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奉獻,不求回報是我們的口號,也是我們每一個至善居民的信念。秉承著這樣高尚的信念,我們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時間、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一切以及自己家人的一切都獻給了這座城,只為了建立起一個完美完善的城市。在這里,人們的物質生活都十分滿足,精神領域也極大的豐富,每一個人都秉承著人類最崇高、最無私、最光榮的理想,為建立起一個嶄新的世界而奮斗。
像往常和所有其他的獻身偉大事業的工人一樣,我來到對應我的切片機前,我的工友們也來到切片機前。這就是我們奮斗的方式:割下自己的肉,奉獻給至善城的發熱爐。這也就是為什么其他城市四季動蕩不止,而至善城卻四季如春。
隨著高高站在控制臺上俯瞰著我等蕓蕓眾生的公共仆人啟動了電閘,切片機冰得刺骨的鋸片飛快旋轉起來,鋸片的轟鳴像一頭野獸在我們面前炫耀著尖牙利爪。
在很多年以前,發熱爐就被工人們建立起來,那時的發熱爐還只是一個經常故障或過載的小熔爐,血肉源源不斷地流進,爐蕊發出肉眼不可直視的強烈紅光,發熱爐也輸出與血肉差不多相等價值的熱量,溫暖每一個工人和工人的家人。如今,發熱爐在一代又一代工人的建設下,早已經高聳入云。發熱爐所發出的熱量與投入的血肉越來越不成正比,就如發熱爐冰冷厚重的外殼和發熱爐的核心。
發熱爐和至善城其它的高樓,如同四向天空的長矛,哪怕在至善城外,也能清晰地看見。這些建筑從未能消滅掉天空,而成為了大地與天空之間微弱的聯系。據說公共仆人就住在天上,用只會向地面上敲打的閃電消滅邪惡。
很多人都懷疑有人偷吃了發熱爐里的血肉,但每一個工人都像枯樹枝一樣瘦弱。所以,究竟是誰干的呢?突然,一個聲音像條小蟲子,探頭探腦地從猛獸般的轟鳴中擠出來:
“那個你家里還好吧?”
我朝著小蟲子來的方向看去,看見了這小蟲子的主人,一個老工人,明顯的衰老,與他的外貌相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過分年輕。和我同樣面對著一臺切片機,只不過他比我更加傷痕累累,即便軀體負擔著像趴在身上的熊一樣的小號工裝,也依舊能看清他身上數不清的斑痕和陰暗的皮膚,如同旱災時皸裂的土地。
“我不知道啊,為了工作我很久沒回去過了。”
也許是為了讓他聽見,或許是為了讓我自己聽見,我大喊到。即便如此,我也很難聽到除了切片機的咆哮外的聲音,我看見他破裂的面孔皺成他頭部中央一個點,又像在哭,然而終究沒有更多的反應。我不確定他是否聽見了我的回答,我試著向崗位外探了一下身,想看清他有沒有更多的反應,也為了讓我們之間的距離稍近一點,但如我預料的一樣,沒有起作用。
“你看什么看?不許東張西望,不許左顧右盼,要堅決專注為城市做貢獻,絕不能三心二意,絕不能退縮。”
肥頭大耳的公共仆人站在比天還高的控制臺上,朝我呵斥道,連切片機野蠻的轟鳴都嗚咽了。我于是趕緊回到位置上,畢恭畢敬地站好。每在這千千萬萬的工位上,有一顆螺絲釘歸位,在那萬人之上的控制臺上,就多一個耕地用的牲口。
在人行道上走著,從來到這里以后發生的種種一直糾纏著我。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被絞死的囚犯,無論我如何掙扎,那些糾纏著我的東西始終掐住我的喉嚨。當我再一次試圖把掐住我脖子上的東西扯下來時,一不注意竟踩壞了人行道,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法官立即揪住我,并以破壞公物的罪名將我逮捕。
從此以后,走在人行道上的人們被“禁止踩踏人行道”的告示牌千刀萬剮。隨之走在馬路上的人們被疾馳的豪車撞傷。鐵面無私的法官再次挺身而出,強力譴責了行人走馬路的違規行為,從此以后,任何行人走在馬路上被車撞傷的都要后果自負。
多年以前,很多人乘坐火車從不知道什么地方來到至善城,我也是其中一員,我們不由分說就全被趕下了車。在至善城里,有狙擊手隱匿在暗處。不知道有多少狙擊手,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時間監視著我們,我們必須服從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安排,否則就會悄無聲息地死掉。
但瘦弱的工人們不能離開這里,以工人們的體格,甚至連走出至善城都是件難事。
我日復一日的在城市銷毀著自己的時間,當我累得實在無以為繼的時候,偶然抬頭仰望天空,便遠遠地看見了地平線上的巨獸——被禁止流傳的傳說中,那些用腳踏碎了地面上的城市,背卻隱沒在云層中的可怖的巨獸。
我惶恐地閉上眼睛,在我緊閉雙眼的時候,我看見了我們的至善城,那被稱為至善城的蟻穴,還有我們這一個個的螞蟻。站在高臺上發號施令的揮舞著隱形的皮鞭,飛揚跋扈的,和我一樣的,雖站立卻緊貼地面的全都是螞蟻,我們躲在蟻穴里,遠遠的看著巨獸將別的城市踏破,卻不知也不敢想何時巨獸會踩到自己頭上。即使結合整個至善城螞蟻的力量,也無法哪怕阻撓一下這些純粹的破壞力量。
然而我們之所以尚未被消滅,純粹是因為我們渺小到不會引起巨獸的注意,但也不會引起巨獸的憐憫。
實際上,巨獸也從不憐憫任何事物,他們只是簡單的出現,然后踏平一切在他們路上的東西。
面對這就無可匹敵的絕境,我們只好將一切巨獸與巨獸的威脅都拋之腦后,把巨獸造成的破壞當作天命,然后安安心心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繼續著這無可救藥的寧靜,并將自己都無法掌握的命運交到一個虛構的神明手中,祈禱著災難離自己遠去。為了不讓自己在無所事事的絕望中陷入癲狂,我們在現實中用行為預演癲狂,并在巨獸不可阻擋的鐵蹄踩下來的時候,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
“嘿,你在干什么?”
“等等,他在看那個災害。”
“完了他會把災害引來的。”
“我們是不是要死了?”
“殺!”
“殺!”
我睜開眼睛,在高臺上的公共仆人的指揮下,工人們尖叫著把包圍我起來。盡管發生了許多踩踏,但這點慘叫聲還未發出,就被爭吵和怒吼碾碎,滲入了永不見光的地底。
我看見他們的臉上有和我一樣的恐懼,只有高高在上的公共仆人罕見的露出了無比憤怒的面容。
他們用老工人那滴血的衣料碎片蒙住自己的眼睛,又用它蒙住我的眼睛。我看見了一只傲立于高處俯瞰眾生的肥得流油的螞蟻,指揮著一大群和我一樣像枯草根一樣的螞蟻把我舉起來押向刑場。
突然,不可一世的烈日顫抖著收斂起光芒,可不等它收完,巨大的陰影就粗暴地踏碎了烈日的光。
太陽灰頭土臉地躲了起來,碎裂的日光也滲入了無窮黑暗的大地,和被踩死的工人的慘叫聲一起成為了這黑暗的一部分。
天空陰沉著,原來是巨獸的腳掌落了下來。從東邊的地平線覆蓋到西邊的地平線,至善城的高樓大廈,競相折斷,碎片散落在人群中,激起一片驚恐的哀嚎。
肥得流油的螞蟻指揮著種螞蟻尋找建筑材料,構建支撐物,但螞蟻們卻只有亂作一團,只能遠遠地望見穿金戴銀的螞蟻逃走。
巨獸的終于腳踏下來,打碎了至善城與城中的一切。曾藏在暗處的狙擊手里不知道去了哪里,只見人群中四散著一些被丟棄的槍和子彈,每一粒塵土都開始吶喊,承載過船只,而又將船只傾覆著的沸水從汪洋大海中站起來。
所有工人的靈魂都開始燃燒,融入破損的發熱爐。發熱爐的核心燃起大火,沖上天空,驅散了太陽,又深深地埋入地下。公共仆人的脂肪在高溫下沸騰,摧殘著公共仆人的軀殼,焚燒著公共仆人的靈魂。
終于,烈火沖破地殼,震碎了天空,把公共仆人放逐到世界之外。
我猛然驚醒,感到刺骨的嚴寒。我發現自己仍躺在切片機面前,我再也不能像冰塊一樣的自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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