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今天的遺憾和慨嘆
——在上海大學的演講
第二次來到上海大學,第一次大約是四五年前。過去經常這樣聚會談文學,特別是八十年代中后期。其實文學是很難談的,現在回頭看看,留下了太多的文字并不讓我高興。因為一個主要從事虛構作品的人,其他文字再多也難以說得明白,反而讓他自己擔心。當然可以有話直說,有什么觀點就說出來,但有時候因為語境的問題,環境的問題,還有每一個時期面對的客觀現實的不同,他會有自己的側重點,包括一些盲區和誤解,還有片面性等等。總之非常容易說許多廢話和錯話。
隨著年齡的增長,說話的欲望確是降低了。但是寫作的欲望并沒有降低,仍然非常愿意寫作,想用一枝筆去表達,特別是用虛構的文字去表達。因為現在感到需要表述的東西實在是太復雜了,不能用簡單的、邏輯的、直接的言說能夠說得清楚。虛構作品是依靠細節、故事、人物,所以它可以得到不斷的、一再的詮釋,存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這不是一種聰明,不是回避矛盾和問題,而是一個到了中年寫作者的覺悟。
的確,面臨的問題越來越寬泛、復雜,常常糾纏不清,于是越來越需要依賴虛構,用形象說話。我今天以一個寫作者和閱讀者的雙重身份,隨便談一些感想,可能非常散漫。
文學能否消亡
今天許多的文學會議上都要談到文學的消亡――文學閱讀、文學創作能不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能不能終結。我聽說很多的提問――像在南方、北方的文學場合,都有人問這個問題。一談到這個,我就想到法國作家雨果在《論莎士比亞》中所說的一段話:
“今天,有許多人甘愿充當交易所的經紀人,或者往往甘愿充當公證人,而一再反復地說:詩歌消亡了。這幾乎等于說:再沒有玫瑰花了,春天已經逝去了,太陽也不像平日那樣從東方升起,即使你跑遍大地上所有的草原,你也找不到一只蝴蝶,再沒有月光了,夜鶯不再歌唱,獅子不再吼叫,蒼鷹不再飛翔,阿爾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也消失了,再也沒有美麗的姑娘、英俊的少年,沒有人再想到墳墓,母親不再愛孩子,天空暗淡,人心死亡。”
這是雨果的回答。
我還想到另一位大作家左拉,他有一篇文章叫《我的憎恨》,其中說道:“我憎恨那些高傲和無能的蠢人,他們叫嚷說我們的藝術和我們的文學已瀕臨死亡。這些人頭腦十分空虛,心靈極其枯竭,他們是埋頭于過去的人,而對我們當代的生動而激動人心的作品,只是輕篾地翻兩頁就宣布它們淺薄而沒有價值。我呢,我的看法迥然不同。”
這是左拉的回答。
我為什么要引這兩段話?因為這兩個作家說這番話的時候,離現在已經接近二百年的時間了。也就是說我們現在憂慮和討論的一個問題,其實在二百年前就已經反復地被人提過了,這原來不是一個新問題。而兩位杰出的西方作家,已經做出了回答――時間更是證明了他們的回答是正確的。
有新的論點可能認為,我們今天的情況跟十九世紀完全不同――可是十九世紀的讀者會說,我們十九世紀的讀者面臨的全部問題和十八世紀、十七十六世紀的完全不同!不言而喻,每個時期的文學都將面臨著嶄新的藝術形式、娛樂形式的挑戰,于是每個時期都有人以為文學的完結是必然的。雖然時代不一樣了,我們今天有了網絡,有了電視,有了那么多好玩的東西和場所,什么時裝展啊各種各樣的戲劇啊,什么立體投影――昨天在同濟大學就看了一場現代立體設計演示,漂亮極了――可是今天的人不要忘記,在過去,即便在古代,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仿佛比文字更有吸引力的娛樂場所藝術形式仍然很多,他們也面臨著像我們一樣的一個花花世界。有很多人被那些場所給吸引了,被那些藝術的形式給征服了,一度離開了文字和閱讀。所以,當年也有那么多的人十分擔心文學的命運,不斷地提出文學死亡的問題。
我們今天面臨的挑戰,和他們當年在比例和強度上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我們不要誤解,以為只有今天的文學才面對了一個絕對強大、強大得不可戰勝的對手,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在未來我看也不會有。因為文字的魅力,文學閱讀的魅力,是不可取代的,永遠不可取代。
在真正的讀書人那兒,如果找到一本非常好的書,就是最幸福的一個開始,打開這本書,生活中的其他仿佛都給驅逐了。好像再也沒有其他樂趣,所有的陶醉和幸福盡在這本書里了。當看到書的一半時,興奮和幸福也達到了頂點,他不斷地被這些文字所營造的場景、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所吸引,這些文字引起了他的無數想象――那種幸福和快感,遠遠不是其他藝術形式所能取代的。那是一種巨大的快感。當這本書快要結束的時候,閱讀者甚至還會產生出一種憂慮、害怕的感覺――擔心這本書眼看就要讀完了,他也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中走出來了――再到哪去呢?
就是這樣的情形。我相信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的感受和經歷,這就是文學閱讀。你們回憶一下,你是不是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本書和這樣的一次閱讀?
人這一生的文學閱讀,就是一本又一本地著迷地尋找這一本書的過程。
如果說文學的終結問題是不存在的,那么非文學的閱讀是存在的:許多人把不同的閱讀給混淆了,分不清哪些是文學閱讀,其基本要求和條件是什么。有人常常問:我不是不愿讀小說,但現在各種報紙電視傳媒上有好多各種各樣的事情,稀奇古怪的信息和故事太多了,我為什么還要讀小說,為什么還要讀文學作品呢?這種設問乍一聽也有道理,實際上肯定不對。但要回答,就要指出何為文學閱讀。
我們知道,其他渠道傳來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和信息,它對人構成的刺激,與文學完全不同。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它首先給人以獨特的語言的享受。其他方式的關于各種千奇百怪的事件和信息的傳遞,其實都在不停地重復,它要以最明快便捷的語言,把事情傳達清楚。而文學作品所要告訴讀者的,無論是方式還是效果,都要復雜得多。每一段話、每一個意思、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情節,一直到整個的故事,都被一個極有意思的生命重新處理過了,所有的文字都由一個獨特的靈魂、獨特的性格給過濾而來,是使用“他”的語言講敘和完成的。
我們從第一個層面獲得的快感,即來自語言,包括每一個標點的使用、詞序的調度,于文字中蘊藏了無限意趣。它敘述這個故事的方法,它的整個形成方式,是非常迷人和有魅力的,并且讓不同的人參與創造和想象。這種獨特的審美快感,是惟有文學閱讀才具備的。
比如說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與之相類似的故事在不停地發生,無論是昨天、今天和明天,都難以杜絕這一類的故事。可是由于托爾斯泰用他自己的方式述說出來,就產生了特別的意味,這意味是任何人都不能夠替代的。街頭上、小報上的故事可能比它曲折十倍,但仍然沒有托爾斯泰那樣的魅力。因為這里邊包含了托爾斯泰本人的生命秘密。
好的閱讀者如果有能力去捕捉文字當中的隱秘,就要從文字中還原一些東西,從詞匯和標點符號開始,進入一個作家在那個特殊時刻的激動、喜悅、幽默、微笑,還有憤怒等等。一個真正的文學閱讀者能夠通過文字,去接近一個作家在創作那一刻的精神和心理活動,多多少少回到寫作者的位置上去。現在有的人之所以越是好的文學作品越是讀不進去,就因為他沒有這樣的想象力和還原力,完全把文學作品當成了普通的文字制品去讀,所以才會覺得文學作品還沒有其他來得更刺激更直接。這樣的閱讀是有問題的,所以他們關于文學消亡的問題也就產生了。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喪失了這種能力――和十九世紀提出文學要完結的那批人一樣,他們是沒有悟想能力,沒有進入文學閱讀的一批人。
文學的閱讀和文學的寫作是一樣的,它的確需要先天的某種能力。比如說我們上大學,老師在不停地講什么是文學,這樣教學當然是有用的,這有助于文學研究工作、文學入門。但因為文學閱讀關系到文學的感悟力,而這種能力的很大一部分又是生命的性質所決定的,所以并非全靠教學能夠完成。我們經常說到評判事物的“三七開”“四六開”之類,那么文學創作的能力、文學閱讀和感悟的能力,如果要“三七開”的話,也許七分是天生的,另外的三分才是學習得來的――可是不要說三分,就是零點三分都很重要――學習的目的是把你生命的潛能、生命里固有的全部可能,都挖掘和開發出來。
作家的兩種遺憾
現在的作家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他們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實踐和嘗試了各種不同的寫作方法,幾乎文學史上的多種流派都得到了綜合實驗。但是粗略看一下,又會發現兩種不同的創作――不同的遺憾。
我們常常談到,有的作家社會責任感非常強烈,有無法消除的道德義憤,對社會的不公正現象格外敏感,對底層的苦難極為牽念,始終關注弱者――這一部分作家總是讓人非常尊重。他們的精神是向上的,而不是向下的。這是我們對于一種人格力量的敬重。可是對于創作的分析,則要復雜得多。因為某些時候,那種立場、那種批判的理念,那種強大的責任感,也會把一個作家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給壓迫了。作家本來是必須保留廣闊的感性空間的,這個空間越大,飛揚的想像就越多,千姿百態無拘無束的可能性就越大,生命的絢麗爆發才有可能。
所以對藝術家來說,無論具有多么強烈的關懷,多么堅定的立場,多么美好的關于人類生活的愿望,也還是有一個向藝術轉化的過程。憂國憂民、苦難感,這是藝術家最重要的心靈質地,但不能是全部,不能僅僅將其作為一種理念,讓其壓迫和局限創作的無限可能性。感覺的世界無限豐富無限開闊,一經壓迫又會變得窄而又窄。在一個生活非常艱難的第三世界國家,人活得沒有尊嚴,不同階層斗爭激烈,社會不平等現象異常嚴重,這樣的社會,作為一個創作個體,他跟客觀世界的對應性、二者之間的關系,通常是非常緊張的。只要身處這樣的國度,只要還有一點良知,他的作品必然包含呼喊、反對、揭露的聲音,有時難免會寫出那種強有力的、像報告文學一樣的小說。這種作家當然讓人尊重和感動,他們有強大的動力源。但是,這種動力源也應是飛揚不羈的想像的源頭,而不是相反。
另一種作家生活在安逸的第一第二世界,雖然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自己的痛苦。從翻譯過來的很多作品中可見,他們用盡了文學探索的各種各樣的伎倆和辦法,寫得千奇百怪,形式上的追求無窮無盡,總之非常精致,但是看了以后總覺得沒有什么內容,蒼白,打動不了我們的心。
這可能就是文學寫作的兩極,兩種遺憾。
其實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既不是匿名信更不是表揚信,也不是批判稿――一個作家無論有多么強烈的批判意識,無論有多么強大的道德感,無論面對著多么尖銳的社會問題,無論具有多么旺盛的用文學發言的欲望,也還是面臨著一個最為重大的任務,就是寫出真正意義上的有魅力的文學作品。一個作家如果離開了這個要求,就是轉向了其他。物質生活社會環境非常舒服之地,真的會有百無聊賴,真的會有杯水風波,因為身邊沒有什么強烈的故事刺激他,人的呼喊的欲望,反抗的欲望,也就大幅度減少下來。他們做的更多的一件事,就是技法上的革命,就是催生令人眼花繚亂的形式主義。
所以在第三世界,作家回歸到一個真正的文學立場之后,會出現了不起的創作。回頭看拉美的文學爆炸,就是這樣產生的。那些國家經濟落后,貪污腐敗、專制,軍人統治,黑暗,毒品,一應俱全。他們一開始也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文學寫作的黑夜,但畢竟走過來了。他們在藝術形式的探索方面,在勇氣方面,也完全抵得上歐美的一流作家――可是他們又多出了更了不起的一些東西,即更多的道德義憤,更多的憂慮不安,更多的苦難和憎恨。
許多人說中國作家為什么寫不好,即憎恨太多道德感太強苦難意識太強。我的看法完全不同。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其實這些東西越多越好,這才是才華的真正組成部分――這些東西不但不嫌其多,相反它在作家身上永遠是缺少的。問題是怎樣將其轉化為你的杰出的藝術,這才是問題的結癥所在。
一個作家最重要的職責,是寫出好的作品。一個優秀的杰出的小說家最偉大的使命,就是寫出自己最好的虛構作品。在小說家那兒,只有小說的魅力,才能夠把所有的憤怒、憂慮、揭發、呼喊,更有對整個人生和社會的倫理把握,盡收其中――小說那張虛構的網,可以把一切網羅在里面,囊括在里面。
魯迅當年的慨嘆
再談一個感想,這個感想因為我們在上海,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來。我想起了一篇魯迅先生的雜文,題目叫《上海文藝之一瞥》,就是當年魯迅先生對上海文藝現狀發出的慨嘆。那個文章比較長,它其中寫到:在那個年代上海有一份畫報,叫《點石齋畫報》。“這畫報的勢力,當時是很大的,流行各省,”“而影響到后來也實在厲害。”“神仙人物,內外新聞,無所不畫,”然而“他畫‘老鴇虐妓’,‘流氓拆梢’之類,卻實在畫得很好的,我想,這是因為他看得太多了的緣故。”先生接著說:“小說上的繡像不必說了,就是在教科書的插圖上,也常常看見所畫的孩子大抵是歪戴帽,斜視眼,滿臉橫肉,一幅流氓氣。”“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在很受著這‘才子加流氓’式的影響,里面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滑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折梢’,‘揩油’,‘吊膀子’的滑頭少年一樣。看了之后,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
可見當年上海的這一份畫報,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審美趣味。“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魯迅先生那一刻是憤怒遠多于幽默的。
今天看,出現幾個歪戴帽子的孩子并沒有什么不正常不可以,但問題是這樣的孩子不能是標準,更不能是前提――不歪戴帽子連做個孩子的資格都沒有了,這就荒唐可怕了。
魯迅先生當年的慨嘆、郁悶,今天看又是如何?
魯迅當年其實把今天的許多奧秘都說盡了。魯迅的偉大就在這里。他的書三四十年前印得跟寶書一樣多,結果引起了后來的反彈,有人反而不想再讀了。其實這與魯迅先生無關。不讀魯迅的書可是個了不得的遺憾,因為魯迅談到的好多文壇問題、文化問題、精神問題,是從人性的幽暗切入的,大多都能言中今日,人性中的許多問題過去和今天都差不多,表現出來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這就是魯迅的偉大。他深入了人性的大層。今天流行的文學讀物又是什么?今天歪戴著帽子已經不算什么了,已經遠不夠刺激了,今天還不知要把帽子戴在什么位置上呢。
下流,無聊,何止是無厘頭,何止是幼稚淺薄,更何止是蒼白。不可忍受的是如此骯臟――有時候,許多時候,這些竟然變成了文學的前提。
中國在走向所謂的全球化的過程當中,有兩個東西長成了無所不能的可怕的妖怪:一個是金錢,一個是性。這種欲望是人性中的合理部分,它屬于每一個人,是人性構成中的基本部分。但是當它公然作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全部理由,作為精神游戲的規則和標準去強化的時候,就成為一種暴力,很少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它。人欲統領一切,作為一個硬道理放在那個地方,這個世界就危險了。
《西游記》塑造了一個力大無邊的猴子,他由石頭里邊蹦出來,拿了一個棒子,無論是何等神圣權威,更不要說權力金錢,只要不順肯,揮棒就揍。可就是這樣的一位齊天大圣,他有一次遇到一個妖怪,還是要仰面長嘆――因為這個妖怪法力之大,可以讓“土地佬”們“輪流當值”――七十二變的大英雄此刻痛苦郁悶極了,把那一張毛臉仰望天空,說蒼天啊,怎么還有這樣的妖怪?
“土地佬”本來是一個命官,用現在的話說該是“守土有責”,卻轉而去給妖怪“當值”了。為什么?就因為這個妖怪非同尋常,太厲害了。所以,我們今天的處境,我們大家,都面臨著一個無所不能的巨大妖怪,它已經讓許多的“土地佬”輪流當值了。說到文學,只是一個方面而已,更不堪言而已。
文學文化人士,專家,他們的工作本來就是區別作品,因為他有可能把一般讀者感受不到的、文字縫隙里邊的奧秘挖掘出來,有可能把作家最有魅力的那一部分給擴大出來,以抵達輸送到最偏僻的角落――可是一旦為妖怪“輪流當值”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從這個角度上講,可以對中國文學的發展非常絕望。真實的情況是,我們已經看不到東方的魚肚白。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又可以非常樂觀――種種情形古已有之,亂七八糟的向下的東西,對人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我們非常好的文學、非常好的文學家仍然在產生,并且得到了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我們的精神生活不斷沒有中斷,而且還得到了繼承和發展。人性里邊還有另外一種有力量的東西,這就是向善和追求完美。
毀壞的痛快是存在的。比如說我們一個瓷器店里擺滿了很多精美的瓷器,制作這些藝術品的人不一定受到推崇,不一定總能得到很多人的喝彩和理解;而且,他整個制作的過程是晦澀的、艱苦的,制作者可能光著膀子,還由于常年的焦思苦慮,弄到頭發枯白面目猙獰:汗流浹背,滿臉是泥,讓人討厭。因為他要勞動,他要制作一般人想像不到的精美藝術,其過程看上去不一定是迷人的。制作者是很痛苦的,有時候看上去甚至既疲憊又丑陋。但是有一天磁器店里突然來到了一個小丑,這家伙生得逢時,生在一個以毀壞為榮的年代,于是他拿著棒子,歪戴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帽子進來,噼噼啪啪砸了一通――有人會覺得痛心疾首,但也有不少人覺得這家伙真了不得,干得真痛快,開始大聲叫好!
我們這個時代,砸瓷器的太多,辛苦制作的太少,保護精美瓷器的太少。我們真的進入了如此荒謬的時代。有一個日本學者驚嘆,說日本正在迅速走入“一個下流的社會”,我聽了以后非常震動,被他對世界的憂慮和警醒所感動。
日本有日本的問題,世界上各有自己的問題。我們呢?防盜窗都安到五樓了,人與人的關系怎樣自不必說,活得有沒有尊嚴自不必說。強者和弱者各是怎樣生存的,大家都知道。
這些天正為足球瘋狂。足球我也喜歡,力與美、英雄主義、浪漫和藝術,都在里邊了。但畢竟就那么一個牛皮縫的東西,讓好多人哭壞了眼睛,有的跳樓,有的往下扔東西――輸了球就說是輸掉了國威,踢贏了就說踢出了國威,也太“牛皮”了!花那么多錢搞競技體育,就是為了全民健康嗎?為了一個民族的形象?可是一些城市里連塊像樣的草地都沒有,市民想健身散步都沒地方,每天被噪音、被各種各樣的東西折磨得沒法過,大多數人想打個羽毛球乒乓球,門都沒有。我們在這樣的環境里,在噪音污染尾氣彌漫煙囪林立的大破城里茍活,在人與人之間那種冷漠、殘酷、壓榨中,在一個不知書不達禮的社會里生活,還有多少形像可言?多少尊嚴可言?
批判的力度,憂慮的靈魂,它本身應該就是才華。我們還沒有看到歷史上留下來的任何文學大師,會是一個一談起理想和崇高就嚇得滿地打滾的人。當然,他的理想應該是消過毒的,他的崇高也不是偽崇高,他的理想主義和追求完美的意志,正是人類最不起的、永遠不能夠滅亡的元素,只有這些才能夠支持我們的藝術和未來一塊兒生存下去,讓我們多少還能談談明天。
個體的堅持
我想起閱讀《托爾斯泰傳》的感受。我看的這一本是英國人莫德寫的,讀了多遍。它其中有一段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他說在莫斯科的時候,晚上出來,看到這個歐洲城市的燈火像蜂巢一片――那時候燈光不會像現在這么亮――他說在茫茫的夜色里邊,想起托爾斯泰就在這其中,心里感到了一種安慰和安全感。因為當年托爾斯泰就住在莫斯科,沒有住在郊區那個莊園,他在莫斯科有一套房子。莫德回憶那個夜晚的感受時寫道:“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莫斯科至少有一家住宅(托爾斯泰家),那里各種類型各種狀況的人們在一個人的影響下匯聚一起,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卑鄙的東西,他在最黑暗的反動時期,保持著一顆充滿希望的心和一個燃燒著的信念,即邪惡的事物決不能持久,當前的罪惡不過是暫時的。”
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里邊,茫茫的夜色里邊,有那么一戶人家,有那么一個人(托爾斯泰)――好多的文化人就團結在這間房子周圍,經常到他那里去。因為有了他,大家不覺得絕望――莫德說:“這種狀況決不是一件小事”。這最后一句議論特別讓我感動。是的,一座城市,一個時期,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這種狀況可真的不是一件小事啊!
他說得多好。我們現在好多的個體面臨著巨大的黑夜,無能為力。我們不免軟弱,沒有辦法。我們不得不時時妥協。作為一個人,一個堅持下來的個體,原是很難很難的。但是再一想,如果堅持下來了,那些默默的、像莫德當年在夜色中行走的人,又會怎樣?這些沉默者大有人在。是的,那一部分孤傲的人,有時會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寧可選擇沉默。他們常常是用沉默來反抗、來孕育自己生命里的很多東西的。那些動不動就在媒體上大喊大叫的人,不能說全都是淺薄的人,但里邊的確充斥著大量無足輕重者。這就是我們常說的一句話,叫“沉默的大多數”。他們的聲音在黑夜里邊,你不知道,誰都不知道。作為一個個體,他還在頑強地堅持――這堅持將來可能會得到回報,更可能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直到從這個世界上離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沉默者因為你的存在而得到了安慰,獲得了安全感。所以你雖然死去了,默默的死去了,但是你存在過。
我們不免也鼓勵過自己,要做這么樣的一個個體――不是為了讓別人贊揚和崇敬,不是為了記住,而只因為曾經看到了莫德的這句話。同時我們也會感到,當我們站在郊區的山上向下一看,或走在城區――那可不是莫斯科的茫茫黑夜了,那是污染成一片濃霧的黑夜,這黑夜即使比莫斯科的燈火明亮十倍也刺不透射不穿――在這個黑暗的污濁的夜色里,我們不由得會想:完了啊,可惜啊,這么大的一片城市之中,我們沒有那么一個或半個類似的老人,也沒有那樣的一棟房子,沒有一個人在那房子里邊居住――我們知道這座城市沒有那么一個人,這人身上連一點卑鄙的東西都沒有,他在關懷和關切,他存在著……想來想去,真的沒有――我們實在不敢說有,我們多么希望有,可是,但是――沒有!
所以我們沒有一種安全感,沒有得到生存的鼓勵。當然,我們也有很好的老年人、中年人,但那是一般意義上的。他們也常常要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說一些假話,做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
“沒有一點卑鄙的東西”這句話,當然不是說托爾斯泰沒有缺點,沒有做過錯事。當你深入他的世界的時候,看他的日記和真實生活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并非是神,他仍然是人。但他是大寫的人。他那巨大的關懷,靈魂的性質,驅逐了卑鄙。
附:幾個小問題
關于批評
說到對我的批評,我自己是很少去回應的。因為批評者自有理由。對方的作品和言論,我也并沒有來得及讀全,不能確切地得知他全面的想法,所以簡單回應會片面化。在90年代,有的報刊以很大篇幅批評我,我從來沒有指名道姓批評過對方,一次也沒有,沒有回應。因為我在做別的事情,暫時沒有時間研究這些,沒有完整的判斷。
還有就是,一些非學術非藝術的爭執、沒有高度的話題,參與進去沒有意義。
一些大詞
剛才說到一些理想、崇高、文化大旗、反抗等等,我覺得這都是一些大詞,要慎重,尤其要使其有具體內容才能談。有時候我對這些詞匯的使用有些反感,就是說,當我們沒有把它具體地填充上自己的內容,就會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和恐懼。有時人們也會走向了另一極端:見了大詞就反對,無論這個大詞意味著什么,代表著什么,具體內容如何。
文學尤其是具體和個性的,它不能是走到大詞為止的東西。即便是極其激烈的情懷,也還需要文學的表達。昨天我在華東師大舉了一個例子:如果說我們有人在社會上遭遇了不幸、壓迫和苦難,如果說很大很大,還能比屈原當年更甚嗎?誰比他的牢騷更多?屈原是一個貴族,一個重臣,可以和國王經常在一塊兒無所不談,但由于后來小人離間,權力斗爭,他的地位受到了極大的削弱,最后是流放。他當年痛不欲生,最后投江――就是這樣的一個詩人,看他的《離騷》《天問》《招魂》,寫的卻是何等絢麗、燦爛。他那么多情地寫到了女人,想像奇異,寫到了無數美麗的花,他是一個永遠的、多情的浪漫的生命。他是如此豐富。所以他才杰出。他并沒有因為自己不可忍受的命運的捉弄,而把自己的作品用大詞填滿。他的作品美得不得了,千古絕唱。再說到魯迅,我們很容易一談到魯迅就是匕首、投槍,橫眉冷對,但實際上他是非常多趣、多么幽默、多么有意思的一個人。
符號化的危險
我們今天談五四以后的小說,把過去一度忽略過的作家作品當成了經典中的經典,視為最偉大的作家。這不冷靜也不實際。他們是了不起的作家,現代文學史曾經不公平地對待了他們。整天講“百花齊放”,開得那么好的一束花,那么香那么美,卻完全無視其存在,甚至不讓它開放,實在沒有道理。但是一定說他們遠超魯迅,那么偉大,或者說唯一唯二的,那也不讓人同意。
有人說他們才幽默,而魯迅不幽默――奇怪的是我卻覺得魯迅的作品太幽默了,而有人一再以幽默例舉的作品,在我看來更多的卻是詼諧和滑稽。幽默和滑稽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兒。我們很多的人喜歡滑稽,不喜歡幽默,因為他根本不懂得幽默。魯迅的所有小說,包括他的雜文和散文,都非常幽默,魯迅僅此一點也是非常了不起的。魯迅首先是一個多趣的、豐富的人。我們現在越來越不讀魯迅的作品了,自以為已經十分了解他了,其實我們只是得到了一個概念化的魯迅,與真正的魯迅沒有多少關系。我們常常滿足于作家的符號化、簡單化,這多么危險。
當代作家同樣面臨著被符號化簡單化的危險。一到談到某些人就什么“道德理想主義”,“二元對立”――也不知誰在對立。所以我們一再地強調:強烈的道德義憤,對社會底層的關注,對社會公平的渴望――一個作家在這方面有多么強烈、多么有力,就應該有多么絢麗的想象。它們應該是一致的。
世外桃源
有人說《九月寓言》等作品寫了一個世外桃源,真是讓我不解。很多場合人們說它的優美和詩意,仿佛美化了粉飾了生活似的。可就是沒有注意它寫到的黑暗、血淋淋的生活。比如《古船》、《家族》,我每每想起其中的鮮血、黑顏色,至今還要驚懼――生活如此,我是不得不寫;奇怪的是今天的部分讀者覺得它們都大不過癮了。
怎樣才夠血腥?時代給人的可怕趣味……
沉默者
有人說,對社會的黑暗用沉默的方法對待不如反抗,當然。
但是,有時沉默也是一種反抗,一種現實。很多人是出于無奈,或更復雜的一種思想――一時沒法表達,無從表達,是那么一種生存境遇。不是提倡沉默。不停的寫作和宣講,就是為了打破沉默。我們歌頌行動,但行動是各種各樣的,比如說好好學習,努力思考,愛著美好的文學或寫作,都是行動。
城市的驕傲
有人說,他在浦東新區那兒走時,感覺這燈光已經成為驕傲和象征,成了一種被建構的強悍的文化真實,并希望我能談談“葡萄園”的意義。
我作品中寫到的“葡萄園”既是一個實在,也是一個意象。對應城市,的確已經構成了“一道強悍的文化真實”的浦東,葡萄園是另一片大地。不光是上海,中國的很多大都市,比如一些省會城市,近幾年建設上都在飛速發展、膨脹,市區越來越大,樓蓋得越來越高,玻璃幕墻越來越亮,極像西方。除了比那些西方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臟了一點之外,樓房蓋得一點都不差。回憶一下87年第一次到歐洲去,當時十分驚異:怎么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我說的是波恩、墨尼黑、萊茵河兩岸。美得不得了,特別是到了秋天和夏天。還有紐約那些高樓,如同大山排排而來。昨天在“文新大廈”頂部,特別高處,往下看20幾層的樓就在腳下,換一個角度望一下,很像紐約曼哈頓和某個區。城市發生了多么快的變化,它終于讓知識分子慌了,讀書越多越慌,說中國簡直不得了啊。
可是我的感受完全不同。我對于“發展”可沒有這種五體投地的情狀,因為我在更大的地方走了多遍。中國的土地太大,窮困的地方太多,整個農村,山區和平原,都可以詳細地走走看看再說。我想說,這些年來對環境的破壞太嚴重了。兩個環境,一個是人文環境,一個是自然環境。我們現在很注意自然環境。是的,許多地方你很難找到一條像樣的河流,很難找到一片可以游泳的海灘。自然環境被破壞得一塌糊涂――當你不管不顧地去破壞自然,那么要蓋一幢像樣的大樓不是太簡單了嗎,你要治理一條河流,你要改造一片土地,興建一個完整的水利系統,把整個的土地改造成當年的大寨田,那要花費不知多少生命和金錢――只是不太顯眼,因為它沒有從土地上高高地挺立起來,不是40層50層,不是立交橋。但是,那種建設是真正的花費我們的精力、金錢和時間的。有些農民現在貧困得不得了,土地被破壞了,林區被破壞了,我們的農村、貧困的地區,是多么廣闊,我們把它的一點力氣集中起來,蓋一個上海,蓋100個上海,這有什么難?根本就不難。
最難的是改造我們這片廣漠的荒原,這片貧瘠的、一眼望不到邊的、靠你的想象都找不到邊界的苦難和貧窮。
再說這個人文環境。我們從出生到現在,包括文革那么混亂的時期,何曾生活得這么恐懼?殺人,恐怖,大面積的無道德無人性,忍受的欺辱,各種各樣的難言處境……總之生活得非常危險。把我們的社會環境自然環境破壞到這個程度,蓋一座城市,一片拔地而起的樓房之類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對比起來,建幾座高樓城市比一個安全的、知書達理的社會環境來,是太容易了。因為把大地上的錢集中起來,不管不顧,不管人的心情,不管社會秩序,不管自然環境,只管蓋房子,這沒有什么了不起,這非常容易而且讓人不安,讓人痛苦。
真正難做的是怎樣保護大地。是的,還是大地、葡萄園,說我有“大地情結”是不錯的,我對保護大地愛護大地,對大地所寄托的無限希望,會是永遠的。因為只有這個大地才能支撐萬物,才會有各種各樣的生長的可能,維護大地才是根本的維護。
城市里住著很多的人,有錢的人,有文化的人,好多的高校都在城市里――城市既然有了這樣的條件,裝下了這么多的人,那就要問一問了:這里產生了多少讓人類進步的思想?出現了多少有意義的人物――如同今天下午所說,整個的這么大的一座城市里,居住了幾個托爾斯泰式的、讓人放心的、想一想就令人溫暖的人物?
如果沒有,那么這個城市就應該否定。所以,一座城市,她真正產生和集中了思想、凝聚了創造的力量,才是偉大的;要不,城市就是剝奪了大地,這種剝奪就是罪惡的。
(2006年6月28日下午于上海大學,王婷婷、袁菁根據錄音整理,內容經本人審訂,題目為作者整理時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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