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按】2024年9月17日,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推出了由俄亥俄州立大學德語教授保羅·雷特(Paul Reitter)重譯的《資本論》英文版第一卷,這是近50年來的第一個《資本論》重譯本。普林斯頓大學高研院著名政治理論家溫迪·布朗(Wendy Brown)給這個新譯本寫了一篇題為《The Enduring Influence of Marx’s Masterpiece》的長篇序言,發(fā)表在美國《The Nation》雜志上。這篇文章回顧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及資本主義的系統(tǒng)性批判及其意義,在此基礎上闡述了《資本論》的當代價值。作者指出:“沒有資本和沒有《資本論》,我們今天居住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兩者都永遠地改變了世界的想象,正如它們改變了馬克思自己的想象一樣。二者也為我們提出了永久性的思想任務,包括發(fā)展馬克思的思想,以衡量自他寫作《資本論》以來的一個半世紀中資本的復雜迭代和嬗變。”
一
資本主義僅有幾個世紀的歷史,但它前所未有的生產方式滿足了人類的需求并創(chuàng)造了財富,它比人類創(chuàng)造的任何其他東西都更廣泛、更深刻地影響著地球現在和未來的生存條件。它影響著整個地球,為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也帶來了挑戰(zhàn)。它使80億智人生活在富裕、舒適、貧窮和絕望等極不平衡的環(huán)境中。它勾勒出所有的社會關系和主體性,從工作和休閑的實踐到親緣關系、親密關系和孤獨關系的安排。除了階級之外,它還以不斷變化但持續(xù)可利用的方式構建并調動種族和性別。它為技術革命提供動力,并將過去技術革命的殘骸散落在地球的各個角落和環(huán)繞地球的軌道上。它孕育了“人類世”——人類和“自然”的歷史現在永久地、動態(tài)地糾纏在一起的時代,也孕育了“大加速”:在短短的半個世紀里,化石燃料的使用急劇增加,導致了科學家所說的第六次大滅絕。與此同時,它也促進了金融、人工智能和其他由數字技術驅動的實踐的發(fā)展,這些技術預示著將以更加激烈和自相矛盾的方式為發(fā)明這些技術的物種提供服務,并支配它們。
主流社會科學認為,資本主義是以自由競爭的市場為基礎、以利潤動機為動力的經濟體系。但是,在這一表述中,創(chuàng)造和毀滅世界的力量何在,將一切納入其軌道的力量何在,滲透和改變地球生命的每一個物質和精神細胞的力量何在?在馬克思看來,主流論述的單薄和膚淺不僅掩蓋了資本的力量及其掠奪性,而且忽視了資本的存在條件,忽視了構成資本和由資本構成的社會關系,忽視了資本創(chuàng)造、改造、摧毀和拋棄的無常秩序。事實上,馬克思的著作所挑戰(zhàn)的不僅是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和商品化效應(這一點他是眾所周知的),而且是將經濟學簡化為市場,從而簡化為一個被想象為獨立于社會關系、歷史、法律、家庭形式、政治、治安、宗教、語言、表象和心理的知識和實踐領域。取而代之的是,馬克思將政治經濟學理解為一種獨特的模式,我們通過這種獨特的合作力量來構建整個世界——改造自然,制定勞動分工和所有權組織,生產財富,創(chuàng)造生活方式、制度、社會形式、主體和主體性。經濟學學科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都把市場從這些世界中剝離出來,并把它們當作獨立的行為和知識領域來研究。
對馬克思來說,理解資本主義意味著掌握其所有條件、要求、驅動力、機制、動力、矛盾、危機、迭代,最重要的是其創(chuàng)造世界和毀滅世界的能力,即其生與死的驅動力:資本在誕生之初就展現出了這種力量,它從土地上榨取勞動力,填充工廠和城市,后來又在分散的全球生產時代掏空了這些工廠和城市。隨著資本的發(fā)展,它將人類所需的一切首先轉化為交換價值的來源,然后隨著金融化的進程轉化為投機價值的來源。它動輒創(chuàng)造出新的生活方式,推動地球上每一種生物和化石元素的提取、商品化和貨幣化,同時也毀滅了整個地區(qū)、制度、非人類物種和景觀。
馬克思知道,這種史無前例的生產與毀滅、榨取與剝削的秩序并不容易被充分理解。尤其是因為它是在自由的標志下發(fā)生的——自由的市場、自由的人類以及勞動力、資本和商品的自由流通。因此,要理解資本的力量和影響,就必須擴大和深化政治經濟學的范圍,從經濟學家的計量經濟框架轉向歷史、哲學、社會理論甚至神學框架。這就需要離開他所說的“嘈雜的市場領域”,不僅要進入工廠(貼著“非公莫入”的標志),看看財富是在哪里生產出來的,而且要采用一種框架來解釋市場的反常性和幻覺。這就要求我們理解為什么資本復雜而分散的運作方式比以往的政治經濟模式更不為人所見,資本的自由如何掩蓋了使其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統(tǒng)治體系的驅動力和影響。對于那些將資本主義等同于市場的人來說,所有這些要求都是違反直覺的,在市場中,買方和賣方、供應和需求、貨幣和價格是唯一的要素和可見的東西。
因此,要捕捉和分析資本的龐大性、復雜性和不透明性,所需要的不僅僅是對其進行新的描述,而是“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這是《資本論》的副標題。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需要辨別資本主義是如何運作和無法運作的,它的引擎和驅動力,它的結構性危機,以及它在市場之外的廣泛影響。既要批判其通俗形式,也要批判其學術形式——資本家的語言、學者的語言以及介于兩者之間的語言,如左派論戰(zhàn)者和記者的語言。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任務是艱巨的。
二
批判是馬克思從大學時代就開始磨練的東西,盡管正如保羅·諾斯指出的那樣,批判在他晚年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中采取了新的形式。馬克思知道去尋找哪些檔案以及如何處理它們。他知道如何透過政治經濟學家使用的概念來發(fā)現他們的前提或謂詞,如何巧妙地反轉(或如諾斯所說的“顛倒”)已接受的提法和反義詞,如何揭示看似簡單或統(tǒng)一的政治經濟學要素的多面性。他還知道如何在看似惰性的事物中發(fā)現其內在關系,以及如何讓事物“說話”,從而使它們成為系統(tǒng)中的能動要素。
馬克思從青年時代起就認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表達,無論是通俗的還是學術的,都與它們所產生和描繪的世界有著密切的、甚至是反常的關系,而這種關系正是為了揭示權力和保護權力的幻想而必須加以研究的內容的一部分。因此,批判總是需要三重行動——對思想或表象的批判,對權力的實際安排和動態(tài)的批判,以及對知識與實踐之間關系的批判性或癥候式解讀。只有這三重舉措才能揭示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和政治理論以扭曲的形式所代表的事物的關鍵特征,這些特征包括扭曲本身。因此,古典政治經濟學家是馬克思思想的寶貴基石。一方面,他們發(fā)展了早期的勞動價值論——盡管并不完整,但這種版本的勞動價值論無法回答關于資本的最基本問題(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構成關系是什么?利潤從何而來?是什么驅動著整個資本主義系統(tǒng)運動、擴張和崩潰?) 另一方面,這種不完整性也指出了資本以自我遮蔽的方式出現在世界上,并為揭示資本的真實本質所需的批判理論提供了線索。
人們普遍認為,馬克思的偉大著作以一個核心啟示為中心:資本是它所剝削的勞動的凝結,資本主義在時間和空間上不斷地強化這種剝削。用他的名言來說,“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資本要求強化對勞動力的剝削,在時間上——剝削更多的工人,在空間上——不斷擴大其商品市場,這構成了對資本主義來說生死攸關的根本動力,這種動力既貪得無厭,又難以為繼。它們使大眾陷入貧困,使財富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并使危機不斷累積,最終導致制度崩潰、被推翻,或者正如我們后來所了解到的那樣,通過福利國家、債務國家、新自由主義、金融化等方式進行再創(chuàng)造。由于增長是馬克思所說的“實現剩余價值”或利潤的必要條件,資本主義發(fā)展成為所有生命形式和實踐的粉碎機——包括其自身最近的生命形式和實踐。從小商店、家庭農場和城市到巨大的工業(yè)、熱帶雨林,甚至國家,資本所制造或需要的一切最終都會被摧毀。馬克思總結道:“因此,資本主義生產......只有通過破壞一切財富的源泉:地球和工人,才能取得進步。”
如果資本根本性的生死驅動力——在全球范圍內尋找廉價勞動力和材料,無管制、無稅收的生產和投資,以及其商品的新市場,最終共同產生了系統(tǒng)性危機,是資本的基本敘事,那么馬克思為什么不簡單明了地講述這個故事,特別是考慮到他想要讓工人階級成為讀者的雄心壯志?為什么《資本論》要用數百頁的篇幅來闡述復雜的觀點、艱深的抽象概念以及從商品的本質到貨幣的本質再到價值的本質等各種問題?為什么要與古典經濟學和政治學理論家進行如此多的交流?為什么這是一篇關于資本主義的嚴謹的學術論文,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生產力和破壞力的大膽論述?
我們可以這樣開始回答?!顿Y本論》不僅是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也是政治經濟學的哲學,更確切地說,是對為什么理解資本需要哲學的闡述。它從哲學角度批判了政治經濟學的非哲學方法,批判了那些對市場之外的諸多要素(包括法律、政治、民兵和警察,也包括語言、神秘化和神學)缺乏警覺的方法,批判了那些沒有對政治經濟學的基本要素(勞動、資本、價值、貨幣、國家)進行追問,以發(fā)現它們的起源、本質和相互之間的構成關系的方法,批判了那些不適合研究資本的表層與深層之間關系的方法。
《資本論》的哲學取向體現在它的開頭幾行,馬克思在這里引入了一種表象秩序,他必須對這種秩序進行拆解和分析,才能理解其的真正本質。馬克思開宗明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單個的商品表現為這種財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們的研究就從分析商品開始。”
動詞“表現”表明,資本與表象聯系在一起。但是以何種方式聯系在一起呢?資本的許多令人分心和誘人的符號不僅僅是為了揭示真相而揭開的偽裝,更是資本的本質和作用的重要組成部分。資本的表象既不是獨立的,也不完全是虛假的,既是資本體系固有的,也是使其神秘化的因素,它們既是資本體系的基本要素,也是資本體系的偽裝,還是理解資本結構和動態(tài)的線索。在馬克思的敘述中,這些表象及其與真相的不可靠關系,可以幫助我們將資本理解為過程和中介、轉化和變型,以及可消耗和可增強的任何東西——而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還表明,盡管資本覆蓋整個世界并使之同質化,并宣稱其自由具有普遍性,但資本卻在進行著獨特的分割和分離。它劃分了經濟活動的不同領域(生產和交換)以及權力、身份的社會和政治領域(公民社會和國家)。它將人與其勞動(作為勞動能力)和勞動產品(作為商品)分離開來。它將勞動本身劃分得越來越細,并最終將生產過程劃分得如此復雜和廣泛,以至于產生了我們今天所說的全球供應鏈。它劃分了金融與生產、管理與所有權、所有權與控制權等等。最重要的是,它將所有者與生產者分割開來。矛盾的是,這些劃分和分離是資本創(chuàng)造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財富集中能力的基礎。
這些中介、嬗變、分割和分離加在一起,使得對資本的每一個組成部分的分析都是海市蜃樓——恰恰是資產階級政治理論和政治經濟學所圍繞的海市蜃樓。然而,馬克思堅持認為,這些海市蜃樓對于引導我們找到整體的真理至關重要。資本作為 “龐大的商品堆積 ”的表現形式并非障眼法:相反,它是理解其真正基本形式所必須解釋的內容的一部分,即凝結在商品中的勞動過程,它并不表現在商品的表面。更廣泛地說,資本主義市場也是如此,買方和賣方(包括勞動能力本身)看起來都是 “自由 ”的,因為產生它們的條件在那里是不可見的。簡而言之,要理解資本,就必須掌握其生產過程中特有的神秘表象的產生。
馬克思在《資本論》德文初版序言中預言了這種需要。他寫道:““萬事開頭難,每門科學都是如此.所以本書第一章,特別是分析商品的部分,是最難理解的.其中對價值實體和價值量的分析,我已經盡可能地做到通俗易懂.以貨幣形式為完成形態(tài)的價值形式,是極無內容和極其簡單的.然而,兩千多年來人類智慧對這種形式進行探討的努力,并未得到什么結果,二堆更有內容和更復雜形式的分析,卻至少已接近于成功.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已經發(fā)育的身體比身體的細胞容易研究些.并且,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而對資產階級社會來說,勞動產品的商品形式,或者商品的價值形式,就是經濟的細胞形式.在淺薄的人看來,分析這種形式好像是斤斤于一些瑣事.這的確是瑣事,但這是顯微解剖學所要做的那種瑣事。”
盡管我們可以看到勞苦大眾的苦難與資本所有者的富裕生活并存,但只有通過馬克思所說的我們的抽象能力,我們才能理解這種狀況為何存在,是什么產生和延續(xù)了這種狀況。馬克思說,這種特殊的、明顯屬于人類的抽象能力,就其啟示能力而言,與顯微鏡和化學試劑相似,但它純粹是一種智力,是一種心靈的壯舉,而不是依賴于外部工具。此外,抽象并不像實驗室儀器那樣放大或分離成分,而是發(fā)展出顯而易見的寄存器之外的寄存器,用于批判性地表現構成對象的過程。與社會科學建模不同的是,抽象需要通過語言創(chuàng)造來形成表述,將具體(虛幻)與抽象(真實)的關系顛倒過來并理論化,從而獲得整體的真理。因此,通過抽象,馬克思并不只是為了揭示資本的自我表現——“商品的巨大積累 ”或 “實際上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商品之間的關系”。相反,抽象揭示了資本的具體要素和動力、它們的歷史和社會起源以及它們之間的構成關系。在馬克思看來,這就是批判理論的工作,而理解《資本論》作為這樣一種理論,并理解政治經濟學需要這種理論,這一點至關重要。換句話說,馬克思將 “哲學對象的真諦是什么 ”這一哲學問題置于其資本批判理論的基礎之上。把哲學帶入物質領域來解釋資本和批判以前對資本的描述,既改變了對唯物主義的粗淺理解,也改變了哲學的意義和實踐,從而使哲學成為批判理論。
當然,《資本論》不僅僅是一部理論著作——其絢麗的篇幅包括多種歷史、經濟公式、社會描述、文學評論、論戰(zhàn)、笑話等等。然而,馬克思將《資本論》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理論主題,其理論要求是新穎的、具有挑戰(zhàn)性的。這不僅是因為資本涉及復雜的表象和非表象,還因為資本是一個在其表面之下流動著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權力的體系。我們用眼睛看到的是工廠、工人、資本家、小麥或金錢。我們看到的是資本家和工人、財富和貧窮、舒適和辛勞。我們看不到是什么導致了這一切的產生,看不到這些事物之間的關系,也看不到整個體系的前提、條件、動力、沖突和危機。我們看不到 “自由勞動 ”的產生(勞動被剝奪了維持自身生存的能力,除非為工資而工作);我們看不到社會所需和剩余的勞動時間、剝削或異化。我們看不到歷史或社會關系將資本和勞動結合在一起,并使它們成為階級。我們看不到凝結在每件商品中的 “死勞動”。我們看不到使資本貪婪地、無休止地擴張的動力。我們看不到歷史、空間、聯系和影響,這些因素共同造就了資本主義的整體面貌和所作所為。
因此,為了理解資本,我們需要看到不同的東西。這就是理論工作。“理論 ”一詞來源于希臘語 “theoria”——意為從知識或實際的距離看或觀察,以便看到比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更多的東西。對于理解政治經濟學而言,理論工作不是輔助性的或可有可無的,而是根本性的,這正是因為從貨幣到市場,從利潤到生產力,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揭示其構成歷史或過程,揭示其與其他組成部分的關系的性質,揭示其不同的表象。每個要素都是客觀的,但沒有一個要素能通過其事實性表達其起源、在體系中的位置、構成或力量。
資本之所以需要理論,部分原因在于它是一個分離大師;它的力量、效率,甚至對敵人的保護,都來自于它所分割和拉開的一切。同樣,它將工人與生產資料(通過圈地運動)、工人與產品(通過異化)以及工人與工人之間(通過廣泛分化的自由勞動)分離開來。它將生產領域與交換和消費領域分開。它將資本與土地、金融與工業(yè)、國家與公民社會、城鎮(zhèn)與鄉(xiāng)村分離開來。從先驗地將資本視為一切財富的源泉,到將國家而非公民社會視為自由與平等的中心,從這些分離中產生并確保這些分離的中介系統(tǒng)地顛倒了它們的形成和依賴關系。
資本之所以需要理論,還因為它同時具有大規(guī)模和分散性:它使生產過程社會化,并隱含地使勞動集體化,但它又產生并依賴于一種明顯原子化的自由形式,在這種自由形式中,工人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勞動能力,并依靠自己的手段(工資)生存。無產階級化使工人擺脫了封建主或奴隸主的公開控制,資產階級革命使他們成為享有權利的公民,他們不僅擺脫了奴役和形式上的政治臣服,而且擺脫了一切形式的依賴和保護。資本和勞動力的自由流通以及以商品為基礎的生存方式的出現,打破了通過相互依存來維持生活的共同體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原子化的消費社會。然而,這種 “自由 ”是建立在資本主義統(tǒng)治機制之上的,甚至連有錢有勢的人也無法控制。原子化使統(tǒng)治成為可能;統(tǒng)治產生原子化;“自由 ”對它們的共同生產至關重要。這種權力運作在歷史上是新穎的,正如政治經濟學中的許多分離和分化一樣,是理論所揭示的。
當我們學會審視那些讓最精通政治的人也會分心的權力角色的背后時,我們終于看清了政治經濟學的真面目:即以關系和力量為特征的生產模式,這些關系和力量使歷史充滿活力,并組織起支配我們的社會和政治秩序,除非我們發(fā)展出一種以集體所有權和控制權為特征的新模式。換句話說,在馬克思的論述中,資本不透明的表象——重構和拜物教在其中發(fā)揮作用——預示著一種已經成熟為整體的政治經濟秩序,一種由這些無法看到的關系和力量組成的秩序,其效果是前所未有的,只能從理論上加以把握。這就是馬克思在本書前半部分向讀者介紹的復雜真理。這一真理的特點是,資本的表象和實際運作之間的分離是資本自身產生的分離,也是對以往政治經濟學家之所以失敗的解釋。用馬克思自己的話說:
作為公認的思維模式,表象的形式是自發(fā)的、不經中介的復制,而其隱藏的基礎則必須由科學和學術來發(fā)現。古典政治經濟學已經接近于偶然發(fā)現事物的真實狀態(tài),但它還沒有有意識地表述它所發(fā)現的東西,而且只要它還披著資產階級的外衣,就不會有意識地表述它所發(fā)現的東西。
實際的革命承諾是什么?對資本主義的前提和驅動力、關系和循環(huán)的理解指出了必須克服的問題:剝削、異化、為工作而生活而不是為生活而工作,以及無人控制的機器無處不在的支配。具體地說,在分裂的領域和分離的活動之間存在著聯系,在原子化之下徘徊著合作,資本極易受到來自勞動力的有組織抵抗的影響,而勞動力正是資本賴以生存的源泉。工人們團結起來,不僅僅是為了重新分配財富,更是為了縫合異化的活動領域,重新將生活與工作、工人與工人之間、生產與需求、人類與他們在世界上釋放出的力量聯系在一起。在這一點上,神秘的東西變得透明了,理論不再需要費力去解釋那么多:
宗教對現實世界的映射不會消失,除非日常世界的實際關系變得始終如一地透明,成為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理性關系。社會生活過程的形式——即物質生產過程,只有在它成為自由聯系的人們的產物,并由他們計劃和控制時,才會褪去神秘的面紗。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精辟剖析和持久的現實意義在于,他將資本主義的對象表述為既是理論上的又是物質上的,既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又是人類無法控制的,其為所有地球生命創(chuàng)造條件的力量超過了人類所釋放的任何力量。
三
沒有資本和沒有《資本論》,我們今天居住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兩者都永遠地改變了世界的想象,正如它們改變了馬克思自己的想象一樣。二者也為我們提出了永久性的思想任務,包括發(fā)展馬克思的思想,以衡量自他寫作以來的一個半世紀中資本的復雜迭代和嬗變。
僅舉其中最明顯的例子:監(jiān)管和福利國家的興起(和衰落),以及中產階級和專業(yè)階級的興起(和衰落)。公司的發(fā)展,以及隨之而來的所有權、管理權和工人階級性質的轉變,超出了馬克思的想象。金融業(yè)興起,財富的生產和集中、階級的形成和再生產以及私人與公共、資本與國家的關系都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數以千計的自治經濟區(qū)的出現,“穿透”了民族國家傳統(tǒng)的經濟和政治結構。生產在全球范圍內傳播,伴隨著生產的是資本積累以來種族分層的新變化。護理工作(始終是部分的)商品化,它從家庭走向市場,重塑了性別、親屬關系和家庭形式。服務經濟、信息經濟和平臺經濟對商品生產的補充,以及它們各自帶來的資本和勞動力的轉變。馬克思所說的 “大自然的無償饋贈 ”讓人們普遍認識到地球的有限性和脆弱性,災難性的氣候變化和物種滅絕鏈引發(fā)了這種認識。
這些發(fā)展和其他發(fā)展,以及資本在各種制度、技術、政治需求和機遇面前所表現出的重塑自身的能力,是否使馬克思的偉大著作變得不合時宜?舉例來說,如果 “勞動價值論 ”不再能夠解釋所有財富的生產,或者今天地球上的危機與人類的苦難和不公正一起,成為對資本主義的控訴,我們是否還應該閱讀這本書?
保羅·諾斯在《資本論》新譯本的導言中提醒我們,“資本”一詞源于拉丁語 capitalis 和中古英語 caput,這兩個詞的意思都是“頭”,都與擁有的財富(最初是以牛頭的形式)有關。在馬克思抨擊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框架中,資本/頭顱和勞動/身體被徹底分開,彼此獨立。這種分離和想象中的自治在資本主義工廠中的老板(頭)和工人(身體)之間的關系中得到了復制,在生產與交換的分離中也得到了復制——馬克思說,勞動身體生產商品的價值,但在市場上,它們“只有在相互關系中”才有價值——就像會說話的頭。從身體中分離出來的頭顱也是馬克思反思勞動分工歷史的框架,“只有從物質勞動和腦力勞動分工出現的那一刻起,勞動分工才真正成為勞動分工”。這也是馬克思理論化資產階級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的方式:前者與兩種意義上的觀念相一致,后者與物質生活相一致,這一領域中的物質與觀念的關系重申了政治經濟學中的資本—勞動關系和頭—身體關系的神秘化,并使之神圣化。
因此,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頭與身體的疏離和顛倒無處不在,這也是《資本論》所論述的問題的一部分。資本從勞動中誕生并由勞動支撐,看起來是獨立的、自我創(chuàng)造的,它以這種形象建立了整個秩序。商品、貨幣和資本在市場上的流通似乎脫離了產生它們的生活、勞動和生產。國家與公民社會、產品與生產者、生產與交換、雇傭工人與社會化生產——在任何地方,身體與頭腦都是分離的,它們之間的依賴關系被顛倒或否認。
馬克思并不專注于“頭—身”這一形象,但他的一切分析都源于“頭—身”,從他嘲諷資本家自以為是地在工廠里大搖大擺,卻不了解是什么創(chuàng)造了他的財富,到英國工人階級悲慘遭遇的敘述,再到商品拜物教,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蛻變?yōu)槲锱c物之間的幻想關系。在馬克思的論述中,資本本身既是一個批判性的理論對象(只有通過維持其生命的身體才能解釋頭顱),又是一個革命對象——必須砍掉頭顱!
這種對資本主義及其在政治、文化和實踐上脫離它所剝奪或摧毀的多種生命形式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深刻批判,蘊含著馬克思著作的持續(xù)相關性,特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兩大重要挑戰(zhàn)方面:金融化和生態(tài)災難。今天,金融化洗劫了住房、醫(yī)療保健、兒童保育、教育、農業(yè)、社區(qū)、脆弱的土地和水域等等。它不是通過商品化,而是通過投機性貨幣化來實現的。資產管理公司、私募股權基金、房地產投資信托基金以及不斷涌現的衍生品,更不用說從國家到學校的一切債務融資,加劇了資本對生命的掠奪,并制造了驚人的不平等,因為它們將遙遠的投資者整合成吸血鬼般的勢力,為了短期回報而肆意攫取一切鮮血。人類需求、有毒物質的生產和提取、貧困地區(qū)或國家、自然或非自然災難、其他金融機構,甚至 “健康”的資本主義實體在被榨干價值后迅速死亡——所有這些都是金融世界的游戲,這個世界將所有人和所有事物都卷入了它的網絡中?;蛘?,回到“頭—身”的隱喻,隨著金融的發(fā)展,資本又長出了一個頭,這個頭比馬克思想象的任何東西都要可怕,因為它脫離了吸其血的塵世生命。
《資本論》對21世紀正在發(fā)生的地球生態(tài)災難有何啟示?尤其是馬克思和他同時代的人一樣,將人類與“自然”區(qū)分開來,并追隨亞里士多德和黑格爾,將我們塑造成為了自身的舒適和利益而必須不斷改造自然的人。
資本對利潤的貪婪、資本通過消費生產或資產金融化實現的增長,以及資本對沒有交換價值的任何事物的肆意漠視,這些顯然是氣候變化、物種崩潰、土地和水域污染的驅動因素。資本積累的核心是將生命本身變?yōu)榭晒ぞ呋?、可開發(fā)的資源,這已成為普遍意識和普遍實踐的一個特征。對地球欣欣向榮的條件漠不關心的庸常生活,源于資本所造成的我們與維系生命(包括人類和非人類)的東西的異化。正如市場上的商品并不宣示生產它們的社會關系一樣,它們的表面也沒有呈現其對地球生命的踐踏,但它們就是通過這種踐踏而被建造、運輸、使用,并最終作為“廢物”被丟棄的。
因此,在資本統(tǒng)治地球的大部分時間里,很少有人對其肆意開采、生產、消費的巨大生態(tài)代價保持警惕。當資本軌道上的所有人都脫離了支撐他們的多種產品的來源和過程,當頭顱到處與身體分離并剝削身體時,地球生命的福祉就不可避免地成為犧牲品。這個問題并不是馬克思關注的重點,即使他在討論大規(guī)模農業(yè)造成的“土壤肥力”枯竭時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在分析和解決我們21世紀的生態(tài)困境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關于異化和再統(tǒng)一的批判性理論概念,關于想象獨立于承載它的身體的頭部的概念,以及關于資本的無情擴張和增長動力的概念,這些概念共同產生了新的需求,同時也對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造成了新的破壞。
翻譯:趙丁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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