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接人待物的特點
李銀橋
毛澤東與同志、朋友、親人相交,各有不同特色。
黨內同志交往,除非久別重逢,毛澤東很少表現出親熱。基本是威嚴而不拘
禮節的。不掩飾好惡,不曲折違心,言簡意賅,直截了當。
對黨內同志,毛澤東不搞迎客送客之類禮節。他有躺在床上辦公的習慣。我
曾觀察過,有時國家、政府和軍隊的主要領導同志來向他請示匯報工作,他也并
不起身,繼續批閱文件。有時聽了幾句匯報,才作個手勢:“坐么,坐下說。”
如果毛澤東是坐在沙發上,黨內同志來了他也基本上不立起身,作個手勢讓
同志們也坐,坐下后有什么事就說什么事,閑話不多。
對于較長時間沒見過的老同志,毛澤東要起身迎送握手,但是決不邁出門坎
,除非他本來是站在屋子外,否則是不出屋的。對于兄弟黨的同志也是如此。
記得五十年代初,越南勞動黨主席胡志明秘密來北京訪問。那天上午,值班
室電話鈴響了。我抓起聽筒,是周恩來總理打來的電話。
“主席起沒起床?”周恩來問。
“沒有。”我回答。
電話那邊略一遲疑,又問“什么時候睡的?”
“早八點。”
“銀橋,你要叫起主席。胡志明來了,有緊要事……”
我來到毛澤東臥室,叫醒他,幫他擦把臉,便跟隨他來到頤年堂坐等。不到
兩分鐘,周恩來陪胡志明邊聊天邊朝頤年堂走來。我在門口小聲說“主席,來了
。”毛澤東立起身走到門口便停下來,不再多邁一步。多邁一步,出門坎了。他
等胡志明邁進門坎,才舉臂握手。胡志明很熱情,講中國話:“身體好嗎?”毛
澤東點點頭:“還行。你住得習慣吧?”兩人就這樣寒喧著來到沙發旁坐下。我
便將茶水擺好。
談話結束后,毛澤東送客到門口便停下來。胡志明由周恩來陪同離開頤年堂
。
我的記憶中,1948年粟裕從前線趕到城南莊參加軍事會議,毛澤東大步迎上
,迎出門外,同粟裕握手。粟裕顯得恭敬、激動而又熱烈。兩人握手時間很長,
我聽到一聲“……十七年了!”不知是十七年沒見還是別的什么意思?毛澤東破
例跨出門去迎接栗裕同志,所以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毛澤東似乎是有意約束自己,不要同某一個或幾個重要的黨政軍負責人發展
起超出同志和戰友關系的私人情誼。同志關系就是同志關系。盡量避免在同志關
系上夾雜過于濃厚的個人感情。比如同周恩來,合作共事幾十年,甚至毛澤東的
衣食住行無時無刻不得到周恩來的直接關心和照料。毛澤東住的房間多數是周恩
來選擇的。戰爭年代和非常時期,毛澤東所走的路周恩來常要先走一段看看是否
安全,毛澤東吃的飯周恩來時時要過問。他們的情誼應該說是深厚的。每當關鍵
時刻,毛澤東總是信任地將大權交給周恩來。但是,我在毛澤東身邊十五年,沒
聽他對周恩來說過一句超出同志關系的私人感情的話。
這一切,與我們黨的歷史和現狀不無關系。長期武裝斗爭,各解放區彼此隔
絕,不得不各自獨立作戰,求生存求發展,“山頭”不少。正如毛澤東所言:“
黨內無派,千奇百怪。”毛澤東是全黨的領袖,自己不該有親疏,也不能讓其他
同志感覺有親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他在黨內同志中沒有過多過深的私交。
這一來,又免不了生出另一種情況:許多同志,甚至是相當高級的領導干部
,見到毛澤東之后都是嚴肅恭敬,甚至表現出緊張、拘謹,不能暢所欲言。隨著
毛澤東威望的日益提高,這種狀況也變得更加嚴重。我個人以為,這是六十年代
末和七十年代形成某種程度的“家長制”、“一言堂”的根源之一。
彭德懷和陳毅是比較突出的兩個例外。
彭德懷與毛澤東相交,帶了濃厚的朋友味道。說話舉止真誠、隨便、粗豪。
敢笑敢吵敢罵。轉戰陜北時,全黨早已叫慣了“毛主席”,唯獨彭德懷偶爾還要
直呼一聲“老毛”。他大概是黨內改口最晚的一位。他與毛澤東談話常常手勢翻
飛,聲震屋宇,打機關槍一樣。于是,毛澤東也談興勃發,眉飛色舞,完全是老
朋友“侃大山”的氣氛。就是現在年輕人習慣說的那種“侃大山”。這種情況持
續到廬山會議,彭德懷在山上最后兩次“罵娘”。廬山會議結束后,彭德懷再見
毛澤東就變得沉默寡言,甚至拘謹了。
陳毅另有一番特色,每次見到毛澤東,常常腳后跟用力一磕,立正敬禮:“
報告主席,陳毅前來報到!”或者是:“主席,我來了。”毛澤東將手一揮:“
坐么,坐下說。”于是,陳毅便璨然一笑,“放開了。”他一放開,毛澤東的屋
子便熱鬧起來。他與毛澤東有詩詞交往,這屬于私交。在黨內與毛澤東建立起深
厚私交情誼的,大概也只有陳老總了。他又生性豪放,嗓門粗大,帶有詩人那種
特有的沖動和熱烈的氣質,說到高興處真是手舞足蹈,并且伴隨著激情洋溢的哈
哈大笑,特別隨便,特別富于感染力。陳毅是毛澤東所喜愛的人。七十年代毛澤
東只參加過一次追悼會,就是陳毅同志的追悼會。
公開社交,比如游泳,跳舞等活動,毛澤東喜歡和青年人在一起,而且人多
熱鬧為好。私下交往,毛澤東喜歡與老人,特別是被人們稱之為“老古董”的保
守色彩較濃的從舊時代過來的人打交道。他尤其器重一些知名的民主人士。
在私交中,毛澤東是論情論禮,很講“朋友義氣”的。剛進城時,毛澤東就
讓周恩來陪同,登門拜訪了張瀾、李濟深、沈鈞儒、郭沫若和陳叔通等。毛澤東
對黨內同志迎送不出屋門,對于張瀾、李濟深、沈鈞儒、陳叔通、何香凝、馬敘
倫、柳亞子等先生,不但迎送出門,而且親自攙扶他們上下車,上下臺階,與他
們攜手搭肩漫步。
毛澤東與黨內同志除工作關系,基本無來往。只有陳毅是例外,有詩詞交往
。毛澤東與許多黨外民主人士卻是私人友情深厚、交往甚頻,而工作往來不多。
毛澤東與章士釗書信往來不少。有次,毛澤東看罷章士釗來信,手指尖在桌
上輕輕敲兩下,轉向我吩咐:“你趕緊上街,買兩只雞,給章士釗送去。”
當時已是晚上七八點鐘。我匆匆趕到街上,跑了幾家副食店,總算買到了雞
,送到章士釗家里。記得老先生是住一個四合院,房子不怎么樣,夠破爛。我拎
著兩只雞說:“主席送你兩只雞。”章士釗連連點頭:“謝謝,謝謝。”我說:
“主席看到你的信了。”他舉舉那兩只雞:“知道了,這是回話。主席身體怎么
樣?”我說:“很好。”
我有些納悶,兩只雞怎么是回話?章土釗的信上說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當然
無法猜到。回來向毛澤東學舌一遍,毛澤東笑而不語,留給我一個終生猜不透的
謎。
這是1955年的事。
就在這一年,何香凝畫了一只立虎,用玻璃框框著,送給毛澤東。毛澤東將
畫靠墻立住,反復欣賞,象是琢磨什么。良久,對我吩咐一聲:“是了,這只虎
應該放東屋。”
我照辦了,卻始終不明白為何要放東屋。
毛澤東有躺靠床欄辦公的習慣。宋慶齡送給毛澤東一只長枕頭,很大,但又
不是雙人枕頭。花條紋,沒套子,很軟和,是鴨絨的。由宋慶齡的衛士長隋學芳
交給我。毛澤東習慣了蕎麥皮枕頭,享受不了鴨絨枕頭,擺了一段時間便收入儲
藏室了。
1959年,毛澤東不再任共和國主席職務,退居二線。象是要陶冶性情,休息
時便練練書法。這段時間與民主人士的往來更多。
黃炎培有一本王羲之的真跡,毛澤東借來看,說好借一個月。那一個月,毛
澤東工作一停便翻開來看,愛不釋手。我去倒茶時,常見他看著字跡琢磨,有時
又抓起筆來對照著練。他不是照著摹仿,而是取其所長,取其神韻,消化吸收,
變成自己的東西。練到興頭上,吃飯也叫不應。
大約是真跡太珍貴,黃炎培很不放心,借出一星期便頻頻打電話詢問。電話
打到值班室,問主席看完沒看完?什么時候還?
衛士尹荊山借倒茶機會,向毛澤東報告“主席,黃炎培那邊又來電話了。”
“嗯?”毛澤東掀起眼皮,淡淡的眉毛開始收攏。
“他們……又催呢。”
“怎么也學會逼債了?不是講好一個月嗎?我給他數著呢!”毛澤東將手中
煙嘴摔到桌上。當時赫魯曉夫正在逼債,黃炎培有湊熱鬧之嫌。
“主席,他們,他們不是催要,是問問。就是問問主席還看不看?”
“我看!”毛澤東喝口茶,重新拿起煙嘴,語氣轉緩和些“到一個月不還,
我失信。不到一個月催討,他們失信。誰失信都不好。”
可是,黃炎培又來電話了,電話一直打到毛澤東那里。先談些別的事,末了
還是問那本真跡。毛澤東問“任之先生,一個月的氣你也沉不住嗎?”
那邊的回答不得而知。
小尹挖苦:“真有點小家子氣。”
我說:“跟主席討債似的,沒深淺。”
毛澤東聽了,卻慍色全消,換上微笑。說黃炎培“不夠朋友夠英雄”。
到了一個月,毛澤東將王羲之那本真跡用木板小心翼翼夾好,交衛士小尹:
“送還吧,零點前必須送到。”尹荊山說:“黃老那邊已經說過,主席只要還在
看,盡管多看幾天沒關系。”
毛澤東擺擺手,“送去吧,講好一個月就是一個月,朋友交往要重信義。”
毛澤東對于親屬故舊,更是堅持“做事論理論法,私交論情”的原則。
那是建國不久,記得是1950年春,毛澤東即對兒子說:“岸英,你回家一趟
,代我給你母親掃墓。帶些東西,代我為老太太上壽。你媽媽是個很賢慧的人,
又很有氣魄。對我幫助很大。她的父親楊老先生是個進步人士,對我資助不少…
…”毛澤東停了片刻,眼睛有些濕潤,嘶啞地喃喃一聲“我很懷念……”
毛澤東長期地、經常地從自己工資和稿費中拿錢來贍養楊老太太,資助生活
困難的親友。但是,又絕不恩賜任何親友以金飯碗。建國之初,親友們都抱了很
大奢望給他寫信,幾十封不止。他的回信是很感人的。他給楊開智的回信說:“
不要有任何奢望,不要來。”“一切按正常規矩辦理”。他給青少年時的同窗好
友毛森品的信說:“吾兄出任工作極為贊成,其步驟似宜就群眾利益方面有所贊
助表現,為人所重,自然而然參加進去,不宜由弟推薦,反而有累清德,不知以
為然否?”
毛澤東所做詩詞《蝶戀花》盡人皆知。一句“我失驕楊君失柳”,便將他與
楊開慧、柳直荀及李淑一的特殊關系深厚情誼全部表達出來。江青曾為這首詞大
動肝火,毛澤東當我面說江青“小資產階級尾巴沒割盡。刀子嘴,是非窩。”江
青為此一連幾天不同毛澤東說一句話。毛澤東與李淑一從建國后未斷通信,這樣
深的關系,可是,當李淑一請毛澤東為她說句話,要到北京學習時,毛澤東卻沒
有說。他對誰也不改“做事論理論法,私交論情”的原則。公私一定分明。我跟
隨毛澤東十五年,未見他替一位至親故舊向公家要特殊,卻不止一次見他對至親
故舊做出特殊舉動:湖南農村一位老太太,是毛澤東家鄉的老人,來向毛澤東反
映鄉里的事情。毛澤東一改待客傳統,親自攙扶老太太上臺階,下臺階;攙扶老
太太坐,攙扶老太太起。走臺階時,毛澤東象孝子一般雙手扶著老太太囑咐“慢
點,慢點,老人家慢慢走。”這位老太太依靠著毛澤東,與毛澤東用同樣的節奏
喃喃著:“慢點,慢點,我老了,腿腳不行了。”
老太太對于所享受的這份殊榮,毫不受寵若驚,卻是受之泰然,理所應當一
般!那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
就我十幾年觀察而言,毛澤東還是在與我們這些“身邊人”單獨相處時,最
能表現出是普通人。
五十年代初,毛澤東有次準備接見外賓。是一位友好國家的新任大使來遞交
國書。
那時遞交國書不象現在,遞上即可。那時大使要先宣讀,國家主席毛澤東要
站著聽。宣讀完國書再遞上,很隆重。
隆重自然禮儀多,毛澤東接見前必須先剃須整容。理發員王惠已經上歲數,
光頭,白須飄然,面孔清癯,極象電影《少林寺》里的老方丈。只是多戴一副大
花鏡。他剃了一輩子頭,除了再剃幾年頭,大概不會生出什么其他非分的奢望。
王惠戴了花鏡視力也不濟,總是歪側著頭,伸長脖子,瞇縫著兩條細長眼左
瞧右瞧。那把剃刀難得一揮。他左手按著毛澤東頭頂,側臉歪頭瞄啊瞄,右手慢
慢伸出,剃刀停在毛澤東鬢發下沿,象在威脅領袖似的。就那么刀架頭上半天不
動,連我們都有些忍不住了,才“刷”一下。
毛澤東看一眼手表,說“你得快點。”
“別著急,別著急呀。”王惠象一切上了年紀的人那樣嘮叨著,換個位置,
刀又架到毛澤東頭上,在臉鬢另一側比量著,握刀的手顫個不停,好半天又“刷
”了一下。接著退后一步,欣賞什么杰作一樣端詳個沒完。
“哎呀,王師傅,你快一點好么?”毛澤東開始煩躁,欠一欠屁股,卻被王
惠從頭頂上按住了。仍然慢聲細氣說:“叫你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我不誤你去
就行么。”
好不容易刮完臉,毛澤東以手拂面,大概是出汗了,便抬屁股想起身,卻被
王惠及時又按住頭:“怎么不聽話呢?我叫你不要著急,不會誤你……”
“我要你快一點!”毛澤東哭笑不得。
“沉住氣,聽我的,給你刮干凈再去。”王惠說著,居然拿手在毛澤東后腦
勺上拍了兩下,拍孩子一樣隨隨便便!我們在場的衛士,讓這位老先生拍得目瞪
口呆!
毛澤東沒有發脾氣,只無可奈何地嘆口長氣,王惠得意似地,邊為毛澤東刮
后頸,邊絮絮叨叨“教訓”毛澤東:“你是國家主席,主席要有主席的樣子。啊
,又是我的手藝,剃不好人家會說王惠不行,王惠也不光彩么……”。
在我印象中,王惠是唯一在毛澤東面前富于自尊,從內心到言談舉止都一貫
將自己放在與領袖完全平等的政治地位上的偉大而普通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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