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鄉土四題等
純文學作品喜歡追求深刻,但是否一味往“狠”里寫才叫深刻?有的時候,奇險乖戾恰恰是為了掩飾思想的蒼白。不少作品的確是夠狠,但狠的法子卻狠雷同。大家想法差不多,就不再是深刻,而成了媚俗。或者,媚雅。
純文學作家總是顯得狠深刻。他們說的話總是一套一套的。非常有見地,非常來勁。然而他們的作品表現出來的精神面貌卻也總不免跟他們的創作談有些脫節。海明威在領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做了一個很簡短的發言,并且說:作為一個作家,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可見作家說的話是不能作數的,他的思想到底如何,還得在作品中見分曉。中國古話說得好:“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中庸》)假如真是你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搬來裝裝門面,那你想離開它片刻也是做不到的;能離開,便見虛假不實。實際上,在一個資訊發達的時代,誰都有可能拿了別人的旗子來搖一搖。可藝術這東西,真就像神話世界,你揀了別人的寶旗,再搖也招不來力士或者精靈。你喊了別人的主張,可自己的作品還是那么枯槁。
以上兩則并非廢話,而是大量閱讀當代文學,讀得十分郁悶了之后總結的肺腑之言。而韓少功每每能給我的驚喜,也正是在這兩個方面都跟流俗判然分別。
韓少功早年不是沒寫過“狠”的作品,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馬橋詞典》之后的創作。貌似清淡,實則有力。功力爐火純青,方能四兩撥千斤。
韓少功的思想,泥土味重,洋氣可掬,理論層次豐富,現實感悟細膩,幾者相互碰撞,變成了獨樹一幟的韓氏手眼。他的思想,我們都能從他的作品中體會到,而且也只有在作品中才體會得最真切。
這次的《鄉土四題》,也是如此。四個故事非常短小,但也非常抓人。《小說選刊》的“責編稿簽”強調了它與中國古代筆記小說類似的敘述手法,但我覺得,手法上固然有筆記小說的借鑒,但精神面貌則與一般古代筆記“資閑談”的作風很不相同。它暗含了很深的精神訴求。
《小說選刊》同期刊出陳啟文的一篇小說。推薦者的理由說得很好——在過去,鄉村一直是人類精神的一個重要想像對象,但現代化的浪潮則逐漸抽空了鄉村,使帶著人們很多美好感情的昔日鄉村越來越破敗;這篇小說正寫出了這種矛盾和痛苦。
然而我覺得,《鄉土四題》中的第一則,《青龍偃月刀》,用短得多得多的篇幅,也同樣寫出了這種矛盾和痛苦。而且并沒有搞一些綁著雷管跳崖這樣的生死大戲。平平淡淡,終老而去,沒有一點激烈的抗爭,并不意味著沒有痛苦。老百姓不是知識分子,他們迫于生活,總是對實實在在的東西關注得多一些。他們心中的苦與痛,總是隱得很深,表現出來得很淺。往往是作家一廂情愿替他們覺得精神上的痛苦,并非要把它外化出來,讓他們為了某種精神而做出激烈的舉動。
老剃頭匠所堅守的精神對象(一代代傳下來的、精致絕倫的剃頭手藝),并不比么爸所堅守的精神對象(養育了幾代村民的泉水)遜色,但小說不搞那些神神叨叨的鄉土寓言和一廂情愿的生死大戲,顯得自然得多,反而更有“后勁”。看完之后,那一點感覺還可以留在心里,而不是消費完大戲,轉眼就忘掉它,不帶一絲牽掛地又投入自己火熱的生活。
第二則《船老大》更好。《青龍偃月刀》還很容易找到跟它意味稍相近(不過比它累贅而力弱)的作品,《船老大》則是更徹底的韓記美文。不僅文章美,勾提點抹,起承轉合,都透著灑脫自如,而且意蘊也耐人尋味。對船老大的風水方術,敘述者也是將信將疑,因為實在跟自己所受的科學教育相抵觸。但敘述者顯然對所謂科學也有成見。或者說,干脆就是把科學和迷信駭人聽聞地擺在平等的位置上,要懷疑都懷疑,但懷疑也不等于否定。迷信不迷信這個棘手的問題于是被淡化,凸現出來的,也就是作者當真要寫的,就是這個活生生的鄉土人物。不管怎樣,迷信是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把對它的價值判斷懸置起來,人物才更鮮活、生動。而不是作者根據觀念生造來的。
第三則《衛星佬》也是如此。殺豬的漢子兼事安裝衛星電視,裝備之簡陋,方法之粗暴,跟前面描寫的專業隊伍比起來,簡直不敢令人相信不是破壞。但居然也就裝成了,而且更有效,更經濟。不僅人物鮮明,而且在這種對比的寫法中,露出一點鄉土智慧對現代標準化生活的揶揄。但后者不是重點,所以并沒有像作者的其它小說中那樣把揶揄的笑容擴大。重點還是寫人。
第四則(名子忘了)寫收蛇的漢子,也是帶點神叨。不管別人信不信,祖傳的禁忌就是不可越過的雷池,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一旦禁忌被打破,他也就葬身于眾蛇。但相對于前面幾則,寫得過于神乎了,而缺乏韓少功經常使用的對故事的反思。——其實反思的角度是明擺著的。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人類學揭示過這個道理。按我的話來轉述,人所相信的東西就像計算機的操作系統,一旦信仰中的東西有大的變動,就像操作系統崩潰。所以觸犯禁忌而亡,就像被咒語殺死一樣,的確是可能的。作者是不是覺得這個反思角度不言而喻而省略之?但有點草率。人物形象由于缺乏這種思想的燭照,也顯得黯淡不明了。
總的來說,韓少功的小說思想比較獨特,在這個思想多元的時代,相反可能引起部分讀者的抵觸。假如一篇小說沒什么思想,反正也就是消費一下,讀完了也就罷了。有思想的小說,其思想則既可以讓一些人歡喜,又會讓另一些人皺眉。不管喜歡與否,它很有力,這是無疑的了。
另,本期謝宗玉的一篇也不錯。題目很爛,記不清了。回答“底層如何文學”這個命題,此篇是一個不錯的解法。就像卡爾維諾說的那個帕休斯的神話一樣,正面進攻會把自己變成石頭,換個角度反而能殺死妖怪。小說貌似并非寫底層,卻把底層人物的精神狀態寫得很鮮活,很不像有些作家筆下那么概念化那么假那么空那么生硬。主人公很有點拉斯蒂涅的味道。美中不足是開頭的語言不精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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