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神社》中的菊與刀
原載《文化縱橫》
本刊特約記者
啞河
1998年,中國詩人李士非和妻子去日本看望兒子李纓,他感慨于日本對知識分子的尊重,10000元、5000元上面都是知識分子的頭像。但到了靖國神社,李父聽到日本軍歌《進攻徐州戰歌》,這導致小時候在徐州度過的李父心臟病發作。
10年后的2009年8月6日,韓國,李纓執導的紀錄片《靖國神社》盛大公映。在此之前的媒體放映會上,時值韓國媒體大罷工,卻有50多家媒體出席,遠遠超過平時一般的影片,主辦方惴惴不安的冷場擔憂煙消云散。緊隨著的8月12日,影片在美國紐約電影院上映,受到《紐約時報》等美國主流媒體的高度評價。同時,法國和德國等歐洲國家的上映日期也正在確定之中。
這是目前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關于靖國神社的紀錄片。
2009年4月10日,日本“全國電影觀眾聯盟”將特別大獎授予中國導演李纓十年磨一劍的紀錄片——《靖國神社》,這部影片吸引十多萬觀眾走入影院,打破了日本紀錄片的觀映紀錄。然而,《靖國神社》也在日本引起了巨大爭議和波瀾。
《靖國神社》整部片子以90歲的老人刈谷直治——最后一位還在世的曾經在靖國神社工作的刀匠為主線展開,向世人揭開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絕大多數日本人,至今都不知道靖國神社里面供奉的就是一把軍刀”。
2007年12月13日,《靖國神社》在日本舉行對媒體的首映會,3天后,日本《周刊新潮》發表文章認為,不得不說這是一部強烈的、甚至于露骨的“反日電影”。次年2月,自民黨議員稻田朋美首先對影片提出質疑,要求動用國政調查權來審查電影,這在日本戰后電影史上還前所未有。
另有國會議員有村治子,在3月27日的內閣委員會上表示,出現在影片里的90多歲的老刀匠說“出演該片并不是我的本意,希望刪除我的名字和鏡頭”。牽涉道德質疑的李纓馬上開了一個招待會,澄清事實,結果所有的媒體當即坐飛機,全部集中到老人那地方去采訪他,一天從早到晚排滿了,然后媒體出現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說法?!斑@個事情的荒謬由此可見”,李纓說。
3月26日,《靖國神社》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獲得“最佳紀錄片人道獎”。緊接著的3月31日,原本計劃上映《靖國神社》的日本影院全部宣布取消上映。影院解釋:受到日本極右翼團體騷擾,擔心繼續上映,會危及觀眾安全。此時的李纓與當年的張純如的遭遇如出一轍,這位《南京大屠殺》的作者當時準備將其英文著作翻譯成日文在日本出版,結果遭遇巨大阻力,只得放棄。
4月2日,日本各大媒體均發表社評來支持影片的上映。當晚,日本首相福田康夫對此事作出回應:“如果僅僅因為遭到故意騷擾或部分人的某些特別原因而停映,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p>
最終,在各方聲援下,原計劃2008年4月12日在日本公映的《靖國神社》最終于5月3日公映。
從上映首天開始,這部電影就經歷了很特別的“禮遇”,電影院需要警察內外重重守衛,有人說要往電影院扔炸彈,所以觀眾進場要安檢。因安全上的考慮,每一部電影首映都在現場跟觀眾見面的李纓缺席了首映式,并被迫回國居住。
2009年3月5日,李纓及其制作公司“龍影”被靖國神社后援人士和團體以“侵害肖像權罪”告上東京地方法院。
“我打過一個比喻,《靖國神社》是一個關于戰爭后遺癥的電影,這個期間日本圍繞這部電影所發生的裂變就是一種并發癥?!崩罾t說。
李纓最早在日本社會中感受到與此相關的情緒來自1997年在日本舉行的“南京問題60周年研討會”,會上放映了當年日軍侵占南京之后拍的紀錄片《南京》。當片中放到他們升國旗時,場內響起了一陣掌聲,“聽到這種掌聲,我當時的感覺就好像一陣機槍掃過一樣?!?/p>
李纓當時是日本電影導演協會里面唯一的中國人。有一次,他得知一位日本導演朋友拍了一個電影叫《尊嚴》,是說東條英機怎樣在東京審判上維護他們的尊嚴。李纓和他論戰長達3個小時,無功而退?!拔艺娴挠X得自己非常累,沒有很多意義,因為我的聲音沒有人會重視。”
于是他將目標鎖住1869年明治天皇詔令建造的靖國神社,試圖以拍攝紀錄片這種自己熟悉的方式來窺探日本人的精神構造,進而表達自己的聲音。
但拍攝過程的艱辛遠遠超出了李纓的預期。他四處尋找合作伙伴,但都無果而終。“很多跟我關系不錯的日本朋友,歷史觀也比較接近,但他們可能覺得介入到這影片之后,會在日本社會中處境尷尬?!?/p>
李纓決定自己花錢拍攝,拆東墻補西墻,加上借款。拍攝時間長了,他就成了神社的熟面孔,受到的限制越來越多。有很多次,他拍攝的素材硬是被人抹掉,甚至磁帶被直接搶走。
“如果就簡單的一個恨,我是不可能在日本活到今天的,自己太累太復雜了,而且日本有很多很令人尊敬的地方。我從來強調的是,‘反日’是一個片面煽動民族情緒對立的詞匯,反對靖國神社并非等同于‘反日’,拍攝《靖國神社》恰恰是我致意日本的‘情書’,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日本的社會風氣。”
李纓期待著《靖國神社》在中國上映的那一天。但他仍很遺憾:“我特別想在中國公映的時候讓我父親在電影院里面看到這個電影,但我父親去年就去世了。這是我最大的一個遺憾?!?/p>
對話李纓
記者:影片里不斷出現“尊嚴”兩字,日本也有名叫《尊嚴》的電影,日本人對尊嚴是怎樣一種理解?
李纓(以下簡稱李):靖國神社問題的本質就是天皇尊嚴的問題,這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就是因為日本一直在強調著這個尊嚴。因為天皇是日本國的象征,所以日本人不能談天皇的戰爭責任,因為這影響到他們國家的尊嚴、面子。在靖國神社的門口等重要的地方,都可見明顯的菊花標志。在日本,菊花是天皇的象征,日本最大的菊花紋標志就在靖國神社。靖國神社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它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天皇的神社和祭壇,反對天皇的軍人死后是不能進入靖國神社的。
記者:影片中有百人斬,當初日本當局用其來宣傳戰爭,當時日本國民能接受這種殘暴的行為,如今卻認為這都是偽造的。這種似乎對立的反應,發生在同一個民族身上,這中間也就是短短幾十年,如何理解?
李:戰爭當中他們不認為是殘酷的,而認為那是國民英雄,是另外一種武士道精神。他們由于百人斬贏得了女性的崇拜,娶妻生子;現在卻說這個是偽造的,要求為父輩恢復名譽,要起訴當時的一些媒體和記者。
這種對立情緒并不少見。比如戰時說英美是“鬼”,一輸給美國后,就開始贊美起美國來了。最為關鍵的還是因為天皇作為神的影響力是很大的,天皇的認可起到了很大的穩定性。天皇已經和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是朋友了,麥克阿瑟沒有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讓天皇過上好日子。最后麥克阿瑟離開日本時,他竟然成了日本的大明星。
記者:在戰爭時期,靖國神社規定了日本人生與死的意義,在個體存在與國家的關系上,國家的崇高消解了個體的生命與尊嚴。但另一方面,靖國神社的所謂英靈名字精確到個人,并非只是模糊的概念。這又讓人覺得似乎他們也挺尊重個體的生命與尊嚴的,對于這種似乎矛盾的對立,您如何看待?
李:日本戰爭的可怕在于國民是充滿感激地為國家和天皇去死。日本是很重視禮儀的國家,天皇(國家)對國民很好,國民反過來就對這個國家充滿了感激,舍身為國在所不惜。這中間其實并不矛盾,日本的強大也是因為此。如果一個國家不精確到個人的話,就是一個空殼子,是很脆弱。
總的來說,戰后的日本仍是國家大于個人。政治家當然要強調國家力量和形態,這是政治家的責任。靖國神社是國家命運共同體的象征,天皇是父親,國家是大家庭,生者可以和死者在靖國神社里面相逢。日本是一個很有共同體文化的國家。島國有一種很孤獨的民族心態,所以他們反而必須連成一起才能夠超越這種孤獨。他們的公司和企業能夠發展得那么厲害,也與此有關。
記者:有些人認為日本是缺乏“罪感”的民族,似乎他們老在強調自身的尊嚴與受害的“恥辱感”。您如何看待日本人的性格特征?
李:在戰爭之后,日本最重要的歷史教育,就是關于原子彈造成的危害,他們認為那是對人類的一種極大的罪過,他們是受傷害最大的一個國家。
但并不能簡單地說日本人缺乏罪感。即使神道里面,也有善靈、惡靈、怨靈,并不是說不存在著惡,惡的還是有罪的。有些日本人說,他們認為人死了就沒有罪了,都是平等的,他們以此來反對中國人譴責他們參拜靖國神社的立場。我會說:你們對外總是這樣講,反過來對自己的話,比如說一個惡人死了,把他當英雄,你們社會也定不會接受。這種內、外雙重標準,是日本特有的一種相對性的文化。
記者:小泉當初說去參拜靖國神社是他們的歷史傳統,其他國家應該尊重。靖國能代表日本的文化或傳統?有些日本人將參拜當作文化問題,對此您怎么看?
李:神道是日本的傳統,但是靖國神社是國家神道的傳統,這個國家神道在日本只存在了77年,從1868年到1945年,77年能代表日本的傳統嗎?它從成立時的政教一體化,而且將靖國神社當作超越所有宗教的一種特別存在,是一個國家的機構,這是日本在近代為了建立軍國的一種政治需要,并不是真正的日本文化傳統。
真正的神道更長遠。神道的價值,我們應該承認;靖國神社的矛盾在哪里呢?戰后,靖國神社恢復到一個宗教的機構,是獨立的宗教法人。但這依然無法擺脫它和政治的關系。
戰后靖國神社同樣也在維持著一種天皇祭祀的傳統,天皇要給為他而死的人祭拜。很多人認為,天皇從1975年后就沒有去參拜過了,這是不對的。天皇本人沒有去,但是每年兩次他的特使都要去,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中斷過。特使代表的是國家和天皇,都是特別隆重的儀式。
記者:日本憲法第20條規定了政教分離,其中在2004年4月7日,福岡地方法院明確做出了小泉首相的參拜是“違憲”的判決。為什么違憲了還能夠去參拜?小泉也研究是不是要修改憲法,要么就把靖國神社非宗教化,要么廢除政教分離。
李:在日本,法律有相對的獨立性,某個地方法院可以這樣宣判,但最高裁判所也并沒有認為他違法。
廢除政教分離是不太可能的,這是一個大的倒退,在日本來說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麻生曾經提到過把靖國神社恢復為國有,這樣天皇就可以堂堂正正去祭拜,這對于國體其實是一種更危險的說法。
靖國神社的問題其實牽扯到日本復雜的內部結構,這也是我拍攝這部電影,就是要刺激大家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思考。這是在考察日本人的智慧。
記者:在歷史問題上,比如說“甲級戰犯”的合祀問題,那是否存在分祀的可能性?
李:分祀的概念是媒體的一個誤區,覺得分開就是分祀。按照神道的方式,分祀的概念就是蔓延,就像燭光的火一樣,你一根蠟燭分出來100多根蠟燭,燭光更亮,但是原來那個火光一點也沒有損失,這叫分祀。按照神道來講的話,那只會擴大,而不等于真正分出去,它所有的靈魂在一把刀上,你怎么分得出去?所以說臺灣高金素梅的要求他們是不能答應的。
但是實際研究一下戰爭中的歷史,既然你要從宗教的說法來解釋,那么我們就找宗教上的例證。二戰以后日本人從殖民地上撤走,殖民地上建立過很多神社,為把其中的“英靈”有效地轉移到靖國神社去,他們就用了升魂和招魂的方法。首先升魂,先把這些靈魂一次升到空中去,然后等到合適的時機,再將靈魂招到靖國神社里面?;蛟S也可以將這些“英靈”再一次進行升魂,招魂時,甲級戰犯或是臺灣韓國的魂就不要招,這個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我在《靖國》(朝日新聞出版社2009年版)一書中提出這一觀點,其實是想說明他們有這種傳統。所以它本質是一個尊嚴問題,是愿不愿意這么做的問題。在戰敗后迫不得已的時候可以這么做,而現在他們擁有充分的主權,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就覺得沒有必要這么做。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要進入到靖國神社的“英靈”,要成為護國之神,都是經過天皇過目的,只有神(天皇)才可以賦予他們這個資格,人(政府)是不可能的。天皇是日本最大的神,他一旦認可了就不可更改。實質就是一個天皇的尊嚴問題,所以他表面上只能用所謂宗教的理論來對付。
天皇制是一個很復雜性的問題。天皇表面已經脫離政治了,但是日本憲法里面明確規定,他是日本國的象征,是日本的國體。這是一個象征性的國體問題,是國家面子問題,或說尊嚴問題,不是政治問題,也不是宗教問題。
要分兩個部分來看天皇,一個是穿軍服的天皇,一個是沒有穿軍服的天皇。穿軍服是從明治維新開始的,這個國家神道只有77年的歷史,這個是有問題的天皇,而更長時間的天皇是沒有問題的,起碼是沒有戰爭罪惡的問題。從明治維新開始,天皇才擁有了權力,政教合為一體。有人對天皇制反感甚至仇恨,說要廢掉天皇,其實是由于那段戰爭歷史。但我們必須拉開一段距離,廣闊地來看日本的歷史文化,天皇有他存在的某種道理和價值,它是一種文化,天皇里面凝聚了很多東西,所以不能簡單地說廢除天皇制。
記者:就像您的電影最后的歌詞,靖國刀,最后被玷污了;天皇的傳統,被軍裝玷污了。您剛才說到分祀,若分祀的話,那人們就可以將戰爭責任完全推給14個甲級戰犯,其他人,包括天皇就不用追究責任,就可以毫無顧慮地去參拜了。這樣,由于缺乏真正的反省意識,戰爭的責任不就更容易被忽略掉了?
李:我們必須要看到日本有另外一部分人不斷在追究、在反省這個問題?,F在支持我打官司的律師也都是日本人,有那么多日本人支持這部電影的上映。這說明日本是非常多元性的,對戰爭反省的一面是有的,但是在主流的政治里面還非常含糊,這就是政治和天皇之間關系的復雜性。
記者:若日本人也像德國人一樣,認錯、懺悔,甚至跑到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下跪,這是否是您想要的結果?
李:日本和德國的區別到底在哪里?德國為什么能夠徹底反省,不僅僅由于它有反省的傳統,更重要的是在戰后,美國、法國和英國對德國施加了很大壓力,它不反省在歐洲就無法生存。德國的皇室制度在一戰后就被不存在了,這使得整個國家的社會制度和思維方式比較容易重新奠定,這是德國的幸運。日本明治以后天皇集權的一套制度完全是模仿德國的,天皇是戰爭中最高的存在,戰爭結束后日本憲法仍然規定天皇是日本的象征。
而且戰后日本在亞洲受到的壓力不夠大,亞洲國家無法對它構成壓力。而且美國還寬恕了它。美國實際上就是從意識形態、從東西方冷戰的構造這一角度選擇了不追究天皇的戰爭責任。天皇沒有戰爭責任,甲級戰犯又是“英靈”,誰有戰爭責任?對于應該誰來負這個戰爭責任,日本內部都搞不清楚,它怎么可能對外、對亞洲各國來講清楚這個問題?
記者:每年8月15日,日本政府都會舉行一次全國戰歿者追悼儀式,天皇、首相都會去參拜,14名甲級戰犯也在其中。為什么其他國家很少批評這一儀式,它和靖國神社的區別是什么?
李:靖國神社是明確地把祭祀的人當作神或是英雄,而追悼儀式只將里面的人當作死者,用來反省戰爭。參拜本質上要看你用什么樣的心情,參拜本身不是一件絕對的壞事,若是懺悔,這未嘗不可,而且必要。問題是你用感謝或尊重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意思就是你做得好,做得對。
日本人民需要的其實是“反省”,而非追悼或彰顯。因為只有反省才會涉及戰爭責任的問題。如果在戰爭責任上沒有形成相對統一的認識,無論采用何種儀式,都無法從實質上改變大家對他們的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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