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源，山東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中國軍備控制協會軍事評論員。1963年出生于一個軍人家庭。1981年考入北京大學經濟學系，畢業論文為當時不多見的“國防經濟學”。1985年畢業后主動申請到部隊服役，先后在石家莊陸軍學院步兵指揮專業學習，后轉至國防大學訓練部任教官。轉業至中國社會科學院之后，從事軍備控制和國際沖突研究工作。1996年5月在《世界經濟與政治》發表論文《核擴散引起的新問題》，首次提出了“核游擊戰”(NuclearGuerrillaWarfare)的概念。它針對冷戰后核擴散的現實發展與未來演變，提出未來可能發生的、新的核戰爭形式以及國際沖突方式。該概念已被美國科學家聯合會(FAS)及一些大學(如美國喬治亞大學)一些研究人員接受并使用。1997年7月20日，在正式報告《印度拒簽CTBT條約原因及未來核政策走向》中，在國內外惟一對印度1998年核試驗做出了準確的戰略預測。曾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作訪問學者。

 

　　記者：什么是你所謂的“核游擊戰”？

 

　　洪源：核游擊戰是在后冷戰時期核擴散的特殊國際背景下，某些國家或非政府武裝集團借助于小型核武器、先進交通、偵察和通訊手段，以高技術、分散、機動靈活的行動通過對特定對象進行不定向、不間斷的核突擊(包括軟、硬攻擊方式)或威脅使用核武器，以最小代價達到其事先賦予的戰爭目標的一種國際核沖突方式。

 

　　有關核游擊戰概念，在國內外的國家決策層面、軍界、軍控界和戰略學界尚未見到相關的書籍、論述和報道。我第一次是在1996年第5期《世界經濟與政治》發表《核擴散引起的新問題》，從而在國際和國內率先提出“核游擊戰”這一現實理論概念。

 

　　記者：為什么你認為“核游擊戰”會提前到來？

 

　　洪源：現在爆發的美國打擊伊拉克的戰爭使各種核危險陡然升級了，其中就包括核游擊戰的危險。因為美國拋開了在聯合國框架內政治解決伊拉克問題的可能性，而選擇了軍事打擊的手段。暴力往往帶來暴力，這是常識。

 

　　而在打擊手段上，美國對伊拉克是非對稱的打擊，伊拉克很難還手。但是，當一個弱者無法還手的時候，他也會想其他的辦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會看到：美國越來越頻繁地使用武力拒絕爭端，而且憑借高技術武器，在嚴重毀傷對手時自己卻毫發無損。這無疑會催生包括核游擊戰在內的暴力升級。

 

　　比較一下人們會發現：中、法、德、俄等國家強調的是對武器核查和政治解決；而美國則是不管伊拉克有沒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甚至不管薩達姆的去向都要動武。也許，這真的會催生出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其實，核威脅并沒有遠離人類，每一次現代戰爭都有核武器的魔影閃現，每一次有核國家都準備使用核武器，而無核國家都怨恨自己沒有核武器。美國近年來已經多次對非核國家使用了核武器的外延。美國在海灣戰爭和科索沃戰爭發射了幾十萬發貧鈾穿甲彈，造成的放射性污染甚至大于核武器的直接爆炸，連美英自己的士兵都患上了所謂的海灣綜合癥。

 

　　同時，對于僅僅是宣稱“有權利擁有核武器”的朝鮮，美國就提出要政治解決朝鮮“核危機”。美國給別人的邏輯豈不是“因為你沒有核武器、沒有還手的能力，我就可以打你；如果你有核武器，咱們可以談談”嗎？其他國家因此就會說：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必須發展核武器。而這次美英拋開聯合國安理會動武，就會加速世界范圍的武器擴散和擁有。因為大家都看到了：在美國面前，僅憑規則和聯合國已經不能保證你不受打擊了。所以，美國這次是帶了個武力解決爭端的壞頭。對世界范圍的

武器擴散將起推波助瀾的作用。

 

　　記者：暴力對抗暴力會有許多手段，你為什么斷言是核游擊戰呢？

 

　　洪源：這是因為核武器的效費比太適合了。據報道，近年來國際市場上核材料供大于求。20世紀80年代初制造一枚核彈所需鈾的價格按1979年不變價格計算約為20萬～30萬美元，90年代末只需原來價格的1／10,還不及一枚法制“飛魚”空對艦導彈價格。”另外，每一枚中子彈彈頭的成本為90.9萬美元，這相當于3輛M-60坦克的成本，如果在適當高度的坦克群上空爆炸，一枚中子彈就能夠毀掉上百輛坦克”。算算這筆賬，孰輕孰重便容易得出結論。市場經濟社會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考慮到投入產出效費比，武裝沖突也不例外。事前，宏觀政策的制定者們無疑要考慮周全，避免那些得不償失或得失相當的冒險。繞開“乞丐和海龍王比寶”這條笨路子。

 

　　在正常情況下，武器系統的設計和使用指導思想總是盡量采用大威力、低成本、廉價的技術。某些化學武器甚至能夠做到只用幾美分殺死一個人，核生化武器的回潮和核游擊戰的誕生意味著它們是在微電子技術時代對日趨尖端、復雜、昂貴技術的一種“反動”，而這正是武力崇拜分子夢寐以求的“理想境界”。

 

　　記者：目前的核大國或者核國家之間不是靠核威懾在維持著核武器的封閉狀態嗎？而那些小國或者非國家組織使用核武器的危險，是否可以通過控制源頭的辦法來消除世界范圍內的核危險呢？

 

　　洪源：不可能，即使大國之間的核均衡也是很脆弱的，美國不就是正在用導彈防御系統來打破核均衡嗎？何況，大量的小國和非國家組織，當它沒有反擊手段的時候，它才管不了那么多呢！所謂一個的小孩子造成的損害，可能是一群大人也無法恢復的。

 

　　控制核武器以及核材料、核裝置，在目前來看是不可能的。托夫勒曾提到他買到過一本非法刊物叫做《地下室核武器》，當然就是教你怎么在地下室組裝原子彈。雖然還差武器級鈾和钚等核材料，但這并不是難辦的事情，搞到這些需要的只是知識，而知識和智商在信息時代是太豐富、太易得了。2000年在烏茲別克斯坦破獲的企圖偷運放射性原料出境的案例就是最有力的明證。

 

　　要建立強大的武力的另一個要素是資金。從下面一些數字我們可以對于跨國犯罪集團調動資金的能力有一個大致感覺：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毒品與恐怖主義小組委員會1990年提供的數字說，世界上大約有3000億美元是從販賣毒品中獲得的。英國國會國內事務委員會1989年的一份報告說：估計有18億英磅的毒錢流過這個國家。90年代聯合國的官員們估計每年犯罪集團的收入為7500億美元，其中4000億～5000億為毒錢。這些都是富可敵國的數字，從中抽出一些來搞武裝甚至核武裝并不是太難的事情。實際上只要非國家力量能在技術、金錢、組織力量上與國家縮小差距，由于它們的靈活性、隱蔽性、無疆界性，非國家力量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取得對既跑不了、又得對許多事情負責的國家的無形優勢。

 

　　記者：在人們的印象中，核武器是非常復雜的，只有少數的國家有能力研制和擁有核武器，豈能是誰都掌握的？

 

　　洪源：核武器在目前是遠比人們想像的更容易獲得。1999年11月，原俄羅斯核能部長、現第一副總理兼科學委員會主席米哈依洛夫認為微型核武器將對世界有重大影響，它將壓倒現在的所有新型武器，會在大型沖突上有實際應用。

 

　　據悉，俄羅斯曾經研制一種體積雖小、但殺傷威力卻很大的核炸彈。這種炸彈可以裝在一個長60厘米、寬40厘米、高20厘米的普通公文箱中，盡管攜帶和操作都很簡便，其威力卻相當于1000噸TNT炸藥。有人把這種核炸彈稱作為“袖珍核彈”。

 

　　而且，更可怕的是：核武器并不僅僅是原子彈、氫彈、中子彈這些高技術的裝置，一些簡易的核裝置一樣會達到很嚴重的毀傷效果。

 

　　記者：即使是出現了微型的，或者叫便攜式的核武器，也不是那么輕易就可以獲得的，因此危險也許不如你描述的那么大？

 

　　洪源：我看到的是比你們想像中嚴重得多的事實。關于俄羅斯的核力量是否在“自由落體”運動，現在很難用一個絕對的標準來評定俄羅斯核武庫的安全等級。但有一點很明確，即所有與控制安全有關的趨勢都在向壞處發展著。不僅指揮系統，而且日常操作保養系統正在承受著壓力，它們無法長期地承受下去，現在誰也說不準這種壓力何時會達到強度極限，從而導致大規模核失控。

 

　　核擴散的利益驅動。以走私核材料為例，按照黑市上比較高的價格，1公斤武器級鈾價值50萬美元，1公斤钚至少價值100萬美元，300%以上的利潤會驅使他們去鋌而走險。供求雙方達到了驚人的默契。20世紀90年代中期，歐洲市場上已有200公斤以上核材料。前蘇聯更擁有龐大的核儲藏，據美國人估計，20世紀90年代末俄聯邦大約有1000噸武器級濃縮鈾，大約可制造65000件核武器。此外，前蘇聯還擁有大約160至200噸武器級钚，可供制造16000至32000件核武器。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的高級會員、核指揮與控制專家、資深研究員布萊爾說：“大多數擔心核武器流失的人，都擔心內部腐敗會造成戰術核武器的流失”。俄羅斯戰術核武器倉庫有時甚至缺少用來防止未經批準擅自使用這些武器的電子字組編碼，盡管這些核武器也算是儲藏在保險庫內，但是存放核武器的箱子有時甚至只用掛鎖鎖住。有人形象地形容：在有些存放戰術核武器的倉庫，似乎是荒涼廢棄的，只有“一名帶著頭巾婦女、一把銹跡斑斑的掛鎖鎖住”就是全部用于防范的措施。

 

　　從具體防護措施的角度來看同樣令人棘手的是，俄羅斯的戰術核武器散布在50個倉庫內，大約有4000件戰術核武器歸作戰部隊所有，存放在倉庫中的核武器大約在1萬至1.5萬件以上。俄羅斯的核彈頭需要進行比較頻繁的維護保養，按照當時蘇聯的計劃，這些彈頭每6～7年就要運到維護保養基地保養一次，以清除同位素的衰變。但是彈頭拆卸工廠的生活條件通常和軍事基地一樣糟糕，雇員對生活愈發感到失望，他們無法按時領到工資，工作條件差、缺少原材料，而且工廠設備老化嚴重，不同規模盜竊的危險依然存在。

 

　　另一個薄弱環節是海軍基地，哈佛大學研究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專家理查德·法爾肯拉特說：“這些地方的保安措施還要改進，竊賊或者恐怖分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從水上逃走，雖然導彈體積龐大不易運走，但是他們可以運走彈頭”。前蘇聯解體后，昔日的海上霸主舉步維艱。由于缺少經費和燃料，戰斗訓練幾乎停止，艦艇無法出海，官兵士氣低落。同時，蘇聯留下的龐大艦隊日益老化卻無力更新。特別是退役的核潛艇，由于軍方無法承擔其高昂的銷毀費用，只好在基地內隨處丟棄。在俄羅斯北部的摩爾曼斯克軍港，100多艘核潛艇散亂地停靠在碼頭上，任憑風吹日曬，其中包括世界上最大的“臺風”級彈道導彈核潛艇。這些疏于管理的核垃圾，一方面給當地環境造成嚴重污染；另一方面也給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機，這其中包括一些海軍官兵。他們大肆盜竊核燃料，并賣給境外走私集團牟取暴利，在國際上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和后果。

 

　　由于材料來源的限制，美國、前蘇聯戰術核武器迄今沒有一個較為確切的統計數字，它們也不包括在任何削減軍備的協定條約之中，我們也不可能掌握確切的核材料和技術的走私情況。簡而言之戰術核武器確實處于失控狀態，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即使流失也將不為世人所知，使得較為普遍獲得小型核武器成為可能。

 

　　記者：科學越來越發達，難道不能通過有效的監控，比如一些放射性檢測的儀器，使核裝置無法進入高危地帶，比如城市嗎？

 

　　洪源：很難。所謂的檢測，在目前的技術水平看只有心理安慰作用。1964年，由于美國戰略空軍在西班牙軍事基地的一次例行的空中加油行動中，一架載有數枚氫彈的B-52戰略轟炸機和一架KC-130加油機空中相撞，碎片四濺，4枚氫彈有的掉進深海里，有的則掉落在農田上。美國的核武器設計與搜索人員奉命到一個小漁村的綠灰色橄欖園中和梯田上，試圖找到這枚從墜毀的B-52轟炸機拋出的氫彈，當時，盡管他們配備了當時最為精密的檢波設施，以及擁有最為尖端的技術，但是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最后找到。試想，如果以國家力量在和平條件下全力尋找，竟然連尋找一枚完整的、預先知道散落在曠野中大致地點的核彈都如此之難，那么要想在某座大城市里尋找一枚由恐怖分子通過精心示真、示假放置的核彈，甚至可能是多枚通過“連環保護”的核彈就更為困難。如果搜索人員攜帶設備進入大廈林立的市區時，這個問題就更加突出了：在那里，錯綜復雜的大街小巷、真假目標配合誘餌的欺騙、真假與民用放射源、還有聳入云端的鋼筋水泥和玻璃建筑物組成的迷魂陣與精心布設的陷阱，這一切構成一道道嚴密的天然屏障，阻止了本可以引導搜索隊員找到核彈的探測波。這是一場無法預測后果的核危機，也是未來必然面臨的場景。這樣，除了主動造成敵方行動失誤和損傷之外，在防御方不斷的判斷錯誤與差錯中，就存在著核游擊戰相應的生存和運用空間。

 

　　與核武器的擴散相比更可怕的，是核武器的邏輯依然在頑強發揮作用。后冷戰時期，核武器依然是大國政治和軍事地位的重要象征。在21世紀一個國家擁有核打擊力量與掌握信息技術組成陸、海、空、天、磁遠程精確打擊力量，都將會大大增強它的國際地位。如果從單純國家實力角度出發，一個國家擁有核武器，就可以提高它在國際社會中的威信和發言權，獲得一張永遠有效的國際社會“貴賓卡”。例如，美國軍方強硬地認為：(1)核武器削減可以；(2)但是完全毀滅絕對不行(即使在未來美俄《第三階段限制戰略性核武器條約》達成之后，美俄依然各剩下約2500枚先進核彈頭)；(3)美國的核政策是必須首先使用核武器：“主動使用核武器是美國的一貫軍事原則，而軍事原則是不能夠改變的”。這些，都是制定外交和軍事戰略的基石，是萬萬不可動搖的。

 

　　核大國持這種理念，其他人自然就會跟著崇拜核武器并想方設法獲得核武器，并把它作為終極解決方案，而不是把政治和外交手段防在眼里。

 

　　展望21世紀初，世界在向多極化痛苦嬗變過程中，許多地區由于前超級大國現實核軍備匆匆撤離和勢力范圍到達之處遺留下的核潛力以及核技術的普及，使得核擴散已經成為不爭的現實。目前混亂的國際形勢依然存在著強權政治和霸權主義這些赤裸裸的強盜邏輯。同樣，也就造成中小國家甚至武裝集團無師自通地“擁核自重”，傲視天下。由此看來，核武器與相應的核武器應用戰略還在頑強地發揮作用，并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不會主動退出戰爭的歷史舞臺。

 

　　記者：面對日益危險和動蕩的世界，中國應該怎么應對？

 

　　洪源：中國的立場是非常正確的，對于世界和平做出了非常寶貴的貢獻。中國始終強調在聯合國框架內政治解決國家間的爭端，反對動輒訴諸武力、以強凌弱。在這次戰爭爆發后，中國呼吁有關國家立刻停止軍事行動，采取克制態度。中國的傳統和文化也是世界和平的堅實力量。中國人自古普遍信奉中庸之道，反對把事情做絕，強調留有余地。中國的古訓是“和為貴”，“冤家宜解不宜結”。這些對世界能夠和平發展，人類能夠延續都是很重要的。中國一直在呼吁繼續核查，如果能夠按照這個方向發展，世界有可能把四處游蕩的核魔鬼鎖回籠子里。

 

　　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核武器是任何一個國家的堅實后盾。我們可以把它比喻為中醫學里面的“中氣”。在絕大多數政治家、軍事家眼里，核武器不啻是一個終極的依靠。基于這個道理，陳毅元帥曾經生動形容：“當了褲子也要搞核武器”。1993年6月，美國總統克林頓在說服國會批準給中國最惠國待遇時，向國會闡述了三條理由：(1)中國是一個有核國家；(2)中國是一個經濟正在改革中的國家；(3)中國是一個經濟高速發展中的國家。他著重說明：中國是(印巴尚未進行核試驗時)亞洲惟一擁有核武器的國家，把中國是有核國家作為其考慮的首要因素。可見，中國擁有核武器這一點在美國的戰略決策上分量還是很重的，也使克林頓總統念念不忘。所以，我們有充分理由認為，在目前世界上，第一，核力量仍是核大國保持世界大國地位的重要手段。第二，很多非核國家向往核能力，準備以核力量為手段來提升和凸顯自己的國際地位。第三，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和武裝集團準備以核手段作為國際沖突中的重要武器，作為影響世界局勢的籌碼。

 

　　中國是世界上惟一公開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有核國家。有實力作后盾，同時持嚴肅負責的處事原則，這對中國的國家安全和世界的和平，都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