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年,愛折騰的法國人正在如火如荼地推進他們的大革命。在制憲議會里,三個等級的代表決定以座席來表明對路易國王的態度。那些擁護國王政策,希望維持現狀的,坐在了國王的右手邊。那些反對波旁王朝,主張進行激進變革的,坐在了國王的左手邊。從此以后,全世界的革命者們有了一個響亮的標簽:“左派”。
此后一百多年間,歐洲的政治史大體可以歸結為左與右的斗爭史。在1944年的西班牙,這場斗爭是以極其殘酷的方式展開的。來自右翼的軍隊將領弗朗哥,以內戰推翻了共產黨和其他社會主義者的左派政府,建立起一個獨裁的法西斯專政。失利的左派以游擊的方式繼續抗爭,右派政府則報之以殘酷的鎮壓。《潘神的迷宮》中的小女主角奧菲利婭,就在這血雨腥風中揭開了她游刃于現實與魔幻之間的奇遇。
在《潘神的迷宮》中,導演至少三次強調了奧菲利婭的“左傾”立場。影片開頭,奧菲利婭和母親乘車到上尉的營地去。當她在途中拾起雕像的殘塊,將其補到雕像的頭上時,我們注意到,她補上的是左邊的眼睛(從奧的角度)。有論者指出,這一情節的寓意是,擦亮眼睛,看清世界的本質——從此以后,小姑娘就能見到人所未見的精靈世界了。如果這一解釋成立,奧菲利婭擦亮的是左邊的眼睛,她發現的本質,是從左翼的角度看到的本質。通俗地說就是,她從此開始“左眼看世界了”。
車隊到達營地,奧菲利婭與上尉第一次見面。兩人握手的場景令人玩味。小姑娘右手抱著一堆fairy tales,戰戰兢兢伸出左手。作為法西斯軍官的上尉伸出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冷冷地說:“應該是另一只手,奧菲利婭”(it’s the other hand, Ofelia)。一個左派與右派見面,當然是不歡而散。用毛主席的話說,他們之間,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而是路線斗爭了。幾分鐘之后,小姑娘就在迷宮里鄭重地對梅賽德斯說:上尉不是我的父親。堅定地斷絕了與右翼獨裁者的任何法統上的聯系。
奧菲利婭到pale man的地宮中去執行潘神交給她的第二個任務。墻上有三個小門。按照那幾個小精靈的指示,她應該打開中間那扇門。小姑娘猶豫了一下,打開了左邊那扇門(again,從奧的角度),取出一把亮閃閃的短劍。神靈指明中間道路,小姑娘卻再一次堅持了自己的左派立場。
接下來的情節非常有趣。奧菲利婭拿到短劍后,按照小精靈的手勢,她應該去殺死那個雙手沾滿人類鮮血的pale man(在本片的上下文中,我們不難把他視為法西斯暴君的象征)。這時,一向淡定自若,做事分毫不亂的小姑娘突然間象變了一個人,她似乎忘了自己的任務,被滿桌的盛宴吸引,摘下葡萄吃起來。這段故事為什么這么安排,偶曾經好生迷惑了一陣子。難道葡萄在西方文化中有什么特殊含義?百度google了一半天,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后來見到網上有人指出,這段故事是說小姑娘沒能戰勝自己的貪欲,所以沒有與吃人的法西斯分子戰斗到底。偶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原來奧菲利婭不是一個激進的革命者,她給“溫情脈脈的人性”留下了位置。貪欲,或其它任何欲望,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性,對于革命者來說,等于weakness。革命者應該象鋼鐵般無情。因此,保爾拒絕了冬妮婭“古典小說呵護的惺惺相惜的溫存情愫”(劉小楓《記戀冬妮婭》);因此,一位思想導師主張緩行費厄潑賴,要打“落水狗”;也因為此,《潘神》中的左派游擊隊與右派法西斯在打掃戰場時做的工作一模一樣,都是往倒在地上的敵人頭上補兩槍……奧菲利婭在關鍵時刻的“妥協”、“退步”,屈服于自己的weakness,說明這位小姑娘雖然是一個堅定的左派,她同時也是一個溫和的左派。
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全片的故事進展,透過那些詭異的魔幻和血腥的現實,我們分明能看見一個近乎完整的左翼革命思想的結構。開頭,小姑娘給雕像補上眼睛,“睜眼看世界”,這似乎是在暗示啟蒙運動的開始。從盧梭到馬克思,他們關于革命的理論,都可以從啟蒙思想的諸多假設中找到根源。接下來,按照潘神的指點,奧菲利婭到一棵衰朽的無花果樹下尋找一把鑰匙。鑰匙通向那把能殺死pale man的短劍。在《圣經》中,無花果樹是一個具有豐富含義的意象。亞當夏娃在明智之后是以無花果葉來遮羞的,這將該樹與文明的暗喻聯系起來。耶穌曾經詛咒過一棵開滿綠葉卻不結果子的無花果樹,導致這棵樹連根都枯干了。眾多圣經詮釋家認為這里無花果樹暗指以色列。基督的詛咒是在預言以色列即將亡國,以色列人將要流散到全世界。在影片中,我們不妨認為枯朽的無花果樹代表著1944年的西班牙,或者整個歐洲文明。作為革命者的奧菲利婭,要從衰敗的歐洲文明中找出能打敗敵人、建立新世界的鑰匙。
再接下來,潘神吩咐把上尉新生的嬰兒帶到迷宮中,以完成奧菲利婭的“尋父”和“還鄉”。在這里,我們很容易就把這個新生兒與新的人類社會聯想起來。革命的理想,就是要建立一個新的社會。父親——舊世界的統治者,希望他繼承衣缽;姐姐——舊世界的反叛者,希望把他帶到一個新的世界。最后,姐姐的同盟者——游擊隊得到了這個孩子,并一槍了斷了他與父親的聯系。這幾乎就是西班牙真實歷史的翻版。胡安·卡洛斯自中學時代便被獨裁者弗朗哥帶在身邊教養,并被指定為繼承人。但他與弗朗哥具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立場。當他繼位成為國王之后,就開始了全面的民主化改革,將西班牙帶入一個全新的社會。胡安·卡洛斯國王就是那個與獨裁者父親一刀兩斷的新生兒。
潘神要求用嬰兒的幾滴血打開回鄉之門,奧菲利婭堅定地拒絕了。她不愿讓下一代流一滴血,自己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許多觀者會想,小姑娘如果稍微“靈活”一點,比如,讓嬰兒獻出幾滴血,或乖乖地把嬰兒還給上尉,就不會丟掉性命了。其實,她的執拗,正是要完成一個革命者的歸宿。譚嗣同和秋瑾在有逃生機會時,都主動放棄了。革命就是要以劍和血去打開通往天國之門,這既包括“敵人”的血,也包括革命者自己的血。如譚嗣同所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獻出自己鮮血的奧菲利婭,完成了一個類似于基督受難的過程,終于回到了“父親”的身邊。這是一個標準的《圣經·啟示錄》的場景,在神的殿堂里,父神高居其中,神子坐于其旁,將要統治世界若干年。革命者奧菲利婭,成為基督教式的千年王國的統治者。如果我們了解歐洲思想史上各種激進政治理想(如烏托邦)與《圣經·啟示錄》的淵源,就更能理解這個轉變了。歷代革命者追求的完美的理想王國,本來就肇始于《啟示錄》中的千年王國。
縱觀這個過程,從思想的啟蒙(補眼),到革命的行動(找鑰匙,取短劍),到流血犧牲(死亡),建設新社會(爭奪嬰兒),最后實現理想王國(回鄉),奧菲利婭在她的魔幻與現實世界中幾近走完了一次完整的革命。這里唯一缺失的,是消滅革命的敵人。小姑娘作為一個溫和的左派,讓她去完成這個任務,似乎不合其政治立場。在劇中,導演讓她的游擊隊朋友替她完成了。而在現實中,西班牙后來的民主化,是以和平的方式實現的,弗朗哥的黨徒幾乎沒有受到懲罰。左派與右派在漸進改革中消弭了長達半個世紀的血海深恨。
影片最后,曾經干枯的無花果樹開出了潔白的鮮花。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