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份外賣,從下單-接單-送單-吃飯-扔走盒子,其實經歷了網絡社會的所有生產關系。當我們一方面告別自己下廚,一方面不得不享受外賣時,有沒有意識不知不覺地卷入了這個逃離不了的泥淖呢?
一份份外賣,在今年的輿論場上卷起了不少話題。有的人看見了鮮香油亮的美味,有的人看見了數百萬噸垃圾傾倒入海洋,被紫外線和波浪打碎為塑料微粒,進入各種海洋生物體內,再回到外賣餐盒中成為人的食物。還有人說,無論再怎么批評,我們已經離不開外賣了……
但除了這些討論之外,關于外賣和吃飯,還有什么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我們為什么不燒飯了?
在家中吃飯,其實有諸多好處:衛生、健康、省錢。可是為什么今天大家不再在家吃“不花錢”的飯,而上億人成為了外賣用戶呢?
這是因為科技進步,汽車和高鐵的普及,讓人可以來到不斷膨大的城市工作,住在離公司十幾公里的睡城——只要每天愿意多花兩三小時在上下班路上,多年下來就可以省下幾十萬房價,或者數千元房租。隨之改變的是一天三餐的形態:早餐是在搖晃的公車上囫圇吃下去的一餐,或是可以不吃的一餐;而來回十幾公里回家吃午飯更不可能。
雖然外賣比自己做飯要貴,但是自己做飯對現代人來說,越來越像是一種“閑得慌”的閑暇與奢侈。“別老是吃外賣。”電話那頭的父母親給出了和網上的帖子一樣的忠告。然而這又談何容易。鄭重其事地吃東西,是一件和時間空間密不可分的事情。為了好好吃一頓飯,我們需要安全衛生、設備齊全的廚房和清潔的餐具,還要有人、有時間、地方做飯,更要有空間吃飯。正因為昂貴的城市里既沒有地方安放廚房、飯廳,或者就算有也沒時間用,所以解決吃飯問題的最合適方式,莫過于在外賣間翻騰。在這個時代,“一間自己的廚房”和“一段烹飪的時光”,變成了格外令人垂涎的夢想。
把做飯的時間用來工作,可以多跑幾單業務、多拉幾個客戶,或者至少早點寫完文案。畢竟人們吃下肚子的飯其實不是飯,而是為了更多業績而補充的能量。至于晚飯——工作了一整天、在晚高峰的擁堵中塞到天黑才回到家后,誰能提起精神做一頓飯?更不要說追求什么別的興趣了。盡管下班后幾個小時是“自由支配”的時間,但下班后的“輕松”,正在于累了一整天之后將一切思考拋諸腦后,把注意力托管給娛樂,而將胃口托管給外賣。正如一份外賣行業的商業報告所描述的:“忙的時候是沒時間買菜做飯,可閑的時候他連覓食都懶得下樓。”這樣一種新物種的產生,是巨大的商機。
不僅如此,隨著外賣興起,公司的午餐休息時間可以進一步縮短,“午餐會”名正言順,一到忙的時候,不僅午餐盯著電腦屏幕完成,還可以點早餐、晚餐、下午茶和夜宵來邊吃邊工作,深夜外賣也再不奇怪。過去“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兵馬和糧草則無時不刻地一起運行,誰也不能浪費時間,除了拿外賣的那兩分鐘,誰也不必離開工作崗位。外賣正是大型資本增殖機器上附屬的能量輸送系統。買菜、做菜作為一些人的生活樂趣消失了,而作為另一群人(廚師、外賣員)的枯燥勞動出現了。外賣節約了我們燒飯的時間,而這些時間,并沒有變成我們的閑暇。
當吃飯作為一種生產關系
夏天的城市熱島效應明顯,冬天則是在戶外寒風凜冽,大樓內則是空調宜人。而我們的快遞員、外賣員、保安和建筑工人們,每天就在這空調之外的戶外穿梭著。
在夏天,一些人乘坐有冷氣的地鐵或汽車上班,坐在覆蓋著冷氣的辦公室里,偶爾走到冷氣的邊緣取一下外賣,下班后再回到涼爽的家。而外賣員騎著電動車在炎熱的戶外帶上一整天,每次接單后五分鐘,配送超時的定時炸彈就滴滴答答地響起。
在冬天,外賣員們在冷風里焦心地等待排起長隊的寫字樓電梯,最后走到暖氣的邊境線上“輕聲敲門”,獲準為暖氣室中的人們提供一份還冒著熱氣的食物。運氣不好的時候,送餐遲了幾分鐘,或者“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暖氣國國民們,也許就會在外賣軟件里留下毫不客氣地打分,讓外賣員好幾單辛苦勞力化為烏有。其實當后者為自己這一單遲到而惱怒時,外賣員手上的三四單也許已經都超時了,他們也許被別人撞出血,也許不小心撞到別人而賠了錢,也許淋雨感冒,自己一口飯都還沒吃上,而對各種缺少足夠五險一金保障的“眾包”配送員而言,唯一的保障就是自己買的三塊錢保險。
被滾滾巨流推動的,不僅僅是街頭奔波的外賣員,也包括了忙個不停的廚工。對于投入餐飲業的資本而言,顧客不是享受生活的美食家,而是一桌桌不斷翻滾的現金流。上一桌顧客不“翻桌”,下一桌顧客就沒辦法進來,廚師和服務員就會閑著不動,炒鍋和灶臺也不能徹底發揮其資產價值,最重要的是:在市區租到的昂貴場地不能以最高的效率轉化為現金,從而就交不起洶涌澎湃的地租。好不容易一家餐廳做得起色,待租約到期,房東可能又提高了租金,于是我們看到了一樣洶涌的餐廳轉手。
如果說資本像人一樣會做春夢的話,它一定會夢見雪片般的訂單涌來,使它買下來的所有勞動力和所有設備爭分奪秒地運動起來,后廚火熱的汗水和前臺緊張的動作,意味著資金的高速循環。過去,這個夢想被餐廳的面積所限制;現在,外賣讓這個春夢燃燒起來,讓后廚在餐廳已經坐滿的情況下仍為外賣訂單而生產,讓員工在正餐時段外也不必閑著,也讓餐廳可以開在交通不那么方便因而地租更便宜的地方。
其實,吃飯正如一切生產和消費一樣,是一種社會關系。
保護環境、減少污染并非不重要。只是,環境污染危害我們中間一些人的下一代之前,首先需要擔憂的是,另一些人可能在這一代就已經過勞。我們譴責塑料餐盒在短暫的生命中被耗盡了價值拋入大海,成為塑料微粒;但在這一周期里投入的資本,已經經歷了數個循環,帶著它的利潤信心滿滿地進軍下一個領域。
與其呼吁消費者不吃外賣,不如問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是否能“看見”外賣怎樣被做出來,又怎樣送到我們手中——今天的消費者不僅有權吃到安全、健康、美味的食品,而且有權吃到倫理上負責任的食品。
在古代,齊宣王看到一頭將被宰殺的牛,于心不忍,而孟子教他的絕招就是“君子遠庖廚”,不去看就可以假裝不存在。今天,外賣讓“君子遠庖廚”的理想輕松地實現了,我們比齊宣王更難知道我們吃下的東西是以誰的痛苦為代價做出的,這恐怕不是科技進步帶來的好處。
消費者并非只是在乎物質享受的人。但我們已經習慣于在選擇商家前查看評分,卻從未有什么機制來給外賣小哥的工作條件評分,讓具有倫理責任感的消費者能借此選擇他們想要支持的企業。消費者評價外賣員的機制并非全無意義,可是外賣員也應該有機會為他們的雇主評分,并對最苛刻的外賣平臺采取行動。
我們能如何想象“好好吃飯”?
我們今天的生活似乎已經牢牢被外賣主宰,在關注外賣平臺對小哥的待遇、關注飲食安全和環保之外,我們能否想象另一種“好好吃飯”的方式?
在過去,中國大部分人還生活和工作在固定的“單位”里,除了有單位分給職工的住房,還有一種叫“單位食堂”的東西。食堂的東西一般不好吃。但是也有一些單位或學校,那里的職工或學生組織成委員會來監督食堂運營,因此偶爾也會遇到傳說中異常好吃的食堂。
在食堂吃飯,要么不要錢,要么很便宜,但最重要的是:食堂這樣一個概念代表了在同一共同體中工作學習的人們對“吃”的自主權。食堂是全單位人共同的廚房,只要有一定的民主參與機制,職工們就可以更好掌控自己吃什么、怎樣吃。食堂還是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系的空間,趁著吃飯的時間,可以聊八卦逸聞,也可以有思想上的碰撞。在那一代中國人的觀念里,“鐵飯碗”不只意味著人們有長期穩定的收入,而且有那樣一個食堂,你可以在那里吃頓熱飯,還會吃到中秋的月餅、端午的粽子、冬至元宵的餃子湯圓。
隨著時代進步,我們接受了一些更加先進的觀念,例如擁有“琳瑯滿目”的選擇,據說比單調固定的供應更美好也更幸福。這種“琳瑯滿目”的理想高峰,表現在一餐數百元、上千元的自助餐中。但想到每天的自助餐結束后有多少珍貴的食物被浪費,琳瑯滿目帶來的快感就消逝了一層。然而最重要的是,琳瑯滿目的背后是對“自由”的深刻誤解。不管眼前有多少種商品可供選擇,真正吃進腹中的食物只有那么幾百克。真正的自由體現在我們對吃進腹中的那幾百克食物的食品安全、口味、營養和倫理價值(例如對制作食物者的尊重)的自主掌控,而不在于真正選了的那種食物之外還有幾百種食物來供我們(不)選。
在琳瑯滿目的泛濫中,“選擇困難癥”成為了時代的最強音。真正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時候,選擇從不困難。選擇困難恰恰源于我們這個時代用“選項數量多”來代換真正滿足個性需要的自由,而大部分人在有機會思考自己真的需要什么之前,就被拋入琳瑯滿目面前,并被告知:你應當追求的幸福,就是用金錢財富去占據這一切選項。
其實,技術進步已經把過去我們當作笑話的一些幼稚嘗試,變為改造現實的可能性。今天的技術水平早已允許我們想象一種“自由人的吃飯共同體”:同一公司或住得近的一群朋友,完全可以聯合起來組建自己的共享廚房,通過手機預訂餐點,對每一項菜品進行個性化定制,廉價地滿足每個人的營養需求。無論是參與者排班輪流買菜做飯,還是共同以合理的條件聘請廚師來做飯,都可以借助手機對食物采買制作過程保持共同管理。只有當做飯的人熟知吃飯的人,按照他們的喜好、禁忌和營養需求來制作,才能使做出來的飯菜真正體現我們對自己生活的掌控,并且把做飯者的個性與技巧特色融入其中,成為做飯者和吃飯者共同享受的一種藝術和樂趣。人與人的聯合一旦運用在飲食上,就以一種真正理性的方式重建起人和食物之間的溫情關系,因為食物不再是牟利的對象,而是通過自由的勞動和自由的享受,重新成為人的所有物。
馬克思曾經這樣寫道:“在資產階級社會里,活勞動只不過是增加積累起來的勞動的一種手段;在共產主義社會里,積累起來的勞動則是一種拓展、豐富和改進勞動者的整個生命的手段。”在大城市的空調內外勞作的人們,當然應該有地方坐下來好好吃一頓健康美味的熱飯,但這只是第一步。像人一樣吃喝、生活,是為了能像人一樣改造世界、創造未來。
作者:李嘉
編輯:默默然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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