬“穿鑿附會”、“多方牽合”,不過“思掩其滅琉之罪”。國內諸如《循環日報》《萬國公報》等報刊也刊文批駁謬論,吁請政府在琉球問題上有所作為,不可“以琉球讓日本”。
琉球君臣也對“琉球屬日論”進行針鋒相對的反駁。1879年,琉球國王尚泰的姐夫、紫巾官向德宏,針對日本外務卿寺島宗則照會中的“琉球屬日論”,以翔實歷史證據逐條逐項進行駁斥。他還回顧中琉宗藩關系史,指出“察度王洪武年間,賜琉球名,巴志王永樂年間賜姓尚,至尚泰王,或雖有嗣承,同系天朝賜國號受姓之人”,斥責日本“妄援荒遠無稽之論,為此神人共憤之事”。此后,向德宏不斷吁請清朝“興師征日”,幫助琉球“復君復國”,表示“生不愿為日國屬人,死不愿為日國屬鬼”。
必須指出,日本雖在吞并琉球時極力論證“琉球屬日”,卻從未真正將琉球人視同為“日本人”,反而對琉球民眾采取極端歧視政策,大肆在琉球實施殖民掠奪。明治時代,日本殖民者涌入琉球各島,瓜分山林、礦產、漁業等資源,壟斷琉球商業、金融及海外貿易,占據琉球政治、文化及教育等機構的要職,世代生活于此的琉球人反淪為居無定所的“食客”。大正時代(1912—1926年),由于日本的瘋狂掠奪,琉球出現空前經濟危機,許多百姓只能以蘇鐵(一種含淀粉的有毒植物)果腹,而后中毒死亡。由于生存空間受到殖民者擠壓,琉球人民不得不背井離鄉,大規模移民海外,至1940年,移出人口總數已達5萬7千余人,約占當時琉球總人口(57萬)的10%。二戰時期,琉球被日本當作防衛“本土”的戰略棋子,琉球百姓被迫充當戰爭炮灰,為日本軍國主義殉葬。據不完全統計,沖繩戰役中琉球平民死亡人數在15萬以上??梢哉f,近代日本殖民統治琉球的66年,是琉球歷史上苦難最為深重的66年。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后,琉球學界對日本的侵略史觀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如曾贊同“琉球屬日論”的琉球學者伊波普猷,目睹日本帝國主義對琉球的殘酷殖民掠奪后改變觀點,將薩摩藩對琉球的入侵及明治政府對琉球的吞并視為有組織的“倭寇”入侵,認為“日本中央政權壓榨政策使沖繩人處于瀕死狀態,沖繩成了蘇鐵地獄,處于半殖民化狀態”。日本學界的有識之士也對諸如“琉球自古為日本附屬說”、“源為朝渡琉說”、“薩摩藩附庸說”等進行反省和批駁。但時至今日,“琉球屬日論”仍在日本社會廣泛流傳,甚至持續向國際社會擴散。厘清“琉球屬日論”的生成過程,展開正本清源的研究,揭露其殖民話語本質,尤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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