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搗鬼,雖勝于天,而實際上本領也有限。因為搗鬼精義,在切忌發揮,亦即必須含蓄。蓋一加發揮,能使所搗之鬼分明,同時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之深遠,而影響卻又因而模糊了。
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
——魯迅《搗鬼心傳》
1
在曾經的記憶里,文強是一個英雄。做為他的校友,在我的母校,他幾乎是我們全體同學的偶像。一個貧寒的農家子,投身警界數年即身居高位。升遷之快,業績之顯赫,幾成傳奇。個中打拼之艱辛,暗夜垂淚之悲愴,無人能言語之隱衷與苦澀,自不必說。時值重慶直轄,更在一夜之間官至正廳。“警界精英”于他,并不過譽。然則數載, 張 君案發,更立首功,終至人生之頂點;又過幾春秋,即由紅轉黑,在“司法局長”之高位轟然倒下。
2
擁有權力,必懷敬畏。曾幾何時,這個昔日的農家子,今日的政法高官已將之視為玩物,操弄其間,并以傲岸之氣俾睨于蕓蕓眾生。他忘了,向其俯首,并非因其矮胖身材、聚光小眼,而是其手中的權力。前趨者如下屬,固可以跪地邀寵,讒媚者如“黑老大”,固可以一擲千金,然皆出于對其手上巨大警權的望而生畏。這個權,可判生死,可聚大財,可招桃色,可使小性。那么,是誰給他的?又是誰在管他,更是誰又在護他?對于此,能夠看清的,其實不是我們,而是文強本人。在他看來,官場話語中的權力運作其實就是心口不一、言行不一的表演和作秀。而當“人民”僅做為一個概念而存在,更無法在真正權力運作中得以體現時,文強所玩者,是權力;所懼者,亦是權力。如果非要將之具體化,那也只能是“人”,而非是“人民”。
因此,與其說是文強之倒掉系其個人的性格弱點,不如說是權力行使的慣性。從一小警察到手握重權的法政高官,在逐步做大成勢的“征程”里,多年浸淫其間的沉浮使其窺得“權力”的個中三味,從運作權力到權力運作,從玩弄權術到玩弄權力,都深深地讓我們見證了權力這柄“雙刃劍”之鬼斧神工。你見,方其手有小權,何嘗不是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方其投身警隊、立志服務之時,這權力使之屢建奇功,出人投地,躊躇滿志;方其天馬行空、腐化墮落之時,這權力使之糜爛變質,歇斯底里,加速毀滅。唉,“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老話了,老話了。
在這樣一個權力異化的奴隸面前,只要失去了權力,便失去了一切。做官沒滋味了,做人便也沒有滋味了。只是這清醒,往往要在失去了之后或置身世外之后方才能看得清。而這,更加折射出在權力行使的巨大誘惑面前,堅守官箴和內心自律的可貴。
3
然假話說得多、大話說得多,內心那種分裂和對良心的撕裂感就更加強烈。在壓抑自己的天性,在目空一切頤指氣使的豪言壯語中,少年時節的激情、投身警隊的志向、除暴安良的正義感又到哪里去了?
作為一個分管刑偵的常務副局長,他的內心難道對重慶的黑惡現狀真的無底嗎?作為一個曾經在西南地區威名赫赫的四川省人民警察學校(即民間所稱的“瀘州警校”,現“四川警察學院”。)的高材生,他難道真的對這些傻瓜都能看出的是非、恩怨、善惡、美丑都看不清楚嗎?不,他知道、他清楚;他也明白自己陷得有多深,只是“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但,他能回得了頭嗎?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上班是正義,下班是無恥;人前是局長,人后是嫖客、賭徒、酒鬼。這樣巨大地反差面前,虛幻的逃避是不可避免的。
寄托找著了,無非二途。一曰醇酒女人,一曰迷信。夜深人靜之時,怎能說服自己的良知;面對被歹徒連砍四十八刀的盧振龍那刀刀見骨的致命傷,面對著被歹徒刺傷后捂住胸口緊追歹徒44米的周鑫那滴滴入泥的鮮血河,怎能安然以對?消散了理想,戴上面具,留給世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軀殼,一個被酒色財氣所淘空的假人。可他仍然還得這樣演下去,背負有太多真實靈魂以外的東西,心便沒有安歇之所。焦灼地欲望與隨心所欲的權力便這樣緊緊將文強包圍起來,使之無力擺脫,甚或更加變本加厲。于是,這個做為個體的警隊的“重慶標本”才真正具有一般倫理學上的意義。但這一個,多了些恩怨情仇,多了些快意恩仇,多了些悲劇色彩。
如果說曾經清醒過,故而為之痛苦,那么現在則更多的是麻木,只有繼續瘋狂。是什么麻醉了他的神經,是什么消磨了他的意志,昔年投身警界的崇高理想又到哪里去了?這個問題如果得不到真正解決,那么文強的倒掉,可惜了。
4
其實在江湖版本中的文強,是一個好人,或者說只是個“傳說”。數百年三江相匯的豪邁信義;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袍哥習氣,終年濃霧圍城、依山而居的城市森林,是每個重慶人身上的文化符號。那個辦事果斷,性格耿直豪爽,愿為兄弟出頭擺平的“大哥”,儼然正是文強。筆者看到,在文強所謂的“罪惡累累”中,除了女人之外(在中國男人傳統心態里,對女性的性歧視、性占有幾乎是與生俱來,深入骨髓且積習不改的;但占有的是性,滿足的是征服感,錢沒有少給,就是所謂被其“強奸”的女學生,他也在事后給了三千塊);真正是文強主動“強取豪奪”的,并不多;要文強為整個重慶的“黑惡”買單,是不公平的。文強的身上,其實是“黑老大”霸道和權力貨幣化的統一,所體現的是他與黑惡的血酬交換。一方面,是忘乎所以、目空一切、自以為是的公共權力異化;另一方面是以財色為托,尋求保護的灰色亞文化圈。于是這個“官黑一家”的重慶江湖便這樣強勢對強勢、權力對財色的結合在一起了。文強所讓度的,無非是政府對黑惡的監管,對“黃賭毒黑”的熟視無睹。但是,形成這樣規模巨大的亞文化圈,是社會問題。獲利的,可能是黑老大,可能是文強;但不要忘了,是誰在消費著這些“黃賭毒黑”;恍恍然間,或許,有你,有我。
貪圖安閑,耽于淫樂是不對的;但卻真正是所謂“富起來”的中國人所必須正視和解決的問題。人們需要情色和金錢的消費;城市需要情色和金錢的消費。說到底,是我們扶持了文強,是大眾做大了文強;甚至可以這么說,每個人身上或者每個中國人的身上都有一個文強。也就是說這個“文強”的種種行狀,其實是我們身上劣根性的放大,是我們力圖遮掩并矯飾的“惡”的現實顯影,故而,在文強面前,我們并不強大。在這個時代,這個城市,都需要產生這么一個“文強”式的強人;即或沒有文強,那么他的角色也必須要有人來代替。他必須足夠強勢,他必須有廣泛之人脈和警隊班底,以及被黑道所標榜的“人格魅力”,而這一切,文強都做到了,所以他是“文強”。
而文強所需的,無非是體現和享受權力的快感;黑道所需的,無非是權力庇護下的“灰色安全”;其聯通渠道便是財色。有人說他才是真正的“黑老大”,但我認為,他的這個“大哥”形象其實是模糊的;或者說,他與黑道之間的關系,只是一種交換關系,也僅止于此。
5
面對著文強這個盤踞重慶警界頂端的龐然大物的轟然倒掉,做為一名人民警察,我內心痛切的是不言而喻的;更為這三千多萬山城人民感到深切的悲憫。在文強的身上,其實是中國社會在現代性轉型過程中,傳統文化中的腐朽沒落成分依附于政權的“軟肋”而寄生的體現;更加深了我對建設政治文明憧憬。將文強從權力寶座之上攆下,將之送上審判臺,固名可敬可佩;但他已倒下了,這倒下如果只是隨著他政治生命的結束而落幕,而無法讓我們每一個警察、每一位人,產生對人性、理性和善性的深度審視、反思和改變的話,那么,文強并未真正倒下。
如果不對警察權力行使保持必要的警惕,如果不對官員精神荒蕪的現狀加以冷靜的審視、反思,如果不能挽救社會整體道德水準在世風浮糜下的沉淪,那么類似文強式的倒掉,將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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