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文革史:飄派拾零
作者:貝蘇尼
(一)
明年就是文革發動四十周年。那時候我還是“小屁孩”,當時不明白,到現在也對名目繁多的派系十分茫然,什么“紅衛兵”、“東方紅”、“造反派”、“主義兵”、“紅造司”、“好派”、“P派”……。其實,當時如果有全國“一片紅(橙,黃,綠,青,藍,紫?)”真正實現“大聯合”的派別,那就是“男焊(半導體收音機)女織(毛衣)” 的“逍遙派”。不過,“逍遙派”要在運動之前就已經工作,至少要混進大學才資格,中學生當中則有一個所謂“飄派”。
“飄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很難下定義。“干部子弟當中的花花公子和風流女郎”?不對,有的高知子弟也挺飄的。“老三屆當中的俊逸之士”?也不對,張郎郎先生回憶文章里的那些風流人物都是老大學生。但是大體上還是以老三屆為主,七O屆以后的叫wan zhu,當時以為是“晚主”,“晚于老三屆”之意也,也可能是“玩主”,“會玩的主兒”之意。王朔給寫成“頑主”,不知什么道理?
“飄派”存在的時間段則相對比較容易定,從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二年的五年左右是飄派的活躍期,此前革命熱火朝天,此后就成了“晚主”的天下。
現在想得起來被叫做“飄派”的,大體上需要符合這么幾個條件。家庭出身是干部(包括“革軍”和“革烈”)或知識分子(高級最好,實在不行低級也湊合),看別人沒看過的書,聽別人輕易聽不到的音樂,會唱歌跳舞或某種樂器,具備某種體育特長,會照相,沖洗放大。另外相貌一定要好,男女平等。有人說,“所有動物都是公的比母的漂亮,只有人類相反。”這話需要修正,大部分女的比男的漂亮,可男的要漂亮起來,就能把所有女的比下去。
六十年代末的一天跟女友走進西單的冷飲西點店,看見兩三個“前老兵兒” (即最正宗的紅衛兵),身高大概有1米85,寬肩長腿,淺黑色的臉上有一絲憂郁,大眼睛深不可測。他們穿的也是藍咔嘰制服,但是顏色更接近正宗的藏青,剪裁和做工都很考究。
怎么能斷定這幾個男孩當過老兵兒呢?人們總是說那時候的服裝整齊劃一,無非是藍綠兩色,其實在這藍綠兩色的制服中,階級界限卻比任何時候分明,看一眼就可以準確地判斷他或她的家庭出身,高干和高知也不會混淆。
高干子弟的特征可以概括為“端正”二字,不論男女幾乎都是舞蹈演員或運動員身材,相貌也是端正的,卻比較缺乏個性和韻味;而高知子弟則相反,有個性韻味,卻不大端正。當年四中排球隊的主攻手,據說是教授的兒子。此人的長方臉非常白皙,高鼻梁,唇紅齒白,眉清目秀,長年風里來雨里去的高強度勞動都沒有將這一切摧毀。他能當扣球主力,身高肯定在1.80米以上,鬧不好得有1.85(當時有個名二傳才1.70),胳膊和腿都短不了,可惜有點溜肩,破壞了總體形象。此人我只從遠距離看過一眼,大名鼎鼎的運動健將正在矜持地微笑著和人談天,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不知是否“耐看”。
一個高干子弟則和他正相反。說是他是高干子弟,其父乃是某報主編,家學淵源是有的,不過參加了革命而已。此人原來是籃球和乒乓球健將,卻由于某種我至今不甚了然的機緣參加了排球隊,很快就壓倒群芳,脫穎而出,成為副攻。他扣過一個壓線球,那叫一個犀利,事隔三十多年還歷歷在目。可畢竟沒有基本功,籃球反應似乎一直在潛意識里作用,排球動作怎么看怎么別扭。猛一眼看上去,天下要是有“美男子”,那是非他莫屬。作為籃球運動員,此人不算很高,大約1.79米左右,身材是標準的三角形,胸肌發達,長胳膊長腿,動作輕靈敏捷。淺黑色的長圓臉,五官也沒毛病。可過幾天再看,就毫無光彩了。
說了半天男的,再說女的。有一家三姐妹,父母是“起義人員”,在北京的高干和高知圈子里非常popular。這三姐妹有兩件怪事。一是父母的特征都在臉上掛著,彼此就是不像!二是除了老三之外,老大老二的臉都是歪的,還不是歪一點,歪得厲害,連牙都不整齊。可她們仨還就是美,公認的美人兒,有專業攝影師照的逆光大頭像為證。她們美在哪里?大概就是所謂“氣質”吧,言談舉止間流露出的那種融合了東西方文化傳統的優雅,即便是破舊的藍布制服也不能掩飾。有人說,出生地會給相貌風度留下痕跡,老大和老二都出生在巴黎。法國女郎本來就不是以N圍勝,而是以風韻勝的。
凡事都有例外。我也見過“高干子弟體型端正”的極端反例。清華附中紅衛兵的創始人之一,《三論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的執筆人之一,是我大學同學的先生。她是班上第一個結婚的女生,開口閉口“My husband”如何如何,我們就叫他“husband”。不避“whose husband”的嫌疑也是有理由的。聽她嘮叨了一個學期“my husband如何如何”,就想見見,說好最后一門考試結束后去吃西餐,她有點勉強地同意了,說,“他比我矮”。于是我們就把husband想像成敦敦實實的樣子。到了西餐館,只見從人群中擦著地皮翻滾出來一個人,張口就是一長串流利的英文。碰巧那天去的幾個女生都是學德文的,目瞪口呆可以用聽不懂來掩飾。Husband 見我們沒反應,就改口說中文了。他說的話也有標準的干部子弟特征,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措辭和句式都很典雅,把他說的話錄下來放,肯定迷倒一大片。奇怪的是,我們班的女生無所謂,反而是男生特別不喜歡他,有機會沒機會都要擠兌他幾句。也是紀念文革發動30周年的時候吧,看到仲維光先生在關于清華附中紅衛兵成立前后的長文里提到,此人搖頭晃腦地反復朗讀某篇《人民日報》社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云云,不禁啞然失笑。就他,一張《人民日報》展開,還看得見人么?
區別“高干”和“高知”子弟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說話。高干子弟說話特別典雅,決沒有“粗俗”或“低俗”的字眼,沒有“胡同串子”的發音。而高知子弟則相反,不僅不避俗語土話,還有意識地去學,詞匯量越大越光榮,發音越準越能耐。插隊的時候常聽說鄰村某聰明能干之女生出生在美國紐約,可惜緣慳一面。若干年后有幸瞻仰她的“玉照”,實事求是地說,從有些角度看還可以,另一些角度看甚丑。又過了幾年,有事不得不去找她,一開口那叫一個土!說穿了,都不過是snobishness罷了,尤其是后一種,拉出的架勢就是,“我有家底我怕誰?”
(二)
嚴格地說,上面提到的這些人可能都不算“飄派”,因為他們雖然才貌出眾,都還是很老實的,缺乏“飄派”的一項重要指標:(廣義)性開放。他們當中有的嚴格遵照“晚婚晚戀”的國策,連異性朋友也遲遲不敢交,有的則忠心耿耿,從一而終。就說那“為籃球意識所主導的排球健將”吧,當時有個女朋友,有人說“極鎮”,有人說“極有限”,我傾向于后一種觀點,尤其是對此人而言。上面調侃了他幾句,實事求是地說,此人還是相當優秀的,后來學的理科,很早就到美國做生意。可就這么個 “極有限”的女朋友,也把他折騰得夠嗆,X退(不記得是病退還是困退了),回城,轉戶口,找工作,足足跑了好幾年。最后還是吹了。但與“開放”無關。
文革后期,北京某中學有兩個“老初一”的女生突然聲名大噪,碰巧她倆一黑一白,人稱“黑牡丹”和“白牡丹” 人人爭說。她倆都是鵝蛋臉,都喜歡留修剪得很整齊的前劉海,不管短發還是長發,都是“童花頭”的變體。
“白牡丹”小學跟我同校不同班,就一年級時有點印象,后來轉學走了。當時也覺得她比較出眾。夸張點說,“白牡丹”的臉跟普希金那位讓他送了命的太太差不多意思,身材則是東方式的修長窈窕。70年初在上海街頭看見一個很美的女孩靜靜地站著,蒼白的臉上表情高深莫測,似乎是記憶中的“白牡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她也看了我幾眼,但是都沒有說話。這時候,從馬路對面的糕餅店里出來一個男孩,必恭必敬地把新買的奶油蛋糕遞給她。她接過來,慢慢吃著,男孩不時討好地對她說些什么,走遠了。這男孩中等身材,寬肩,微駝,滿臉“青春豆”,讓我很失望。后來聽人說“白牡丹”和她的男朋友,想起這一幕,就把見到的男孩形容了一番,得到的答復是,“她的朋友長得不錯啊,就是臉上有點疙瘩。”
“白牡丹”無才。
“黑牡丹”其實也沒那么黑,淺黑色的鵝蛋臉,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微笑起來極其迷人。身材適中,四肢和軀干的比例也正確,就是總體感覺不太對頭。她可以算個才女,會唱歌、跳舞、朗誦、彈鋼琴。“黑牡丹”也免不了插隊的命運,但大部分時間在報考文藝團體,當她經歷了很多周折,終于被錄取的時候,已經不年輕了。她都演過別的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意外地在一部相當轟動的電視連續劇里發現,那個“身患絕癥返回故土死在心愛的人懷里”的“美籍華人老姑娘”,鬧半天是她!導演找到她也算是有眼光的。輪到她的角色表演彈鋼琴的時候,攝像機罕見地對準了包括手在內的上半身,還有手的特寫。背景音樂未必真是她彈的,可她起碼知道把手按對地方,不像劉曉慶等人,露張臉,擺動的節奏還是不對。Ingrid Bergman 在《插曲》中演鋼琴家,給小提琴家(好像是在Gone with the Wind里演 “窩囊廢”Ashley的Leslie Howard)伴奏,大段大段的練習和音樂會場面,這二位都比劃得夠像的。可是中國影視作品里,我就看到過這么一個敢把手亮出來的鏡頭。說起來,冒充彈鋼琴還是最容易的,姜文演《北京人在紐約》,怎么就把主角是大提琴手這茬兒給忘了呢?《新世界交響曲》還挺長,連我這觀眾都替他痛苦。
一兩年后,“黑牡丹”又出現在電影屏幕上。這回可是洗凈鉛華,演個國營菜場經理,進進出出穿的都是工作服,迷人的微笑毫無用武之地。那部電影也沒什么情節。菜市場發生質量事故,顧客投訴吃了不新鮮的螃蟹瀉肚子,經理親自登門道歉。顧客是個八十來歲胖胖的老太太,像只面口袋似的堆在椅子上,說話卻非常通情達理,“也怪我自己不好,吃著不對味兒,就別吃唄……”這句臺詞念得抑揚頓挫,中氣十足,可以跟張伐最后的臺詞“萬惡淫為首”相比,絕非等閑之輩。仔細瞅瞅,咳,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遠東第一老太婆”吳茵呀!將近兩個小時的電影,就讓我記住這么句話,也是“黑牡丹”倒霉,跟吳茵演對手戲,哪里招架得住?
她有什么“飄”的事跡呢?好像也不多。聽說她比較敢穿。在滿街灰白藍綠的確良的時代,她穿著緋紅色半透明尼龍絲繡花襯衫到處閑逛,明擺著就是“找拍”呢。果然也就讓人盯上了,找茬跟她搭話,欣欣記錄的那些過場對白都說完之后,男孩直奔主題:“交個朋友吧?”她才故作吃驚地“哎喲”一聲,嬌滴滴地說:“那我已經有朋友了,怎么辦呢?”
(三)
第一部分“尖頭馬”(gentlemen)first,第二部分專講ladies,現在又輪到“尖頭馬”了。
話說有兩兄弟,父母都是美國留學生,相差四歲,也許都是在美國出生的,也許其中之一是,或者二者都不是。他們的父親沒見過,母親很普通的圓臉,要是白點可以算張愛玲說的“粉撲臉”,戴眼鏡,其余部分無關緊要。
哥哥繼承了母親的圓臉,有的女孩認為他長得好,not my type。此人身高約一米七O,駝背卻比較嚴重,超過吸引女孩視線的“微駝”。從他當時的女朋友那里得知,此人小時候不愿作“羊群里的駱駝”,努力降低身高,等習慣養成,卻不再躥個兒,虧了。
弟弟的臉長得“七出八進”,跟哥哥一點不像,除了白。符合“高知子弟相貌欠端正”的“貝氏定理”。然而正如博學的錢鐘書老先生所說,“有例外正因為有公例”,他的身材就是可供檢驗“貝氏定理”的“例外”。弟弟比哥哥高,能打籃球,但不會超過1.80,寬肩,發達的胸大肌和兩頭肌。
兄弟倆的學習成績中等偏上,分別上了兩所中等偏上的學校——這是我說的,他們一定說“都是老教會學校,解放后不受重視,師資還在那兒”。考分不能說明智力,卻反映一個人在學校功課上的“投入”。這兄弟倆從區少年之家到市少年宮,從少年宮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少兒合唱團,外帶溜冰、游泳、打籃球、下圍棋、打橋牌,人是聰明的,在學習上卻不太用心。
這哥兒倆值得一說的地方不少。前面簡單提到“飄派”的打扮,這哥兒倆就比較有代表性。從說話可以分出“高干”和“高知”來(這哥兒倆就說的一口土得掉渣兒的北京話),穿戴就不那么容易了。相對來說,女的還比較容易分辨。干部子弟的穿戴可以用“標準”二字來概括,穿的都是現成的制服和毛衣皮鞋;而高知家庭出身的則多少帶點“海派”,或自己動手制作,比較獨特。這哥兒倆有個表妹,其出身是“高干”兼“高知”,她的藍制服就有些“海派”,一字領,有機玻璃扣子,暗兜。上面說的三姐妹,印象中她們的母親永遠在織毛衣,晴綸線,甚至勞保手套拆出來的白棉線也能織出別致的式樣來。有一件是以白棉紗線為主,加上紅綠圖案。從藍制服的領口看到的白色線衣,隱隱露出一點紅綠,與眾不同。
“飄派”的服裝似乎都是冬裝。女的一身藍咔嘰制服,多半為男式,內穿中式棉襖,腳蹬半高腰黑色皮靴,戴黑皮手套,拉毛長圍巾。也難怪上海人都對我“嗤之以鼻”,硬著頭皮說上海話也還是得不到承認,我的審美觀完全是“京派”的,在我看來,女孩穿男式制服就比一字領更有韻味,用現在的話來說,更sexy。拉毛圍巾首先必須長而且寬,天冷刮風的時候能把頭包住再在脖子上繞一圈,不那么冷的時候可以在肩頭擺出各種“飄逸”、“浪漫”、“瀟灑”的形狀。“飄派”的拉毛圍巾多為鮮紅色,藍、灰、駝色的就等于“自我宣示”放棄。有個女孩多年后說,戴著鮮紅的方頭巾,黑皮手套,很神氣云云,那是她自己的感覺,到街上讓人一看就是老實人。她的鮮紅色方頭巾我沒見過,第一次看見她圍著綠色的拉毛圍巾,長度和寬度都夠了,顏色是非常雅致柔和的粉綠,大約是四五十年代的產品,從母親那里“繼承”來的,不算。
也難怪她不敢穿戴得太標準。既然有“拍婆子”這回事,有“刀子里面出愛情”的說法,當時敢在大街上“飄”的女孩鞍前馬后都有人暗中“戳著”(保護,撐腰),可能是兄弟,兄弟的哥們兒,也可能是男朋友。像“黑牡丹”那么勇敢地獨自到處亂逛已經是文革后期,“供給”雖無“保障”(恭錄商店門口的先主席語錄“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社會秩序基本穩定,大街上搭話交朋友的還有,動刀子的畢竟少了。而在那些“動亂”的年月里,即便穿得非常“疏離主流”還是難免無妄之災,飛來橫禍。一年冬天回北京,跟三個女孩出去玩兒,就高潮迭起,險象環生。
先介紹一下那天穿的什么。一個女孩穿的是墨綠色帶暗格的中式棉襖,第二個穿的是洗得發白的藍制服,第三個和我分別穿的是舊呢大衣改的短外套,都非常低調。我們先到動物園附近的“老莫”照相,其實早已改名“北京餐廳”,可人們還是叫它“老莫”,封閉環境里保留對異國風情的向往格外強烈,也是人之常情。那里的米黃色石墻和雕花立柱在黑白照片里效果甚好,頗得附近攝影愛好者的青睞。剛拿出相機,還沒來得及擺姿勢對光呢,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兩三個男孩,嘴里不干不凈,說的也不是“拍婆子”的開場白。見他們來頭不善,“中式棉襖”從地下揀起一塊小石頭沖他們扔去,喊道,“滾!”他們見勢頭不好,飛身上車,留下一句話,“你們不——狂,還穿著青布懶漢鞋呢!”一溜煙跑了。
這就說到鞋。最“狂”的當然是正宗的將校靴,其次是市面上賣的仿制品,再次是白回力球鞋,至于懶漢鞋,則雅俗共賞。懶漢鞋的鞋面一般都是黑色燈芯絨的,塑料底以白色的為貴,棕紅色的不入流。那女孩的鞋面是布的,市面上少見,原來是自己做的,還得意地向我們炫耀過,結果挨了句罵!好在她本來也跟“狂”無緣。
讓這幾個男孩一攪和,動物園附近是不能久留了,趕緊坐上汽車奔頤和園。進園門不久就碰上那兩兄弟一幫人,有十來個,在雪后的昆明湖冰上走,黑壓壓一片,衣服的質量明顯較高,大概是正宗的“飄派”了。這幫人有的穿藍咔嘰制服,里面襯了呢制服,有的是軍禮服,有的是藏青色或黑色的呢制服,一下子就撐起來了,顯得很挺刮。另一些穿的是藍棉大衣。其中一個穿的是長呢大衣,據說是某要人的侄子。當時的印象,此人面闊口方,堂堂一表,頗有乃伯之風,很多年后再見到,卻變成了縮頭縮腦的“猴兒精”,怎么看怎么不像。人們就叫他“某人的侄子”,言下大有將信將疑的意思。此是后話。這些男孩穿的衣服雖然不同,卻一律歪戴著羊剪絨帽子,很俏皮,有俄羅斯風。羊剪絨帽子皮面,質量明顯高于普通栽絨帽子,從身邊騎車人的頭上把帽子摘掉不難,當時也流行搶羊剪絨帽子。因此,男孩也難得敢一個人戴羊剪絨帽子上街。有天看見那弟弟在公共汽車站等車,天很冷也沒戴帽子。這天他們人多勢眾,就都把羊剪絨帽子戴上了。聽說羊剪絨帽子的戴法還有講究,有些男孩里邊還戴著白色的“回回帽”,露出一圈白邊,透著講衛生,跟女孩戴口罩異曲同工。
我們從佛香閣下來,正走在一個什么回廊里的時候,橫里突然跳出一個男孩,開口就說,“拿錢來!”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呢,“嘣兒”的一聲亮出四寸來長的彈簧刀,身后還“壓”上來兩三個同伙。我跟“青布懶漢鞋”發楞的功夫,“中式棉襖”和“藍制服”已經奮勇地跟他吵了起來,一個說,“為什么要給你錢?!”一個說,“就不給!就不給!!就不給!!!”
吃西餐——“飄派”拾零補遺之一
因為生怕有始無終,鬧了個虎頭蛇尾,挨了許多磚頭。想想也對,區區“將校靴”、“刮刀”都有那么多講究,寫了半天“飄派”還沒定義,不是自找磚砸嗎?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先把“飄派”的定義確定下來再說。先google了一通“飄派”,調出來全是我寫的,此外只有一條里提了一句“中學生里的飄派聽三十年代歌曲”,上下文講的全是音樂。碰巧這里有兩個朋友都是老三屆,都是干部子弟,應該有權威性,就去問她們。
結果第一個說,文革中父母受審查,家里三個弟妹,全靠她里里外外張羅,(一九)六九年下鄉,七O年當兵,一當就是四年不能探親,回北京已經是七五年了。“飄派?連聽都沒聽說過。”也難怪,她家那個“大院”離城特別遠,快到遠郊區了。
再問第二個,“到底什么是飄派?我寫的那些,人說全不對。”她的回答倒干脆,“像你我這樣的都是飄派。”
“啊?寫來寫去我自己成飄派啦?”
“上學放學的路上,從四面八方投來異樣的目光,找茬兒跟你說話,就是飄派。還有,就是家長特別緊張,檢查你的信,就是飄派。”
“那會兒沒男孩給我寫信,倒是我寫給女同學的信引起過她哥哥的注意,我的字兒像男的寫的。那時候的打扮,拉毛圍脖,羊剪絨帽子……”
“軍帽里面戴回回的白帽子,露一道白邊。還有戴口罩。”
“對對對,戴口罩。去年非典期間滿街的大口罩,上歲數的人就說‘三十年沒見了’。那會兒都有什么活動?看小說,聽唱片,看《紅色娘子軍》演出,照相,我都寫了,還有什么?”
“還有吃西餐。”
對,還有吃西餐。
當時北京的西餐館子還剩兩家,一個就是早已改名“北京餐廳”的 “莫斯科餐廳”,簡稱“老莫”,一個是新僑飯店的西餐廳。東安市場改名“東風市場”并改建之后里面的“和平”(德法式)、“和風”(顧名思義,日式)都沒了。老莫和新僑經歷了“破四舊”,一度賣過炸醬面,但很快又恢復了西餐供應。當時是吃新僑的“份兒”比老莫大,我想大概是地段關系,就餐廳本身來說,老莫的廳堂遠比新僑寬敞,打臘地板,頂天立地的鋼窗,絲絨和紗窗簾都沒有被“破”掉,暗綠色的柱子上有可愛的貓頭鷹浮雕,靠近廚房出口的水池里金魚沒了,有時還噴水。從窮鄉僻壤風塵仆仆地來到這里,足夠造成強烈的戲劇性效果。
此外老莫還有兩個好處。一是餐具地道。不知是從蘇聯運來,還是專家設計在中國燒制的,那些藍邊白瓷碗碟、刀叉、酒杯、裝胡椒和鹽的小瓶,周游列國之后想起來,還是正宗俄式餐具。“老莫”盛紅茶的是玻璃杯外面套鏤空金屬的帶把套子,后來在阿薩拜疆人家里見過。中式和日式的茶具萬變不離其宗,無非“陶瓷”二字,以英國人為首的歐洲人喝茶也多用瓷器,偶爾有用全玻璃的,在玻璃外面套金屬是典型的中亞風格。二是最早的一批服務員也是蘇聯專家培訓的,盡管后來招的服務員能把湯灑一半,碰上老師傅還是能充分“享受上流社會的生活”。
“飄”和“非飄”們熱衷于吃西餐固然有附庸風雅的意思,究其根本還是缺油水。紅菜湯(borsch)、火腿沙拉、炸豬排、奶汁烤魚、甜點……對身體發育階段人們的誘惑力,跟俊美異性一樣難以抵御。不過,不管這些“早期漢奸”如何崇洋,也要面對中國人吃西餐時“永遠的挑戰”:怎樣吃進嘴里。我就見過不止一位實際或自以為美麗的女孩,叉著涂了黃油果醬的整片白面包,環顧左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跟必須有三代以上“富貴”經歷才敢說話“土得掉渣兒”相類似,宣稱“愛中餐”也要有吃西餐的經驗作底子。一個圍鮮紅色拉毛圍脖的女孩就這樣勇敢地說過。據說她的酒量十分了得,白干四兩不醉,葡萄酒能喝一瓶。這樣的人當然不止她一個,當時比較流行的中餐館計有豐澤園、馬凱飯店、新疆餐廳。馬凱至今沒去過,豐澤園毫無印象。關于新疆餐廳,值得一說的是馕。當時就覺得非常香甜可口。出國后住學生宿舍時,見伊朗、伊拉克、阿塞拜疆等國來的學生經常烤馕,發音約如nan,他們給我嘗過,味道跟新疆餐廳的相似,是發面上涂了蛋液,在烤箱里烤熟的。但是當年新疆餐廳的馕是圓的,形狀跟燒餅差不多,這些中亞鄰居烤的卻是一掌寬,半米多長。黎巴嫩人開的店里賣的馕則有一米多長,可以彎曲和折疊而不斷,“筋道”極好。幾個星期前到巴基斯坦人家作客,席上有主婦手制的馕,形狀又變了,是長圓形。看來馕也有多種變體,自東向西越拉越長。
西餐也好,中餐也好,都是在北京有名堂的地方吃的。回到鄉下,就是無窮無盡的“精神會餐”材料。
看小說——飄派拾零補遺之二
老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要能“飄”得起來,完全不讀書是不行的,那叫“土鱉”。“地下讀書運動”已經有不少人說過了,其實當時讀的書可以分成政治(經濟/哲學)理論、數理化、文藝小說三大類。肯下功夫“啃”前兩類的,大概都不承認自己是飄派,合格的飄派要看文藝小說,尤其是翻譯小說,即所謂“世界文學名著”。
當時流行的翻譯小說計有:
俄國:
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
陀斯托耶夫斯基:《白癡》、《罪與罰》、《白夜》、《卡拉馬佐夫兄弟》;
屠格涅夫:《貴族之家》、《父與子》、《初戀》、《羅亭》;
普希金:《葉甫根尼·奧涅金》(詩體小說);
英國:
狄更斯:《大衛·科伯菲爾》、《雙城記》(后者可能記憶有誤);
高爾斯華綏:(書名忘了)
拜倫:《唐璜》;
勃朗蒂姐妹:《簡·愛》、《呼嘯山莊》;
奧斯丁:《傲慢與偏見》;
法國:
雨果:《九三年》、《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
斯湯達:《紅與黑》;
梅里美:《卡爾曼》(卡門);
大仲馬:《基督山恩仇記》、《三劍客》;
小仲馬:《茶花女》;
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傅雷譯出部分;
莫泊桑:《漂亮朋友》、《羊脂球》、《我們的心》、《一生》;
左拉:《娜娜》、《金錢》;
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
勒薩日:《吉爾·布拉斯》
德國:
歌德:《少年維特之煩惱》、《浮士德》;
席勒:《陰謀與愛情》(當時有東德電影,記不得書是否翻過來了)
西班牙:
塞萬提斯:《唐吉訶德》
意大利:
但丁:《神曲》
美國:
杰克·倫敦:《熱愛生命》;
德萊塞:《嘉莉妹妹》、《珍妮姑娘》、《金錢》、《金融家》、《天才》(德萊塞死前幾個月加入美共,給人們翻譯介紹他以理由);
馬克·吐溫:《鍍金時代》。
這些小說基本上都是“寫實主義”的,熏陶出來的人,其審美趣味也基本上是清晰的,即所謂“雕塑感”一類,與“晚主”(一九五五年后出生者)的崇尚“現代派”構成鮮明對比,也是二者之間的“代溝”。“朦朧詩”可以算是一個異數。
《福爾摩斯探案集》和《形形色色的案件》,以及《湯姆·索亞歷險記》文革前就流行過,不再此列。另外,Gone with the Wind,名副其實的“飄”在“飄派時代”知道的人不多,到一九七O年代后期才流行。也是一樁怪事。
在“西學東漸”中碰到的最難翻譯的詞之一就是sexeuality,福柯的Histoire de la sexualitié以前譯為《性史》,增補修訂后成了《性經驗史》,其實都不全面。Sexuality的含義很廣泛,包括性行為、性心理、性道德、性禁忌……等等等等。在大街、公園或冰場眾目睽睽之下問女孩“你哪兒的?”說它跟性毫無關系吧,問答(或不答)雙方都知道下面要談戀愛;硬說這是“性行為”,又實在勉強。欣欣已經考證出來,輕易發生性關系是被人看不起的。
但是,如果說當時的青少年都“發乎情,止乎禮義”,又太理想化了,我覺得恰當的表述是“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
某“飄”先交一女友,門第甚高,容貌欠佳,且有些傻氣。未幾生厭,遂曰:“你去把那個誰誰給我叫來。”“誰誰”和“傻大姐”相反,門第不高,相貌出眾,光潔的淺黑色鵝蛋臉,輪廓分明,大眼睛很“飄”,人稱“印度美人”。不久該“飄”因故入獄,“誰誰”回鄉下老家生下一個兒子。聽到這個故事后曾在西單見到一個相貌身材無可挑剔,卻面容憔悴衣衫破舊的女孩,回來形容給講故事的人聽,“好像劫后余生的樣子”,講故事的人說,“她可以說是經歷了一次劫難吧。”
膽兒最小的當然是謹遵“晚婚晚戀”的國策,生怕影響招工上大學。(帶“婆子”下鄉的,兩人在面臨招工上大學時都被往后排,實在挺不住結了婚的,后來都要經歷更多曲折才能回城。)但是根本不談戀愛還能叫“飄”嗎?所以一般人都取“中道”。
看了外國小說,難免想效法,可像巴爾扎克的那些“人間喜劇”人物的動力是欲望,在試圖泯滅一切欲望的環境里,別說是效法,連共鳴都難以產生;狄更斯的“苦孩子turned out to be somebody’s son”模式也比較boring,因為飄派之成其為飄派就是門第高貴確定無疑;居于N角之上的人可能對安娜·卡列尼娜產生同情,當時延續的還是“真誠的愛情不能見容于虛偽社會”的解讀,毫不猶豫地站在卡列寧的立場上,眾聲唾罵安娜是“破鞋”,是電視劇播出后的奇觀。效法安娜的前提條件是“居于N角之上”,不在“角”上的人如何進入“角”色呢?這就用得著普希金了。
當時《葉甫根尼·奧涅金》在女孩當中十分流行,好多段落都能背下來,就效法達吉雅娜給心上人寫一封信。根據遇羅錦回憶,哥哥遇羅克曾鼓勵她給喜歡的男孩寫信表示好感,可見女孩采取主動早在文革開始前就有了。不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采取這種方法卻往往失靈。看過《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男孩不多,收到信后的反應難得回信或當面把女孩教訓一頓,而是轉手就給別人看,以便撇清!我這個人比較缺少“道德義憤”,對上面說的“大出格”行為也未加譴責。三十多年后“懺悔”,也只能說當時羨慕他們膽兒大,有些好奇,剩下的只有同情。唯獨這個收到信給別人看,到底算是什么意思呢?表明自己能耐,討女孩子喜歡?柳下惠?
也許,這些男孩竟是對的。對女孩們來說,達吉雅娜和奧涅金的故事只是前半段,后面還成了將軍夫人呢。真正讓女孩們潸然淚下的是達吉雅娜對奧涅金的告白:“不錯,我愛過您,但是我現在有丈夫,我要對他忠實。”因此,她們在寫信的時候潛意識里并未將收信人當作未來的結婚對象。戀愛和婚姻是兩回事,始終是女性自覺或不自覺的觀點;而“婚姻以愛情為基礎”則是男性近百年來所堅持的。即便在那個封閉的時代也不例外。
“飄派”拾零(完結篇)
到緊要關頭打住,且聽下回分解,外國叫做cliff-hanger。“藍制服”和“中式棉襖”跟那男孩吵,他手里拿著刀子一步一步往后退。這時背后出現了幾個穿制服的中年人,似乎是警察或準警察,男孩見勢不好,翻過欄桿跑了。中年人也不去追,好生安慰我們,我們也感恩不盡。“懸念”就這樣完了,Sorry。
我原來覺得只要才貌出眾的, 都讓我這個“初一小孩兒”景仰,后來才知道不然。先“跟名人撕咬”一下。我有一個早成“老朋友”的“小朋友”,插隊時跟鄭義先生同村,給我講過這么一個故事。有一個“大飄兒”——不是“小飄兒”,她特地強調——來到他們村,看什么都不順眼,入鄉隨俗嘛,也只好忍著。最后看到灶上晾的襪子掉進粥鍋里,本村知青揀出來,說,“沒事兒,沒事兒”,該“大飄”的忍耐到達極限,撂下一句話:“你們根本沒有做人的資格!”“飄”然而去。這件事借著網絡的便利向鄭先生求證過。
得到答復如下:
這么多年的事兒,實在想不起來了。當時到我們村來的人很多,同是天涯淪落人。當年我們村的同學們干得很苦,襪子掉粥里當然不算個什么事兒。記不得有哪位“小飄兒”有這么大口氣。兩點:第一,他得“份兒”極大,誰到我們村來還能顯擺“份兒大”呢?至少不多吧。第二,大家混得都不是人樣兒,誰不是呢?破衣爛衫,撒過糞的爪子來不及洗,抓起干糧就往嘴里塞,但精神狀態極高昂,能侃點兒西方哲學史薩特德熱拉斯帶星星的火車票什么的,到我們大坪村來,可能才有資格評價我們是否有做人的資格。他若是讀過這么多書了,也不會在意那只襪子了。——是嗎?
那是一個“份兒”極大的人,所以不叫“小飄兒”,是“大飄兒”。飄派不論大小,大概沒興趣看薩特、德熱拉斯,也沒有在豬圈旁邊拉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揣著笛子上山放牛,將賀綠汀的“牧童短笛”付諸實踐的雅興,看看《紅色娘子軍》,聽聽“老貝”、“老柴”,夠吹牛的就行了。因為居于或接近上層的緣故,“飄派”們重要的資格之一就是在天橋劇場看過“原裝正版”樣板戲,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能當場抓拍舞臺劇照的“拔份”(提高身價),要是通過某種途徑跟演員們認識,知道些八卦,“份兒”就更大了。
可見當時“才”與“貌”,精神追求和物質享受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把“溝”的兩邊一勺燴了,難免掉進“溝”底,永世不得翻身。好在我從15歲起就“認同”蕭澗秋,作“永遠的外來石子,在任何機器里都不會成為潤滑油”,下面是從“溝底”發出的“山谷回聲”。
有一項 “溝”的兩邊所共同喜愛的活動,那就是照相。大概從一九六七年起,中學生里興起一陣照相風。照相技術已經發明了近二百年,此前此后都有人照相,專業的,業余的,但是可以算作identity一部分的照相,似乎非“老三屆”莫屬。原來也沒這么想,那天接待詩人們時忽然發現,除了京不特攝像機不離手之外,只有北島拿著數碼相機擺弄不已,產生了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楊煉不是“老三屆”,他就不照相,發現被鏡頭對準了,就擺出post讓人照,其他更年輕的也這樣。玩兒樂器是為了報考文藝團體,有二十出頭開始學手風琴的,嫌指頭太硬在熱水里泡泡再拉,玩兒照相又“圖”個什么呢?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跟焊半導體,織毛衣類似,照相“不著一字”,凡是沒被砸爛的,大概也就是被默許存在的,原樣照下來,責任不在我,卻可以“盡得風流”。二是快要下鄉了,在生長的城市及其附近的風景名勝留下點紀念。第一批去內蒙牧區插隊的就是一九六七年夏天,后來山西、陜西、云南、吉林……一撥接一撥,持續到一九七O年,再后來多是北京郊區。
“老三屆”里照相upgrade為“攝影”,參加正式影展的也有,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幾個業余愛好者。一個是大學里不同系的同學,是專業攝影師的老公,大二那年的暑假他到北戴河照的一張《漁歸》,落日余暉中近乎黑色的海浪、水面上翻騰的白色泡沫、礁石、蹣跚而行的漁人……非常清晰。后來每看到類似題材的照片就有意無意地跟他的比,不知是不是先入之見太強的關系,總覺得不如那張好。再就說到那兩兄弟。因為認識那哥哥的女朋友,沾光也讓他照過幾張相,他為了取景,攀上跳下,幾次差點掉進水里,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辛辛苦苦給你們照相……”但是——如果他上網看到這篇文章,請原諒我——似乎未見精彩,只能說曝光基本正確,構圖連老套都談不上。另外,他的眼睛只盯著女朋友,集體照抓的全是她表情最生動的瞬間,其他人只求不閉眼,讓雪地上的強光晃得皺緊眉頭也不管。弟弟的作品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男孩坐在頤和園長廊的頂頭,人,柱子,和上方的雕花呈剪影框架,中景石舫,遠景玉泉山的寶塔,層次分明,中規中矩,半點不“飄”。后來在照相館找到工作的是弟弟而不是哥哥,并非偶然。
現在想起來,“飄派”們的趣味還是非常保守的。他們看的世界文學名著到十九世紀末戛然而止,二十世紀作品只有蘇聯小說,難得有現代派作品。高行健之所以能在八十年代比別人先走一步,完全是因為學法文出身,薩特、卡繆等“荒誕派”作品可以看原文。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則是受《麥田守望者》影響,據說她就看過這么一本小說。他們聽的唱片,不管是抄家抄來的,還是逃脫抄家留下的,多始于巴赫亨德爾,止于肖邦、李斯特、“強力集團”。能聽到德彪西、肖斯塔科維奇的,得是王昆的兒子及其朋友。(見張郎郎先生的有關回憶)五十年代批判德彪西影響了一代半人的審美趣味,知識分子們多反對現代派音樂。某工程師熱愛西洋古典音樂,制訂了龐大的唱片搜集計劃,到文革開始時已有五百多張,自然都被抄走。他本人則接受例行審查。一日,忽然聽到外面大喇叭里在批判他的“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并播放一段爵士樂為證,不禁勃然大怒,找到造反派司令部,提出嚴正抗議:“我沒有這樣的唱片!”八十年代電視上采訪申葆青,記者最后問她對搖滾樂有何看法,她坐在鋼琴旁莞爾一笑, “代表”專業音樂工作者表現出最大的寬容:“太吵鬧了一點吧?”
上面說的這些人如果看到我的文章,也許會憤怒地抗議:“我不是飄派!”盡管任何意義上的“寫作”都可能失去朋友,我還是希望得到原諒;雖然語帶調侃,我寫的時候卻懷著溫情。那是我們的青春,那每人只有一次,永不復返的青春。在那精神與物質的雙重貧乏中,青少年們是怎樣近乎絕望地抓住任何可以稱為“貴族”或“文化”的東西,來抵御粗野和愚昧的壓迫。然而書中的“上流社會生活”畢竟要在現實中碰壁,這就是“飄派”不得不通過打架來“拔份兒”的原因。不過,貴族本來是武士,在終絕了十幾個世紀(隋唐)之后居然能發出微弱的回響,也未必不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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