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新雅芹溪獨得 才鬼奇文天下第一
丹元·博厚
摘自尚未發表的《石頭記心證》一書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五回警幻仙姑的一段話，實際是曹雪芹在注解“意淫”二字的真正含義，十分重要，堪稱經典。被大家反復誦讀，反復研究，反復詮釋，而真能與雪芹“神通”“心會”者，前未識見。我們不妨反復地斟酌推敲，一字一句地多讀幾遍，再多讀幾遍：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绔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真極。（庚辰夾）】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色而不淫”四字已濫熟于各小說中，今卻特貶其說，批駁出矯飾之非，可謂至切至當。亦可喚醒眾人，勿為前人之矯詞所惑也。（庚辰夾）】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至也。【“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甲戌側）】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多大膽量，敢作如此之文！（甲戌側）】[以封建“世道”、皇權制度（天下）為“浸淫”對象。推動歷史進程（古今），真大英雄膽量！——筆者。]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于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餳，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為何物。”
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何有別？最宜深思，必須明確。——筆者。]如世 [雙關：一指世間。二指世宗，雍正。——筆者。]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說得懇切恰當之至！（甲戌側）】[懇切、恰當。因為故意套用黃宗羲語也。——筆者。]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二字新雅。（甲戌側）】[“新”，前無古人，雪芹獨得、獨創。“雅”？與世俗所理解的含義不同。——筆者。]‘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故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曹雪芹在這段看似搖曳閃爍卻又是注釋般的描寫中告訴讀者：
一、“好色不淫”“情而不淫”是“飾非掩丑”之語，是“更可恨者”！比如“二知道人”所謂的“色授魂予，竟體生春……”，今人的許多論述：什么“對于青春少女的‘關愛’、‘呵護’”；什么“純潔”“高尚”“泛愛”“真愛”“博愛”“不求回報的‘給與’”……都是“好色不淫”“情而不淫”的翻版罷了。
二、曹雪芹寫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巫山云雨”“兒女私情”，“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至”。說得如此之“狠”，說得如此之“極端”，是否有些不盡實情、有些過于偏頗了呢？“人間真情”，是不是真的不存在呢？
其實，曹雪芹對男女真情的存在，還是承認的——
三、“‘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即是說“色而不淫”本是舊案，是存在的。“今翻案”,今“特貶”，今特“批駁”——“奇甚”！為什么說“奇甚”呢？為什么要“翻案”、“特貶”、“特批駁”呢？原來曹雪芹的真實意圖藏隱在“淫”字的另外一層意思之中——
四、“淫雖一理，意則有別。”“‘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不是‘不能’,是‘不可’。——筆者。]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故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淫”字，不僅僅是指“男女之事”、“巫山云雨”之事。“淫”字，還有另外一“意”，與情色男女、“皮膚淫濫”——毫無關系！
比如，《淮南子·覽冥訓》：“（女媧）積蘆灰以止淫水。”高誘注：“平地出水為淫水。”
比如，《書·大禹謨》：“罔淫于樂”。“淫”，指過于沉溺；罔，沒有；無。如：置若罔聞，藥石罔效。“罔淫于樂”：不要過度沉溺于享樂。
再比如，皇甫謐耽玩典籍，沉溺其中，寢食俱廢，人稱“書淫”。
曹雪芹“獨得”的、獨創的“意淫”二字，顯然與在眾女兒身上起“高尚”念頭，打“純潔”主意者，風馬牛不相及！（說得有趣。）
因為“意淫”二字，意義重大，不可明說，不可直說；直說犯忌，時世不容。所以曹雪芹說“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這“意淫”二字，有何重大？有何神秘呢？原來——
五、“意淫”，不是以眾女兒為對象的！曹雪芹說：“……此二字，在閨閣中，故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什么意思呢？
“在閨閣中”——在婦女問題上！
“于世道中”——在社會問題上！
“意淫”二字，指婦女問題時，說“情而不淫”“好色不淫”，“故可為良友”——還可能說是好朋友。
“意淫”二字，“于世道中”——在指社會問題時，就惹大麻煩了，不是“良友”，而是“仇敵”了！ 要“意淫”社會，等于在說“社會革命”、“思想革命”、“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革命”！
“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所表述的，正是先進的革命思想所承受的來自社會腐朽勢力恨之入骨、不可調和的敵對態度。而呵護女孩子的善意善行，無論如何是不會遭到“百口嘲謗”與“萬目睚眥。”的。
曹雪芹夢想建立他理想中的“太虛幻境”、“大觀園”、“女兒國”，主張婦女解放，當然要遭到封建衛道士們的極力反對，簡直就是洪水猛獸，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你要實行社會變革，你反對“八股文”，反對選材用人的“科舉考試制度”，反對“皇宮中的選秀制度”，反對皇權至上，反對“忠君思想”，夢想“一朝敲破蒙頭甕，綠水青山任好春”，說什么“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個“玩笑”也開的忒大了點吧？藐視皇帝，藐視皇權，還說什么“傾清”“清不清”“轉（撰、賺）得‘清’天破”……還膽敢罵朕的老娘是“母蝗蟲”，罵朕是“大倭瓜”（見后文揭示。）……你當誰聽不出來？“大游戲”“大游戲”，“游戲”到“朕”的頭上來了！“游戲”到“朕”的江山社稷上來了！這……這……這……怎生了得！
“傳董邦達！讓那不知死的石呆子，到你那里去畫畫兒吧，仔細把他看管好！免得他惹是生非，壞朕名聲！”（張宜泉詩“苑召難忘立本羞”透露。）
“傳和珅！你把石呆子的案子——了結了他！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要辦得干凈！！他家的園子、府邸就賞與你。抄來的‘舊扇子’，你把它的批注給刪干凈，后面的回目及內容在原稿的基礎上，差人刪削重寫，就在宮中重新排印，使《風月寶鑒》的背面，人們永遠別想看到！因為那是朕的家事、秘事！誰要敢在外面謠言煽惑，妄稱宮中一言一事，‘朕必重治其家，決不寬貸！’”（說得懇切有趣。畢真。） “量你的‘三寸柔毫’也拿我大清國的國家機器‘奈何不得’！朕的耳目爪牙，刑部兵部，錦衣侍衛，八旗兵丁……可不都是吃素的”！（“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明義詩句，也是在惋惜“秀才造反”“勢孤力單”“無可奈何”的悲劇結局。畢竟實力相差過于懸殊！）……
曹雪芹為了引導讀者準確理解“意淫”的真正含義，斟酌批下的這條注釋，也很是值得玩味的：
寶玉、襲人大家常事耳，寫得是已全領警幻“意淫”之訓。
“訓”，這里當“詞義解釋”講。如“訓詁”，即指對古書字句的解釋。
此批的意思是：寶玉、襲人的“偷試”，乃“大家常事”。但作者的本意不是“寫”這類的兒女之事。而“寫得是”他二人“已經完全領會了”“警幻”對“意淫”所作的解釋：“意淫”，不是針對“閨閣”，不是針對“兒女之事”，不是針對“大家常事”，也不是針對“云雨巫山”、“皮膚淫濫”；而是針對“世道”！針對滿清王朝！針對封建社會的！
寶玉與襲人的“偷試”，比喻曹、“竺”二人（“二玉”）的思想志向已經成熟、堅定、明確；并立誓發愿，開始了以封建皇權、封建“世道”為“浸淫”對象的反清行動，著書立傳，現身說法，“具菩提心，秉刀斧筆”，以小說為武器，掀動思想文化、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革命。
曹、“竺”二人，以“傾清”、“清不清”、“轉（撰、賺）得清天破”，革大清帝國的命；以推翻、“意淫”大清國的封建統治為己任！難怪他批出“多大膽量敢作之文！”難怪他敢以“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自居！難怪他說“意淫新雅”！真當得起！封建衛道士們稱《石頭記》為“淫書”，從曹雪芹賦寓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與“意淫”的本意上說，“天下古今第一‘淫書’”也真可算是“名副其實”了！只是在“浸淫對象”問題上，與俗常的理解不同罷了。
世間各人的思想、學養、眼界、人品，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錦衣紈绔的頭腦里，只知道將“淫”字指向女人，只知“皮膚淫濫”，更哪知曠世才鬼的三寸柔毫所獨得的“意淫”，卻是指向封建皇權、滿清“世道”的呢！ “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多大膽量敢作如此奇文！何等慧眼能解芹溪胸襟！“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意”，思想文化、意識形態、社會風俗、社會輿論、社會觀念等，都可歸入“意”的范疇。曹雪芹推敲拈取的“意”字，還有“心愿”“愿望”“意圖”“意志”的意思在。所謂“具菩提心，秉刀斧筆”，發愿著書，也是對實施“意淫”，實現社會變革宏愿的一種表達。
總之，“意淫”，當是指“世道中”的“思想革命”！“社會革命”！
面對曹雪芹“獨得”的“新雅”“意淫”，我們研究者們對于自己所作出的以年輕貌美的眾女兒為對象的“關懷”、“呵護”、“泛愛”、“博愛”、“給予”、“奉獻”之類的既“純潔高尚”又“美麗動聽”的解釋，大約理當隱隱地感到一絲羞慚才是啊！
掉進了曹雪芹布設的文字“大游戲”的美麗陷阱，的確是一件令人愧悔難當、很失顏面的事，此時即使痛罵曹雪芹太狡猾，恐怕也無濟于事。風月寶鑒果然是能夠照鑒靈魂的。
這大荒山青埂峰下被那媧皇棄之不用的頑石，對于天下世人來說，還真是試金石呢！
——本文摘自《石頭記心證》第三篇 攝魄追魂活畫鈕嫗 煎炒烹炸戲筆游龍中的一節。重擬題標，略有修改。2009·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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