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身患塵肺病的煤礦工人,身處都市的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人首先要生活,離不開錢。于是在中國的大地上,有那么一群“心甘情愿”背負職業病危險的人群,在陽光下,做著不同的夢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便有了“開胸驗肺”。
在繼張海超之后,2009年12月8日,深圳100多名農民工主動要做塵肺病檢查,這也是一大群農民工的無奈之舉。
在中國,生存刺破眾生的心理底線,為了錢他們不得不走進煤礦,他們中的很多人了走上一條不歸路:打工—掙錢—患病—治病—借債—死亡。
群體好辦,個體難辦
在深圳發生“塵肺門事件”之后,影響力周刊記者就此探訪四川大學華西第四醫院中毒科主任、肺灌洗中心主任朱啟上教授。朱啟上所領導的中毒科是衛生部直屬從事臨床職業并職業中毒和生活性中毒的專業科室;肺灌洗中心則是四川省內唯一治療塵肺的醫療機構。
當記者詢問朱啟上對深圳“塵肺門事件”有何看法時?他說,這100多個農民工塵肺維權是件好事情,但是在中國還有很多農民工由于經費、路程、勞動合同等諸多因素,致使他們不得不放棄維權。
朱啟上告訴記者,她在這幾十年中見到很多患塵肺病的人,很多人到醫院的時候,都是直接被抬出去的,他們來得都太晚了,沒法治療。她不無憂慮地說,群體“塵肺門事件”好解決,那個體發生塵肺病時就難辦了。
她帶記者看望一個叫肖尚永的塵肺病人。記者踏進病房時,主治醫生正在幫他換藥。記者詢問肖尚永病情的時候,醫生指著那放在地上的一瓶都變色的水,告訴記者,那是從他的肺里吸出的氣泡,他現在患的是塵肺病三期,屬于晚期。
記者試探地問肖尚永,現在感覺如何,他吃力地說,還是有點難受,不過比剛進醫院的時候好多了。記者了解到肖尚永是云南人,曾經在當地的一座小煤礦做了十多年煤礦掘進工作。
肖尚永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講述著自己的經歷:2009年7月14日,正值煤礦放假一月之時,礦長通知他15日上班。講到這里,他眼睛一動,“早上去煤礦時,還沒有走幾步,身體特別不舒服,開始不斷喘氣,氣跟著有點上不來。當初還安慰自己,這是沒有鍛煉的原因。”
最終,到醫院檢查時,醫生告訴他已是塵肺病三期,他著實嚇了一跳。他小聲地告訴記者,煤礦有幾個人得了這病,還沒有給家里打一聲招呼,便死了。言談間,他偷偷瞄著醫生,希冀從主治醫生的臉色中揣度病情的發展。醫生安慰說,你不一樣,有救的,不要多心。
肖尚永笑了笑說,他現在的心愿是病快點好,家里還有三個孩子等著他。“好起來之后,馬上去找工作,老婆和孩子們還在等著我,等著錢……”
在記者臨走的時候,他悄悄地告訴記者,醫院多住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錢。
在記者離開時,其中一個小護士透露,肖尚永旁邊的病友也是晚期,他老婆一直沒敢告訴他,怕他擔心。
肺該休息了
去劉正(化名)家的時候,他七十多歲的母親走出來迎接。老太太一身厚厚的農家常見的棉襖,頭上帶著一頂花帽子,據說她身上的厚棉襖是劉正在鎮上買的。她眼中的兒子是孝順的,她說,如果已經離了婚的兒子能按照她的心愿,再娶一個媳婦,有一個家,那她一生都沒有遺憾。
半個小時過去了,劉正從地里回來。這是他從河北石家莊挖煤回來之后,每天必做的事情,去田間挖挖地。現在的他,祈愿家里的莊稼好一點,還有病好一點。
早在2000年,他去過當地的醫院,醫生告訴過他,肺該休息了,不能再去煤礦。
其實,他當初真想聽醫生的話,他想,醫生都在勸他該休息,那就確實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第二年年初的時候,工友們又來問他,劉正,你去不?他說見那些工友們提著臘肉,帶著老婆又去北方,心里癢癢的。
母親勸他莫去。他聽從了老母親的話,在家拿點藥,休息。有時,村里的媒人也會到他家的瓦屋下大喊一聲,劉正,衣服穿整齊點,這女的也是離了的,動作快點。
劉正習慣性地跟在媒婆后面,當媒婆在問他的“家底”時,他就木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女方問他工作情況,他回答道,在煤礦里挖煤。
有時碰見有意向的女人時,他會給媒婆塞一百塊,那媒婆回來說,那女的說要再等等。等了幾次,再也沒有消息。他不好意思地說,很心疼那錢,去背煤時,黑黑的煤塊,要背很多次才能掙到一百塊錢。
有一次,他的孩子給他打電話,要七百元。他心里一緊,看了幾次病,花去了五千元,他的存折里可憐巴巴地只有兩千元。
給孩子匯了錢之后,從信用社回來,他對母親說,在家和鄰居打閑牌,沒有意思。過幾天,去煤礦看一看。
走的那天,他給家里留下一千元,剩下的錢做了車費還有路上的零用。
采訪中,劉正有點咳嗽,他點上一根煙,他母親忙跑過來說:“吃,這肺都那樣了,還吃煙?”
他笑笑,熄滅煙頭,告訴記者,現在真的是想休息了,以前都舍不得休息,現在兒子已經可以打工了,也可以為他少操點心了。
他在言語中透露,在十幾年前剛開始背煤的時候,一進去背煤心里就特別難受,慢慢地背久了,他也能和其他老工友說說笑笑地干完一天工作,沒有一點問題。
記者問他:“你知道塵肺病嗎?”他說,只知道得這病會呼吸困難、咳嗽、咳痰。即便這樣,他這些“知識”還是從工友那里偷學來的。
他偶而也會聽聽廣播,他指著錄音機,這是好東西,上面還講許三多呢,特逗。他的母親在一旁掃地時也會自言自語,劉正,可不要再去煤礦了。
記者試著詢問,以后是否再婚,他說,算了,醫生說肺都這么嚴重,好好養病,有口氣才是真的。
沒有老婆,不要緊。他一直有信心,他不會像其他的塵肺病人,為了看病借很多錢,最終沒有看好病,還給家里留債。
跳槽能跳到哪里去
華西職業病醫院專家告訴記者,塵肺病是因為長期吸入大量二氧化硅與其他粉塵所致,一部分長期滯留在細支氣管與肺泡內,不少患者吸入的粉塵都是侵入人體的異物,廣泛分布在肺里,并使肺組織不斷纖維化,吞噬患者的呼吸功能,直至衰竭、窒息。
其實,在中國很多患此病的煤礦工人,他們的文化水平很低。記者找到的一份統計資料表明,從事礦山開采中的爆破,運輸等工種的工人平均文化水平是小學學歷。
而中央電視臺曾經在《經濟半小時》播出關于塵肺病的報道,講述34個陜西省山陽縣石佛寺鄉的農民都染上了塵肺病,到現在,這34個人中已經有幾個人陸陸續續地死了。
一個看過該報道的媒體朋友曾“戲言”說,這些人沒有文化,查出是塵肺病時,跳槽能跳到哪里去?
事實上,早在2002年底全國就檢出塵肺病病人58萬余名,現存活44萬余名,在已查出的塵肺病人中,煤礦塵肺病人占49%,達25萬多人。這龐大的就業部隊中,很多人是沒有文化的,或者文化水平很低。
他們是中國從業大軍中最尷尬的一分子,明知做這行工作有風險,卻不能跳槽。正如采訪肖尚永時,他曾疑惑地說,“不做煤礦掘進,那還能做啥?”
肖尚永說這話時,他的眼神有些復雜,有些糾結。他的這種想法可能代表中國幾百萬煤礦工人,這群人心里明白:這工作是危險的,他們是在用血換錢,可是不做這份工作,又能走到哪里去?現在的社會,真正的殘酷并不是犯罪,而是明知道這事情是危險的,卻要繼續下去,這群人只有選擇不斷地挖煤,再挖,背煤,背到死!
他們的眼神如肖尚永一樣,讓人難忘。而不僅僅是煤礦工人,在中國這樣的眼神是普遍存在的。來自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資料表明,礦山開采,金屬冶煉,機械制造業,建材行業,公路、鐵路、水利建設中的開鑿隧道、爆破等都易導致塵肺病的發生。
一個叫小吳的媒體朋友講述了他曾經采訪塵肺病患者的一段經歷,當時他的采訪者是一位只有小學文化,曾在陜西、河北多家煤礦從事采煤工作的普通農民。
在采訪結束的時候,小吳問患者,查出這病為何還要回煤礦?患者生氣地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有的人是一輩子只有背煤的命,是命呀!
小吳說,剛開始聽的時候有點氣,心里不好受,現在想想別人沒有錯,很多塵肺病患者當初都想改變現狀,可是無能為力。
小吳嚴肅地說,他們也想做更體面的工作,很想跳槽,但是現實情況不允許他們“跳”,這是眾多塵肺病人的共性。
心甘情愿被“職業病”
如果說《蝸居》中“二奶”與“性”為社會提供了一種認知意義,那么2009年的“開胸驗肺”以及今日的深圳“塵肺門”,則使社會對職業病有了新的共識。
“職業病”三個字,很有份量。據中國煤礦工人北戴河療養院院長李玉環向媒體介紹,我國法定的職業病中塵肺病所占比例達71%。朱啟上則這樣講述:“職業病的種類很多,涉及的人很多”。年輕時拿命換錢,歲數大后拿錢換命。真要累沒了命,還不能算工傷。
近日,有一條來自湖北的消息被某網站放在了首頁突出位置,說湖北省從2000年到2008年,累計報告塵肺病21760例,已死亡4834例,現患塵肺病患者16926例,職業病人群呈增長趨勢。根據測算,一名塵肺病人每年的直接費用為4—5萬元,湖北省目前有塵肺病人16926例,每年因塵肺病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達7個多億。
記者經過調查發現,教師是職業病頻發的人群之一。教師群體比起其他群體,在相同年齡下,他們往往更容易患骨質疏松,咽喉炎、氣管炎是很多教師職業病的癥狀。
記者采訪了一名叫宋蕾的老師,去她家時,她正在備新學期的課。在談話間,她喜歡拿出潤喉片放一片在口中。她開心地說,學校里的老師在辦公桌抽屜里都放上這“寶貝”。她已經在一所初級中學工作幾年了,從事數學和生物教學。她說,最怕擦黑板,擦黑板時,一定要把鼻子捂住。日常教學時,最難受的是聲音沙啞,還要使勁地說,以保證全班每個角落都能聽到。從她的口中,記者得知,學校里有幾位年齡大的教師,沒到退休年齡就得病去世了。說到這里時,她突然大聲地說,還不知道以后要吃多少粉筆灰。
記者問她,何不換一份工作?她拼命地搖頭,講了教師諸多的好處,比如:好找對象,工作穩定。
采訪中,她不時給記者透露,關鍵是換份新工作也不容易,沒有工作哪有錢?
“沒有工作哪有錢?”這句話對出租車司機來說,感觸也是很深的。他們為了生存,每天往往需要工作14到16個小時,很多出租車司機長期存在緊張的心理問題,飲食不合理引起消化系統問題,憋小便造成泌尿系統疾患。記者曾在坐出租車時與司機閑談,這位四十多歲司機笑言,做這行,晚上想開多久就多久,不開沒有錢,怎么養老婆。
經常被社會所“遺忘”的職業病患者,是那些科學工作者、媒體人員、企業高級管理人員等等,他們中的很多人為了掙錢養家,死于過度疲勞。
而且,在都市快節奏生活和工作的競爭壓力下,抑郁癥就像感冒一樣,正不斷侵蝕著我們大多數人的身體,身心變得相當脆弱,難溝通、憂愁、暴躁等現象不斷凸顯。
一位網友告訴影響力周刊記者,如同身患塵肺病的煤礦工人,身處都市中的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人首先是一個個體,每個人的背后都有無數人、無數的利益鏈,要生活,錢便成了一個問題。于是在中國的大地上,有那么一大群心甘情愿背負職業病危險的人,在陽光下,做著不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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