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池 譯《彼得·霍恩詩選》,河南教育出版社20世紀世界詩歌譯叢第四輯
彼得·霍恩(Peter Horn,1934—
)是南非著名的左翼詩人、批評家、學者,他生于捷克,長于德國,青年時移民南非,1967年創辦先鋒詩刊《俄斐》,探索植根非洲本土的現代詩歌道路。早期作品沉郁、內省,后拋棄唯美和修飾的主流詩學,以一個國際主義知識分子的姿態,為南非抗議運動創作了大量的朗誦詩和傳單詩,被譽為“南非的聶魯達”。
本書收錄了反映彼得·霍恩創作歷程的各時期代表作,包括《普拉姆斯泰德哀歌》、《內戰詩章》等在南非民權抗議運動中激起強烈反響的系列朗誦詩。在本書所附的“訪談錄”中作者詳談了自己的思想心路和藝術追求。
[南非]彼得·霍恩
《普拉姆斯泰德哀歌》
羅池 譯
普拉姆斯泰德哀歌
——致達伍德,我的朋友和老師
“……但對于成年人
我們自有特殊款待,
不僅是娛樂,更從解剖學上
給他展示金錢的繁殖:生殖器官、
細致、全面、有效——卓有教益
發人深思……”
——萊納·馬里亞·里爾克,《杜伊諾哀歌》
※ 普拉姆斯泰德,開普敦的一個街區。
哀歌 一
即便我尖叫,又有誰能聽見?
我的聲音回響在混凝土的院墻
圍繞著我舒適非常的監獄:它漸漸消隱的
回聲能否傳給我呼告的人們?或許隔離區之間的
隔音設施無法滲透?而且即便
我被法律和恐嚇蒙蔽的聲音能到達
并觸動人們的心靈,
但他們被重復性的勞作和極度的貧困束縛,
但他們有時間來聽嗎,但他們會理解嗎?
因為美也同樣
是你我心靈之間的藩籬,
而矯揉造作、毫無創造性的
語言花招叼著它自己的尾巴
就號稱是詩歌。我因此猶豫,我不敢號召
團結到詩人的呼聲周圍。因為有誰能使用詩歌?特權階級
不行,都要經過訓練才能理解,工人也不行:
他們操心的是食品和住房,
他們歌唱的時候,他們唱的是曼德拉和馬蘭古。
那么我是不是要寫作?
只獻給那些跟我一樣無家可歸的、被排除在外的人,
他們在被扭曲被灼燒的夢里建造烏托邦,
他們聚攏在油燈下孤獨的火苗就像
顯靈的守護神抵御著越來越深的黑夜
我是不是要從詩中刪除那種沒有詩意的陳述
比如:牛奶價格上調讓牧場主發財
并且讓開普平原的孩子餓死?又如:
OK商場提高紅利60個百分點,
是從工人荷包里偷出來的?
我的聲音有市場嗎?
我是不是要被八哥羞辱——這些呱噪的鳥兒——
它們在屋頂自在地啼鳴
從不被拘禁和管制條款嚇倒?
我是不是要強忍歡笑和眼淚,
乖乖順從那個不可冒犯的審查機構,
它的名字是不能褻瀆的?
我是不是要用莫名其妙的吠叫來說話,
一個古怪的老頭,就是一個壓在我肩膀的包袱?
咳嗽:我是重要人物!就在街角上?
我白天要不要坐在椅子上像一口麻袋?
我夜里要不要躺在床上像一塊石頭?
到吃飯的時候,就撐開喉嚨?
到睡覺的時候,就閉上眼睛?
不!
是提起油燈為其他人照亮黑暗的時候了。
沉默的話語我已經說得太多,
但沒人能夠理解。我已經呼吸了太多的
鹽、海、詞、風,美的象征
和臭烘烘的黑暗
從我良心的洞中噴出。
這種種消沉的迷醉已經夠多了。
我已經在發音優美的措辭和鋁箔中
包裝好真實,刪簡并裝訂成詩集。
但真相的背后是死亡。
淚水的領悟是痛苦。
從現在起不再有哆嗦的句子和結構
在字面下傳遞然后落空,
不再有詞語在我嘴里發干。
沒有詩能建立在逃避和幻想的
流動的沙丘上。
面包仍舊是珍品,黃油比一切詩意
更重要:所以我談論面包黃油和茶
以及它們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到不了饑民的手上。
我要談論瓦楞鐵窩棚和傷寒病,
這是不能用推土機根除的,哪怕你
把那里的居民推進地下,
因為人需要住所。
我要像一個中國詩人那樣說話,他說
“人民正在挨餓,
因為富人霸占得太多;
這就是他們饑餓的原因。”
一個說了幾百年的聲音,冷酷無情,
一個除去所有鋪墊和形容詞的聲音,
說的只是值得說的事實,
只要還有痛苦、饑荒、死亡和謀殺。
說一定會有自由:只要我們將它建立。
說一定會有面包:只要我們將它分發。
說一定會有住房:只要我們擁有它們。
說一定會有友誼:只要我們為它戰斗。
*馬蘭古,Solomon Mahlangu,非國大烈士,1979年被絞死。
哀歌 二
的確,我們限期已定的生命沒有足夠的時間
像月桂那樣生長,一塊陰影比所有的綠色更黑,而且沉默。
詩人沒有人性稅賦的豁免權,
不能避開所有的命運——避開所有的命運去追求
孤高者的昂貴命運,當其他人
在鐵絲網那邊度日如年的時候。
僅僅來到世上還不夠。
這里還有人需要我們的友誼,我們也需要他們的。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我們也一樣,只有一次,并且不能重來。
但只要活著,成為一個人,哪怕只有一次,
我們在這土地上的一生就是我們的宣言。
你已經去到了那樣的一個地方
沒有雪,沒有冬天,沒有風暴,沒有傾盆大雨,
沒有時間會從沙漏的細頸里流走,
在那里不會讓你聽見種牛交配的喧嘩,
或咆哮的河水倒進峽谷,
或者青蛙在性愛的狂歡里鼓噪;
你已經拋下了這世間種種宏偉計劃的迷亂,
派系的爭斗,貧窮的生活,和經濟問題。
但我還要在喝湯的時候算計收支賬目:
兩千個失敗戰役,一百萬犧牲者。
我的心是重的,我的靈是倦的,
我飲過思想的死牢里每一個人犯,
我數過你思想中痙攣抽搐的喘息,
我見過血沖洗街道,然而,這一切
跟你的痛苦相比竟無足輕重。
我寫作,因為我活著,
在午后在黃昏漸冷的時刻害怕遭到報復。
我聽見眼生結石的蛤蟆合鳴:我的胃在翻騰
當它們咕呱咕呱咕咕呱在沼地橫行,
它們的詩歌,除了空虛
就是大吹氣囊。唱吧,伙計,一塊唱啊!
我不唱:我什么也不會,除了描述,報道,和見證。
我寫作,直到我被人從桌上撕開,
戴鐐,挨揍,吃鞭子。
然后我就會明白這是什么,是什么將剝掉
我眼中的銅銹,然后我將看見
禁止我看的東西是什么。
被別人拉走,裝上卡車,拖進監獄,
我就會明白這是什么:是人民的自由。
此刻我靜靜坐著,明白這還沒到頭,還沒有。
在這沉默中我寫作,進行比較,發明符號,
表達我尚未知曉的事。我要寫的是讓人說的,
讓許多人說,然后讓無名的人歌唱,剛開始還是結巴,
并不理解,但越來越強,一首贊歌,在對犧牲者的
哀悼中充滿對勝利的認識,
它從紙頁上升起
從作者的疑惑中把實情提煉,
這首詩,不再是詩人的了,成為大眾的聲音,
它的語言融入鼓點和呼號的大合唱,
然而,這首詩仍保留生活中的這一刻的聲音。
哀歌 三
歌唱愛情是一回事,黎明前驚飛的
撲翅的心跳,你的手在我的發間的溫柔,
或沉默的音樂。但要唱一輛汽車的
底盤上單調的重復的不斷擰緊同一顆螺絲卻是另一回事。
傳送帶吞進活人吐出四個輪子的
自行鐵器。如果一扇車門不夠牢靠,
會有老資格的在那頭揮揮手。然后傳送帶繼續。
我們有一個不可剝奪的權利去為工作而死。
我們有一個自由去離開窩棚找個工作,
去被捕,因為沒有通行證,
或者沒有交稅。
我們肯定會得到饑餓工資,如果能找份工作。
我們絕對會挨揍,用木棍
和牛頭鞭,如果我們敢抱怨。
混凝土攪拌機在郊外爬行,
吊車和起重機冬雨之后萌發
并為一個更清晰的未來提供結構性增長點。
打樁機摧毀按人種編排的過去。
預制鋼構件也運來了,找到它們的位置。
平板玻璃窗在港口那邊反射出它們文明化幸福的訊號,
鼓風爐,探礦塔,蒸汽機車和巨型發電機,
優先股和信用債券的圣殿,
鐵絲網和了望樓。以可靠的壞品味
廣告牌上的郊區好生活
比生活的標語牌更大。而:景色如畫的貧民窟
升起煤火,冒煙,灰蒙蒙的四壁。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跋涉在疲勞的每一天,
在天空上,在這塊土地的溫暖陽光下,
齊腰深的潮濕污泥,崩解的污泥,
在這個滿是超級英雄的驚恐國度的天空下,
稠密的污泥和說話的污泥,
在這美麗的割裂的地面
在骯臟的思想中間在干凈的臉龐后面,
我們,
在半真實的廢話中拖著泥污的身體,
模仿,偷竊,為污泥塑造并將
注定變回污泥的:
我們打滾,干活,在泥潭里,像一群豬。
那么,讓我們抬頭吧!向前看看吧!
在清晨灰色的巨鳥多么怪異,
它們從天頂空洞的穹窿開火,
把咆哮的沉默射向我們:異議人士。
流動的夢魘一遍又一遍。歷史的重復。
布告叫喊像沙啞的鸚鵡。
但墻上的字跡是看不見的,
遵地方長官之命。
然后呢?我們要鉗制自己的嘴嗎?縫起唇皮?呆在泥潭?
起來吧人們!
起來吧,離開這些污垢!
你并不是非得割斷自己的喉嚨不可,
還有別的方式可以有所作為。
可以聽,可以說。
要牢記和宣傳一百種說不的方式,
在一百個不同的場合都是有用的。
去做你該做的事情,是說不。
去做你不該做的事情,是說不。
細細地辯爭你的利益和我的利益,是說不。
憤怒呼喊,是說不。
對那只撅向你的臭屁股放聲大笑,是說不。
組織工會、罷工、靜坐,是說不。
當時機已到,行動起來,是說不。
問問是誰吃了我們的肉
是誰的盤子里盛滿
我們的未來。
堅決地問,讓所有的人聽見。
提問,并公布答案。
并記住:
我們的貧窮是三百年累積的貧困。
貧困就是我們的肉和血和呼吸。
我們只有這唯一的星球而它是荒涼的。
唯有它是我們抵御冷冷太空的藏身之地,
但有人卻用貪婪剝蝕它,把它變成不毛之地。
失去這星球我們就一無所有。
失去這生命我們就一無所有。
難道我們還能指望別的嗎?
是時候了,該造房居住。
是時候了,該縫衣穿著。
是時候了,該烤面包來吃。
哀歌四
城里的人們啊,我們為何在冬季憂傷?
難道我們不能像遷徙的鳥群
溝通我們的意圖?在這最后一刻
難道我們還不準備起飛?
從停滯的池塘飛起白色羽毛?
難道我們沒嗅到,千百年來,在我們的目的地
雨水充沛鮮花盛開?難道是那些鎮暴車
和警車挫敗了我們的意志?
酒是苦的,如果我們不濾掉殘渣。
但饑餓和渴望并非命定:我們勇往直前。
讓我們利用這些吧!讓我們想象混沌,
混亂,法律和秩序的終結,
180日拘留的終結,審查和查禁的終結。
唯有思想能顛覆一大群人
還能讓他們潰爛。
想想看,連這些城市都會結束,
就像從前的那些,像淫蕩的巴比倫,
像所多瑪和蛾摩拉。
記住,這些城就跟我們的城市一樣:
盡管比約翰內斯堡和開普敦小一點,
但貧窮的惡臭和剝削的氣味
早上撲鼻夜里更令人作嘔,
在街道和市場為一個銅板搏斗的
激烈程度跟阿德雷街一樣。
我們可以想象那些振奮人心的混亂,當終有一日
供水系統中斷,然后是電力
在康斯坦莎崩潰;高峰時間的
自動紅綠燈瞎了。因為生命要繼續,
自然而然地,在
槍炮之間,而人們要喝啤酒和白蘭地,
并把他們的驚訝之情吐露給他們
不再享有特權的朋友
說說在軍隊的組織如此嚴密警察的網絡如此強大的時候
這一切究竟是怎么發生的,
而那個大老板肯定已經躺下了。
還有些惱人的事,如果你突然就不能說
你說慣了的話,比如“滾開,黑鬼!”
你很可能會因為這些去坐牢的。
如果朗德博斯私立高中變成全民制學校,
如果沒有仁慈的法律隔在人和人的自由宣言之間,
父母們會多么驚惶。
還有更糟的事情會發生:司法,私有財產的看門狗,
再不能保護民主社會的公正:
富人會比窮人受到更重的懲罰。
我們可以想象這些受害人會怎樣面臨他們的苦難,
最后一批注定要死的幸存者
會要求按照合法程序受罰,
比如給證人上電椅,鞭撻國家之敵,
把一個勞工倒吊在樹上,
他口渴的時候
就往他嘴里倒開水,
膽敢“放肆”,就把他抽到死。
他們不再與什么偉大或重要的行為有關,
不再是神話、童話或歷史課本的演員,
不再是可怕的白種野獸,上校、將軍,
會供認制服的殘暴,重復一千遍,
就在我們面前。
難以置信的事情都會發生!畏縮的頭腦要眼看著
工人們,現在的工人,接管工廠,
并按工人自己的利益組織勞動,
工廠主們突然解脫了他們巨大的
國家義務,沒工作,沒錢,
不得不乞討,就像從沒學過貿易。
懷舊之情肯定會在那些窮困不堪的富人中間滋長,
哀嘆,時代變得多快啊,
當年可真好啊,那時可以從外國輸入沒腦子的礦工,
那時原住民還懂得自己該在什么位置懂得講禮貌。
啊沒錯,我們可以想象,事情會是怎樣。
哀歌五
有的人睜眼,看到
大路通向未來。但我們的眼
被扭轉向后,迷失在往日的叢林:
形象破碎成為瑣事。
一個個孩子在校園里敗壞,在入口處
被迫放棄他們的幻想,從此
一日日地活著,失去了
夢和童話的爆炸力。
而我們呢,長成了書呆子,在想哭的時候
帶著嘲弄的笑和平板的臉。
我們冷靜地觀看人類,那些披著麻袋的,
腦袋和胳膊上穿了彈孔的,笑著,哆嗦著。
但我們當中還有人睜開眼睛
并不害怕。他們走著不同的路,
穿過索韋托灰撲撲的廣場,聽見
警官們在巡邏車里囂叫。
他們在草原大火,在熊熊烈焰中,
遇見黑眼鏡蛇。
橫過邊境的河流,
他們發現水神在汩汩的波浪中
向他們奔來,
他們感覺到腳下的深淵。
他們看見青石
在云層里燒穿一個洞,
他們大笑著知識的笑。
他們忍受著赤裸裸的
恐怖主義的惡罵:看一看,解讀,摧毀。
他們聽見有很多聲音在說:
凄涼的是生命的早晨,
凄涼的是死亡的黃昏。
月光不能照亮他們的黑暗,
日光也不照耀他們的絕望。
對他們來說最好還是裝備上
堅如防彈玻璃的幻想,然后扛著這重負,
呵護他們的心中一個漸漸長大的希望:
最后一擊時憤怒的豹群。
它們的牙齒:殘缺不全,由舌頭愛撫著,它們
還能咬,還能從獵人那里感到恐懼。
但它們無法逃脫壓制著我們的那一切——記憶。
仿佛它們全被驅趕著緊挨在一起,
從很久以前,從它們的童年。
而它們的第一次自由,
四歲時在一個早晨丟失的自由,漸漸模糊,
它們走動著,沉默著,
在友善和殘暴中間。
逃學的人將在他們的時間里掌握世界:
混沌的主宰者將從灌木林走出來,
穿著工作服慶祝節日:
再一次回到童年,所有的思想在這里成為
無盡的原野和夢想池塘的黑眼睛,
學校放假了,氣球吹脹了,教堂的
大雞巴在歡笑的節奏里放縱搖擺。
哀歌 六
但他們是誰,那些逃離這個國家的,
那些比我們的生活更流離的,
那些被更堅定的意志驅使著去愛去恨的人,
那個意志把他們來回折騰,把他們從這個海岸
扔到那個海岸,然后又猛地把他們拖回來。
每天早晨他們向著我們國家的門戶
抽煙,他們的眼中是等待,他們的手中是炸藥,
他們的影子延長,伸進這片失落了的土地,
而泛濫的陽光在莎草灘里
洶涌,而風
沿著荒徑卷著泥塵。
來復槍唱著他們結結巴巴的
晨歌:機械的顫音,護衛一塊疆土:Izwe lethu!
于是有很多人被迫切地驅策著去扮演
花開成熟心中充滿光明的樣子,
英雄或許就是那些注定要早死的人。
風暴領頭在前,指望著吸引他人一同追隨
到那道路淹沒洪水肆虐的地方,一步步
邁進的腿丈量著虛幻的疆界,
一個崩散帝國的軍團,最后一塊被肢解的碎片,
為城市所拋棄,他們在盤旋的激流上
僵硬地伸著腦袋:要命的勇氣的漂浮的殘骸。
但他們并不是英雄,當他們被生下來
在痢疾和沒洗干凈的尿布的臭味里,
當他們長大,浮腫著空空的胃。
他們的英雄品質生于絕望,生于
為幾個便士打拼的無窮無盡的失敗,
他們的斗爭是要說出需要說的話,
要喚醒大眾,那些被主子踐踏過但又甘心
繼續被踐踏的人。他們的毅力來自監獄,來自審訊,
隨時準備放棄,遠離斗士的宿命,
但為斗爭的邏輯所驅使,一步步走得更遠,
否則就被壓得粉碎。恐懼著死亡,他們克服了
他們對死的恐懼。
我時常在晨霧里聽見他們的歌聲
從棚屋上飄來:強過其它聲音,
一道知識的冷墻,簡直沒有一個詞適于我們的語言
給新事物的新命名,在鐵絲網背后創造出來,
盡管還深藏在人們的肚子里,
但捶打著我們崩毀的堡壘的四壁,
讓我們充滿希望和驚恐。
驚恐的是那些什么也不做,什么也
看不見、感不到的人,他們的心里裝滿
謹慎和常識:他們一無所有除了一點
犯罪感,但他們洗凈了兩手擺脫了干系。
等待著最后判決他們伸張著自己軟弱的好心愿,
睜著眼睛,注視著雙頭的恐怖,在等待時機。
但那些涉過不可逾越的夢想的人從沒有過
罪的體驗,他們也不尊敬跪拜者。
汗水在臉上結痂,
他們張開手掌做成一個罐子,
把水傾注澆滅他們的渴望,
然后他們躺下,休息。
*Izwe Lethu,南非抵抗運動口號,意為“我們的土地”。
哀歌七
這年輕的英雄竟在死亡的恫嚇中
變形了:他的猛然狂烈的宿命
隨刮向山脈和森林的風暴
為他歌唱。對于我們,唯有忍耐是持續的:
鐘表一聲聲空洞的嘀答添加著我們灰色的時日。
但他的生命永遠銘記于他此刻的
功績,并把世界改變。
當他吹打石柱,當他吹打
我們牢籠的柵欄:只有我們知道這沒用,我們
在劇痛中落淚,像流進沙子的血。我們被山羊的歌聲
驚嚇,看著屠夫的刀子越來越近。
但越接近死亡你越看不見死亡,理解力
一步接一步展開,變化一步一步完成:
連最輕的地震也能夠
摧毀十八世紀的
宗教信仰。
國民大會宣告
他們就是把大君
送上斷頭臺的人。
但火焰還在燃燒
從不間斷,
熊熊驗證著自由的必然性。
而人剝削人的可能性年復一年
越來越不可信。曾經的公理全有待驗證。
知識,以鉆石頭的探桿,刺破道德
讓覺悟綻放:每一朵花
都傳達一個預言。先是普通麻雀
懷疑性的啁啾,然后是中午的
沉沉寂靜中紅胸布谷的斷然呼告:
“時代要變了!”
然后便登上階梯,層層階梯,朝向夢幻中的
未來殿堂——鳥兒鳴囀清泉噴涌。
夏日就在我們眼前!
不是所有的夏日黎明都似這般轉變成白天,
流動著光明,漂浮著森林的
濃濃的綠,不僅有靜謐中延伸的新路和升騰的雷云
還有池塘里孩子們的尖叫,他們幸福地奔跑
進入廣闊開放的空間:我們在這里生活,生命是光彩的。
終有一日我們會得到它,
連同那些住在城里最邋遢的陋巷的,
生潰瘍的,被垃圾和文化的塑料仿制品充塞的。
都不再隱藏在我們心靈的最黑暗里層,
我們的世界將走出來。那曾是文字
和印刷的夢幻,虛擬的結構,猛然間
飛躍,讓現實開花,在舊有面前
對峙著:充沛的能量,生于變化的騷亂之中,
無法辨認,像不可見的電力,驅動變壓器。
曾傾注了太多明天,心靈的投資盈余變成
一個令人震驚的今日。
但還會有人只看到廢墟:這些奪權革命中的
短視眼會在一段時間里伴隨我們。
他們,這些不再擁有往日財富的
也不能得到新時代的財富:
但我們還是別為他們煩惱吧。
讓我們指引他們,這些新式瞎子,走過明日的迷津
直到他們看見,小過失怎樣長成大錯,
并以癌變的暴亂破壞了他們的世界,為什么
在大夫的手里只有刀子,砍刀,才能拯救我們。
哀歌八
暴力是可怕的。然而,悲哀啊,
我歌唱你們,被施暴并將施暴的人,
懂得撕開腸子和打斷骨頭的恐怖的人,
我歌唱你們,在絕望中,在哭泣里我歌唱你們,
我頌揚你們,詛咒饑餓,是它把你們
趕出人之為人的界限。我歌唱你們
以我歪扭的嘴,無形的游魂啊,你們的安全島是一個監獄,
你們的藏身處是太平間的一張床,你們死在大草原,
由野狗執行了葬禮,我歌唱你們,
行走在荒漠,在森林,在城市
街道上的人們,不再被陽光大道上出汗和惡罵的
警察逮捕的人們。據報道你們正
進入城區和棚戶區。那些漸漸變冷的身影
穿過廠房和窩棚,驚嚇著
經理和長官的就是你們。呼旋的聲音奔過
頹敗的街巷正宣布了
你們的到來。
友誼越深,股市越恐懼,
在鐵皮屋頂和泥巴墻之下,臭蟲的
傘兵部隊撲向睡覺的人,老鼠的
嘯叫侵入櫥柜把惡夢驚醒。
復仇者神出鬼沒,為了被強暴的少女
被驅趕的牲畜,為妓院的娼妓,
為一個漆匠被腐蝕的肺和一個木匠被截斷的手
入獄的工聯會員的饑餓的孩子,
和監牢里一個兩眼迷亂瞪著
空空四壁的瘋子。
我:一個旁觀者,
曾面對你們,想把經驗整理,但
它已破碎如塵灰瓦解。
直到我明白:這是一種新型的現實,
不是用來關注,而是用來投入。
回聲在臺伯山的峭壁激蕩,
車輪滾滾駛下時間的走廊,
時間的悲傷,被濫用的夢想,
丟滿啤酒罐子的荒蕪海灘,
不過是孤單自我的次次破滅。
但這是一個設計路障分布圖,
怎樣接管電臺,怎樣控制電話局的時期。
這是一個研究城市地圖
和股市復雜性的時期,
一個寫傳單的時期,
一個廣泛覺醒的時期。
一個回憶童年時的山中掩蔽所
和泉水位置的時期。
哀歌九
“煽動”,沒錯,“宣傳”,如果需要的話,當一個人
被子彈擊中時驚訝的一遍遍重復的叫喊,
或一個礦工哮喘時的呼吸;但是當魚鷹的啼鳴
又在泉水和風中傳來,卻忘了
他也是跟我一樣受驚的動物。還有鐘聲
響在湖的那邊,它是否也是一個訊號,
讓我們能理解黎明一詞的含義?
或一朵玫瑰開放,一種比我們的詩更深的紅,
能展現一面血紅的旗幟的含義?
我被叢林中的鳥鳴追逐,
被水面和泥塘飄過的蘆笛,
被深深的淤泥,被我的驚駭追逐:
我,想要飛翔,想要誕生。恐懼中
我嘗試自己的翅膀,縱入不可言說之地,事物
紛紛掉落,那些曾讓我每日幽居在家中的:
橋梁,門戶,水井,窗口和塔樓。
我生活在或此或彼的懸置之中,
沒有童年沒有未來,被判處
要在一個無法看清事物的畫框里把世界觀察。
但我不在遠處,不在早前或往后:我在這里,
我望著山脈,海港和空中的雨,
望著一塵不染的草地和被分割的網球場,
權力的墻圍,導致我們死亡的隱匿之物,
我看見如洗的晴空被降落傘玷污,
我擱置了我對純潔的夢。
于是,我聽見人群在街道行進,
在市政廳門前,呼喊我們要面包,我看見
上百萬工人,覺醒,發現真理,
喃喃道,主子和仆人的日子不多了,
盡管,還在拼命叫嚷,
幾個白人勞工的沒落貴族
哆哆嗦嗦:“閉嘴吧,黑鬼!”
手拿左輪槍:撒謊,控訴撒謊的真理。
但現在那些曾經沉默的人要開始說話了,
從前不敢開口說,他們知道的是對的,怕說錯,
因為別人告訴他們他們的英語很糟,
而且他們一無所知。不再隨時準備閉嘴
或者“保持沉默”,他們打開話匣子開始說他們要說的事。
他們發現這其實很簡單,他們的不及格的英語
已經足夠了:我們要求勞有所得。我們要工作。
我們要任命一個為我們尋求利益的政府。
我們要讓我們的孩子念好學校,
這樣他們才懂得怎樣去尋求他們的利益。
如果城里不講公道,就會有反抗,
如果沒有反抗,倒不如這城市
被火燒掉,趁天黑之前。
簡單的語言常常有驚人的效果。
不用拐彎抹角:煽動,宣傳。沒錯。
現在這是必需的。將來有一天我們再來
談談樹林和小鳥。
哀歌 十
另一日將在東方燃起,毫不勉強,
不會拖拉著腳,或一顆接一顆熄掉星星,
在山頂怯怯地滲出光明,不會這樣,
它要舞著光明的巨爪撕開黑暗
在合聲中歌唱自由和喜悅。
將是陌生的,這往日熟悉的城市的街道,
將是陌生的,這偽裝的沉默中爆發的新生命,
將是陌生的,心中的鐵錘鏗鏘的新節奏。
在我們的灰色時代這聲音就像一座瘋人院
高聲吹響海螺:快樂啊!但今天,是變態倒錯
在安慰品市場上銷售,在政府補貼的課本里
發給貧困學童。一紙賬單在烏有之地拉長
陰郁的天空為此時此刻的苦痛做出償還。
但那些聲音的舞蹈什么也沒有造成,煙塵和沙土
領我們跨越難以適應的卑劣現實:
扎根在空虛的肺中的詞語要求開花,
渴望光明,渴望搖曳,和自由,廢除隔離的海灘,
成為一個未答復的提問,不再滿足于
現狀牧師的童話故事,無畏地,
要求此時此刻的一個答案。
然而,是陌生的,不再生活在地上,
不再有我們與生俱來的知識,不得不忘記
生存競爭和利己主義的那些禮儀:成為健康和完整的人
也是心中一種陌生的疼痛。我曾是什么,
驚恐的兩手捧著腦袋,但再也做不到,就連我的名字,
自我的標記,也不得不丟在身后。
我們曾視為寶貴的,成了童年的破玩具。
陌生啊,不再繼續期待昨日的期待,
陌生地看著一切變為切實,在空中展翅,
找到一片新的視野。而自由就是
在開頭的那幾天讓人精疲力盡,突然間要學習那么多
新的答案會累垮最強壯的人。但又讓你擺脫疲倦。
我們腳步輕盈地走過狂歡節的盛大隊伍,
在往日的霸主們笨拙地統治的碉堡的廢墟中間
穿過一座座工廠,今天它們沉默了,但很快會唱出新的聲音。
察看我們繼承的資產,昨日的工人建造的
留給今日的工人,在苦役中建造的將在自由中利用。
這不是奇跡嗎?驚喜啊,我們將指領我們自己的命運,
我們,人,要說這一切要發生,我們能做得到,
歌唱它吧,因為眼前的事情是應該歌唱的,因為我的聲音
離了眾人的聲音將是無助的,怎能把這首贊歌唱響。
以上千,上百萬的聲音,用音樂的翅膀把它托舉,
要讓空氣都充滿這一句話:
人是自由的,不是生來做奴隸。
【說明】
原作是不押韻的,相當于素體的朗誦詩吧。
作者反對押韻。
這是他的早期作品(1970年代),對象是大學生、進步青年。
以下摘自他的訪談錄:
問:這首詩在當時肯定是罕見的一份公開挑戰宣言。
答:對,我也在大學朗誦了《普拉姆斯泰德哀歌》,面對驚訝的人群,大約三四百個學生。于是我第二次被威脅解職——被一個從他兒子那里聽到消息的南非白人教授。他在我正上樓梯的時候攔住我說:“如果你再做這樣的事情,我就可以看到你被攆出這個國家了”。我非常認真地考慮了這一點,因為他跟沃斯特
非常密切,跟他有私交。
當時,《普拉姆斯泰德哀歌》作為學生出版物發行了,但立刻被禁,就跟我1975至1989年間在南非出版的所有英語作品一模一樣。當時只要有我的名字出現就足以查封一份雜志或學生報紙。在這一切背后是一個叫默里教授的家伙,一個開普頓大學的退休哲學教授、審查機構成員。1974年以后對我來說出版自己的詩集已經極度困難了,直到1993年我的詩選集問世。但我出版過廉價的復印小冊子。
問:的確,這種長期查禁的一個影響就是口傳朗誦成為一種首要的發表形式。這肯定對你的詩觀有所改變。
答:我想在這之前就有了。在我結識沃爾特·桑德斯的時候,我們一直認為詩歌,就像音樂,是拿來聽、拿來朗誦的東西。你已經有一個草稿,一個譜子……你得把它轉換成一個朗誦。
在政治詩中,我是在用一種語言向無數不識字的聽眾做演講,而這種語言至多是他們的第二語言,因而朗誦變得更為重要。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朗誦才能傳遞我們想要說的東西。人民需要聽到的詩歌,是那種能夠理解復雜的韻律但在朗誦中反對韻律的詩歌。所謂的自由韻律如果押上韻的話就一點兒都不自由了。
我的體驗是特別復雜的東西可以通過詩歌讓只有一點點知識的人民理解。在1980年代我面對龐大的人群朗誦,他們立刻就抓住了詩歌中包含的主要概念。但我想說的是,我的詩歌并不像一些從安邦吉傳統出身的詩人那么通俗易懂,他們更接近聽眾。朗誦實際上是我在那個時候能接觸人民的極少數途徑之一。有趣的是我們發現你可以把被查禁的書拿來朗誦。這種朗誦是不違法的。但持有這本書卻違法,真是有趣的矛盾。
問:《普拉斯泰德哀歌》的標題取自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而且通篇都有很多對里爾克的回應。但是,任何人都不會認為里爾克是一個革命詩人。
答:一方面他是一個非常偉大的詩人,但另一方面,我對他的政治見解有更偉大的異議,跟我對T·S·艾略特的政治見解一樣,或者對葉芝的政治見解。《杜伊諾哀歌》,在一定程度上,描繪了被疏離的現代城市生活,里爾克從一種保守派的觀點否定了這些。
我想做的是一個布萊希特以前做過的練習。拿一篇以前的文章,把它的性子反過來讀,然后點出問題,把這些問題點附在其中,你就得到一篇既有肯定又有反駁的復雜文章了。你肯定原文的美的一部分,但你反對它的政治見解。我想這就是在《普拉斯泰德哀歌》中發生的。它一邊讀里爾克一邊反對里爾克,按它的方式。
問:你的聽眾不會知道提到了里爾克,但我想這沒什么要緊吧。
答:不,不是這樣,因為他們會看到有些句子是怎樣直接反對某種美學的。布萊希特曾說過你可以拿一部照相機去拍攝最精彩的貧困,但你這樣做的時候在美學上也是貧困的。你不得不先參照你的美學,然后從創造美的角度去觀看,這時你就是寬恕了問題的存在。壓力就在這里,詩人有寫出美麗詩篇的欲望,但政治的責任和詩人的覺悟卻在說:我能這么做嗎?我能拿這些苦難不幸的人來創造美嗎?
如果你仔細讀《杜伊諾哀歌》,你會在里面看到一種保守派的反資本主義。不是看到它剝削工人,而是它要摧毀現代世界。所以他才會對往昔之美被瓦解有一種悲哀。
問:跟埃茲拉·龐德一樣……
答:哈,非常對。龐德跟艾略特或葉芝是不一樣,但政治上、美學上他們是非常接近的。我也正好用過埃茲拉·龐德。實際上《內戰詩章》是對埃茲拉·龐德《詩章》的暗示。
問:你就在心理上解決了怎樣處理傳統的負擔這個難題,而且傳達給對此并不了解的聽眾。
答:對……如果你仔細看《內戰詩章》的話你會發現有暗示布萊希特、帕布羅·聶魯達等人的暗示。風格改變了,是在1980年代的政治形勢要求下改變的。從聯合民主陣線1982年成立開始改變了。早在1980年,西開普大學的學生來邀請我,他們有一個為期三天的罷課,我是當時的主要講演人之一而且還要朗誦詩歌,這就要求你努力把事情說得盡量簡單但又不能變成非詩。
問:在這種語境中非詩或詩指的是什么?
答:要用令人難忘的方式說東西。一個獨特的聲音,但要用人民能夠理解、能夠識別、能夠開動腦筋的方式來說。站在億萬群眾面前,如果只有兩個人懂得你在說什么那就完了。在這種強迫下,語言要更簡單、更直接。簡樸,我瞄準的就是布萊希特詩中的那種簡樸,不是缺乏技藝而是用一種直入人心的方式去闡述。我的感覺是我已經成功了,因為人們在尋找某種可以一讀再讀的詩歌。而且他們似乎已經知道這種詩歌此刻就在我們身旁。
那時我已經大量吸收了南非的影響,我想它基本上是我在1974年開普敦詩歌大會結識的那些黑人作家——如塞若特
、塞帕拉(Sepamla)。這更是一種強烈的互動作用。當我出現在斗爭的講壇上的時候我越來越多地看到人民詩人的奇跡,看到安邦吉。我從不假裝我是一個人民詩人,但當我開始聽到這種語言,我就接受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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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烏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