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近日,豫章書院通過關小黑屋、罰跪、鞭打等暴力對待學生的新聞再惹爭議,將楊永信的網癮戒除方式又拉回輿論漩渦?;挪粨衤返募议L簽下“生死狀”,一手把孩子推進網戒所的鐵門。哪知這根救命稻草早就被市場和資本熏黑了,為了馴服不擇手段。從沖突迭起的家庭到網戒學校的極權世界,青少年就這樣被一步步推向了權力壓迫的底端。近日,在一篇名為《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的文章中,化名鄒遠的學生向作者講述了自己在江西南昌的網癮戒除學校豫章書院的經歷。在三個月中,他先后遭受了嚴重體罰、囚禁,甚至性騷擾。而此時,距離2008年楊永信的網戒學校遭到曝光已過去近10年。暴力、恐嚇、懲戒與高額的收費,這樣的網戒中心依然肆意橫行。
在故事的另一端,許多家庭依然在被網癮折磨。扭曲的家庭教育、游戲商的誘惑使越來越多的青少年沉迷網絡。面對終日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孩子,許多家長除了恐嚇威脅、訴諸武力之外別無他法,焦慮與無奈之下,網戒學校成為這些家長最后的希望。
網癮少年歷險記
把孩子送入網戒學校的家長也許不會想到,在之后的三個月內,他們的孩子將忍受多種刑罰、吃令人作嘔的飯菜、做苦力,甚至被關進黑屋長達數日。即便有幸離開這里,諂媚的面具、緊繃的神經,以及對父母的怨憎乃至心灰意冷,也將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伴隨他們。
據曾在豫章書院受訓的網友透露,這里的懲戒措施由輕到重分為三層。一間不到十平米,窗戶被封死,只有被子、枕頭、尿盆、水杯和一桶水的“小黑屋”,是懲罰違反者鏈條的頂端。在此之下是打竹戒鞭、打戒尺、罰站。用來打學生的龍鞭是鋼筋做的,有人見到一個小女孩受鞭時,有幾下沒打準,打碎了旁邊的大理石地磚。
豫章書院的鐵絲網 圖片來源:界面新聞
豫章書院的事件讓人們在驚愕之余覺得似曾相識。早在2009年,柴靜就探訪過楊永信的網癮治療中心,這家網戒中心里有一間13號治療室,任何少男少女,無論之前多么不聽話,怎樣頂撞父母,怎樣大聲反抗,只要進了那個房間,40分鐘后出來就會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百依百順,聲音輕的像蚊子哼,有的甚至當場向父母跪下認錯。
跪父母,跪老師是楊永信治療機構中的常見情景 圖片來源:騰訊網
在此班酷刑的威脅下,學生只得順從。孩子們學會了迎合、帶上面具,什么話能讓教官滿意地點頭,怎么做能讓教官在懲戒記錄本上為自己劃去一道,他們摸得一清二楚。
認罪的潛規則是“使勁往重里說”,孩子們在撰寫的故事里稱自己吸毒、販毒甚至強迫少女賣淫、殺人。把自己描述得劣跡斑斑,凸顯改造成果。家長震驚,楊永信寬慰,“你看你以前多危險啊”。
——ONE實驗室 《飛越十三號室》
然而,網戒學校并未真正解決這些網癮少年的問題,他們的配合不過是壓力下的委曲求全。走出網戒學校后,再次沉迷網絡的人不在少數。這種現象被網戒學校稱作“復發”,一些孩子因此被家長多次送回去進行“再治療”。
他們對父母和網戒學校的憎恨也未就此停止。許多學員將進網戒學校那幾個月視作他們人生最糟糕的體驗,而父母也被當作一手把他們推入泥沼的人,成為多數學員的發泄對象。
從網戒中心附近賓館跳窗逃跑后,他在外面飄蕩了12天,最后跟父母簽了個協議。協議規定,父母不再送他回去,而他不能再提電競。他恨網戒中心,恨父母,更恨他們對網戒中心的維護。
——ONE實驗室 《飛越十三號室》
網癮少年們的怨恨,從網戒學校的出口持續到入口,甚至彌漫在今后的數十年里。
爭議中的網癮:“病”從何來?
從電擊到體罰、從遍體鱗傷到突然死亡,恨鐵不成鋼的家長把孩子送進了集中營,目的只是為了戒掉一種莫須有的疾病——網癮。 “網癮”的誕生不過是近20年的事,醫學話語與大眾的日常生活實踐相互動,共同完成了對這種“頑疾”的建構。
網癮最初只是美國精神科醫生伊萬·戈登伯格在社區論壇內編造出來的名詞。他編造了"手指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作出敲打鍵盤的動作"等7條診斷標準,聲稱自己發現了"網癮"這種精神疾病。戈登伯格承認,他對網癮障礙的定義只是對第四版美國《精神疾病診斷手冊》內容的一個拙劣的模仿。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網絡癮君子》
戈登伯格沒有想到,自己一時的惡搞竟引來精神衛生界一場持久的爭論。自1995年以來,美國精神病學界做了大量關于"網癮"的學術研究。但即使是全球最先提出網絡成癮診斷標準的美國心理學家金伯利·楊,也認為網癮只是行為依賴,而非精神疾病。
——網易新聞 《網癮:被杜撰的精神病》
即便在最常使用來診斷精神疾病的指導手冊,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和世衛組織《精神與行為障礙類別目錄》中,網癮也未被認定為精神疾病。然而在中國,網癮還是被當成一個可以被強制治療的精神疾病,不斷生根、發芽、扭曲成長、畸形變異。
2008年11月,由北京軍區總醫院陶然主持制訂的《網絡成癮臨床診斷標準》通過專家論證,首次將網絡成癮納入精神病范疇,確定了網絡成癮的"6小時"標準,該標準"用了4年的時間,對3000名網癮患者進行調查研究,確定時間標準為9.3±3.2小時,最終取其下線及其整數,定為6小時。"
——網易新聞 《網癮:被杜撰的精神病》
隨后,網絡成癮標準便在部隊醫療系統開始推行,并被媒體大肆宣傳。但2009年,衛生部在對《未成年人健康上網指導》征求意見時,否定了將"網癮"作為臨床診斷的精神病,認為目前"網絡成癮"定義不確切,不應以此界定不當使用網絡對人身體健康和社會功能的損害。
2016年9月30日,國務院法制辦公布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草案征求意見稿)》提出:國務院衛生計生部門會同有關部門推動出臺網絡成癮的本土化預測和診斷測評系統,制定診斷、治療規范,這似乎為“網癮戒治機構”提供了合法性。然而在2017年1月6日公布的《送審稿》中,這段文字已被悄然刪除。“網絡成癮”被修改為“沉迷網絡”,“矯治”的字眼也不見了蹤影。
“被網癮”:當網絡成為親子問題的替罪羊
即使官方文件不再傾向于將網癮視為疾病,但對家長而言,“網癮”這個詞卻及時而精準地為孩子們接連數小時、數十天沉迷網絡的病態表現提供了解釋。如此,“網癮”被家長視為一種病,成為轉型時期一系列親子沖突的替罪羊。
實際上,不良的家庭關系也是造成青少年網癮的重要因素。中南大學的鄧驗在其博士論文中指出,在完整度低、關系不和諧、采用忽視型和暴力型這兩種教養方式的家庭里,青少年的網癮比例更高。
另外,家長“望子成龍”也是讓孩子陷入網癮的兇手之一。有知乎日報《孩子有了網癮,是家庭出了問題嗎?》中有答主提到,多數父母在孩子身上寄托了向上流動的巨大希望,于是學習成了幾乎唯一的關注點,結果就是當孩子在該領域表現不佳時,將產生被忽視感,找不到自我價值。這一點也在BBC紀錄片《網絡癮君子》中得到證實,影片中,有學習不佳的孩子承認,打游戲讓他覺得自己很厲害。在此情況下,游戲設計商在游戲中加入了各種激勵把戲,很容易就吸引了這些低自我效能感的孩子。
BBC紀錄片《網絡癮君子》中,一位父親說起自己昔日的粗暴,“我曾想拿刀剁了他”。
然而,在社會劇烈變遷的轉型時代成長起來、又在網絡迅速普及的時代成為父母的家長一輩,一邊承擔著巨大的生存壓力,一邊有意無意將自己的壓力轉嫁給孩子,同時又未必理解網絡的“妖力”。沉迷網絡被歸咎于為孩子自身,面對終日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孩子,許多家長顯得笨拙無力、簡單粗暴:
他們在子女教育上傷痕累累,備嘗悲哀。最極端的案例中,一個母親曾幾次試圖用煤氣了斷兒子的生命。一個承諾可以改造孩子,并且看起來效果驚人的網戒中心成了他們的選擇。即使知道孩子被電,也有家長說,“那也比進監獄強。”
——知乎日報 《臨沂網戒中心十三號室,楊永信依然在幫助網癮少年》
在網癮的夢魘下,這些父母來不及細思網癮戒除方法的科學性和合法性,就擲下重金、簽下“生死狀”,一手把孩子推進網戒所的鐵門。哪知這根救命稻草早就被市場和資本熏黑了,為了馴服不擇手段。彼時的家長不會想到,網戒的這段經歷,會代替網癮,成為日后橫在他們與孩子之間最大的藩籬。
被治療:暴力懲戒與網癮利益鏈
在頑劣的孩子、焦慮的家長、醫學界與媒體對網癮“模棱兩可”的敘述中,網癮治療機構看到了商機。
衛生部在2015年稱,并沒有批準任何專門治療網癮的醫療機構。當前國內的企業注冊登記的經營范圍中,也不存在“網癮治療”這個經營項目。不過由于在工商注冊登記時缺乏明確的行業標準與資質審核,一些機構獲批準或注冊的經營范圍與網絡成癮戒除不相關,但實際上卻通過“網癮治療”開展收費業務。
這些機構大多聲稱采取封閉式、軍事化管理。據媒體報道,一些網戒機構用鐵絲網和高墻將青少年圍困起來,命令青少年做高強度的俯臥撐、跑步、站軍姿,甚至對青少年任意施以體罰。然而,盡管校方聲稱物體發,但青少年遭教官毆打致死、重傷二級、傷殘八級這種極端情況頻頻發生。據中國青年報報道,2017年,安徽阜陽的18歲少年小磊在網癮學校兩天之后死亡,死者全身上下有20多處外傷,從頭到腳幾乎沒有好的地方。
央視新聞報道截屏 圖片來源:騰訊網
其中電擊療法最令人驚愕。電擊療法需要將患者的手腳捆綁住,并用護齒類的工具塞入患者口中,然后接通電流,置于患者前額兩側誘發抽搐達到治療效果。據某網戒機構學員描述,“那種感覺生不如死,電太陽穴就像用毛線針從一邊扎進去,再從另一邊扎出來的感覺差不多。電手基本是電頭疼痛的四倍。”
因爭議太大,以及“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確切”,衛生部在2009年叫停了電刺激治療。但一些網癮治療機構仍在用“低頻脈沖治療”代替電擊治療繼續營業。“低頻電子脈沖療法”是將兩根針扎進虎口,然后對兩根銀針進行通電,網戒機構向家長描述稱這種療法實施以后絲毫沒有疼痛,只是“麻了”。而接受治療的青少年則表示,“像有無數個針扎了進去,每一個細胞都在疼。”“眼前就像電視機的雪花一樣,已經看不清楚了。”
為了彰顯治療成效,向家長收取高昂的費用,網癮機構不惜采取令人發指的懲戒形式。同時,他們還刻意延長治療時間,并且提供多次治療服務。因為在這里,孩子的時間就是他們的金錢,孩子接受網癮治療的時間越長,被遣送回去的次數越多,網癮治療中心的錢包也就越滿。
網癮電擊療法 圖片來源:搜狐新聞
出院并不是一切的終結。網戒中心有個口號,“只要你在這里掛上號,我們就會負責你一輩子!”這是很多已出院學員的痛苦之源。但凡家長認為孩子退步了,隨時可令其返院治療,有時網戒中心出動家長“別動隊”協助抓捕。
——河南商報 《戒網癮機構到底是怎么“戒”的》
“不是說你家長滿意你想接走就接走的,你的孩子能不能畢業需要我們的評判標準,感覺孩子不再反彈了,我放心了才讓他走。”
——河南商報 《戒網癮機構到底是怎么“戒”的》
治療機構顧客盈門,生意興隆。媒體報道,在2010年網絡戒除產業規模達到數十億。根據央視二套2008年的報道,當時楊永信戒網基地的總收入是8000萬元。盡管近幾年網癮機構逐漸轉入地下,但其收費只增不減。
每所學校收費各不相同,但費用都比較高,鄭州李峰教育學校的收費為32600元,學制半年。而鄭州漢飛精英訓練則分為29000元和39000元。
——河南商報 《戒網癮機構到底是怎么“戒”的》
因個別學生坐姿不正,全體同學被罰頂著板凳上課 圖片來源:中新網
網癮治療機構的極端手段與收費亂象家長并非不知,但“走投無路”的家長過于期待一個改過自新的孩子,因而選擇默許。而網戒機構利用家長的焦慮與無助,巧妙宣傳,將高昂費用收入囊中,而將孩子的身心健康置之度外,甚至將生命視如草芥。
誰將孩子推向網癮深淵,而誰才應該被治療?
紀錄片中,一個孩子在影片快結束時對著鏡頭說:“這不是真正的疾病。這是一種社會現象。”的確,爭議中的“網癮”,是一個代際沖突、內部混亂、適應創傷性調整的社會的快照。正如在西方社會中漫畫書、說唱音樂和暴力電影也曾承擔了某種罪名一樣,互聯網為中國的社會經濟文化劇變和代際沖突承擔了這種罪名。
“被網癮”的孩子大多否認他們有任何問題,而這種把青少年推向“網絡成癮”的,有不負責任的家長,更有為了盈利而進行一些列易成癮設計的商業游戲公司,有利用這種焦慮與擔憂賺的金箔滿滿的網戒機構,甚至包括某些為其背書的“專家”。一方面,無暇陪伴家庭、理解孩子的家長將家庭沖突的處理權重金外包給了所謂的專業機構;另一方面,盈利性的網絡游戲與網戒學校從手中接過失落的下一代,并在利益的驅動之下不惜摧殘孩子的身心健康。
最終,從沖突迭起的家庭到網戒學校的極權世界,這些青少年被一步步推向了權力壓迫的底端,成為代際沖突、家庭教育市場化等社會問題下的犧牲品。
作者:遲恩 山谷
編輯:大蘑菇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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