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關于中國土豬的調查文章,很多時候,我們面對一個物種的滅絕感到悲哀,而中國本土地方豬種的消失,同樣也是一場生態災難,卻往往被我們忽視掉。
在中國土豬集體消失20年后的今天,一場非洲豬瘟肆虐了整個中國,終于有人感嘆:是不是我們做得太絕了?
全文共5419字,文章有點長,感謝您耐心看完。
(數據來源見文末)
1
消失的“回鍋肉”
朋友海濤是湖南人,一次聚會上,我親自炒的回鍋肉,讓他回味良久,此后每次聚會我都逃不過這道回鍋肉。
四川人對回鍋肉的喜愛,不亞于麻將。早在2008年,就有媒體報道,四川人最喜歡的12道川菜評選中,回鍋肉高居榜首。在成都,幾乎所有大小宴席上,都會有回鍋肉的影子。
有一次有朋友問我,最好吃的回鍋肉是什么樣子的?
我告訴他:純正的回鍋肉,可能我們再也沒有機會吃到了。
2
消失在舌尖上的中國,
是一個物種滅絕的版圖。
在四川做回鍋肉最適合的豬種——成華豬,已經瀕臨滅絕。
這個一身黑毛、頭方頸粗、四肢短小的成都本土豬種,肉質較肥,肌內脂肪含量高,故而做出的回鍋肉松軟可口,肉香濃厚,肥而不膩。
曾經諺語中的“家家都有黑毛豬”的成華豬,遍布整個成都平原,由于生長周期長,肥肉率高,截止2013年5月,僅剩下100頭左右,被飼養在成都的一個保種場內。
這些即將消失的地方豬種,被戲稱為“熊貓豬”,而據第四次全國大熊貓調查統計,野生大熊貓的數量1864只,遠比這些豬多。
▲瀕臨滅絕的成華豬
這是一條讓人黯然神傷的消息,人類的選擇真的很重要,我們的消費可以讓有些物種滅絕,同樣也能讓有些物種保留。
無獨有偶,成華豬的消失導致回鍋肉的變味,并不是唯一的個例。
◆被譽為“吃肉的最高境界”的東坡肉,據說誕生于蘇東坡之手。而只有選用浙江地區名叫“兩頭烏”的地方豬種,才是一道正宗的東坡肉。而這種被叫做“兩頭烏”豬種,其實是中國“四大名豬”之一的金華豬,早在2006年就被農業部列入《國家級畜禽品種資源保護名錄》,成為國家級重點保護的地方畜禽品種之一。
◆1915年的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宣威火腿榮獲金質獎,從此成為云腿的代名詞,馳名中外。而最適宜制作云腿的烏金豬,生長于烏蒙山-金沙江一帶的山區,也被農業部列為國家級珍惜保護品種;而農戶散養數量也岌岌可危。
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而其背后正是食材的多樣性和地方特色。驀然回首,我們才發現,文昌雞已不是那只文昌土雞;北京烤鴨也不再曾經的北京鴨。那些引以為傲的地方特種,卻正逐漸消失在時間長河中。
撥開歷史的迷霧,你會發現:縱向維度上的舌尖上的中國,其實是一個個物種們集體消失的版圖。
而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
3
9000多年的家豬,
滅絕只用了不到30年的時間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養豬的國家,據考證至少有9000多年的歷史了。在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就有了“豕”字和閹豬的記錄。
在漢字中,家的原意并非屋里有人,而是“屋下有豬”,只有養有豬的人戶才稱之為家。從《詩經》到《齊民要術》,從《莊子》到《王禎農書》,中國本土豬在我們的農耕文明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豕”的意思就是:豬,中國土豬
世界上總共有300多種豬,中國現有豬種125種,而現存的地方豬種就有88種,它們廣泛地分布在我國遼闊的土地上,適應著當地環境,改造著在地文化,也與本地的人們朝夕相處,生生不息。
然而,第二次全國畜禽遺傳資源調查顯示,中國特有的88種地方豬種里,就有85%左右地方豬種的存欄數量急劇下降,其中31個品種處于瀕危狀態和瀕臨滅絕。在這次為期五年的調查中,有橫涇豬等8個地方豬種未發現,項城豬等4個品種已滅絕。
▲第二次全國畜禽遺傳資源調查
而這一切,集中發生在短短30年不到的時間里。30年,我們人的一生,也才走了三分之一,一個物種卻面臨著滅絕;我不知道,我們這一代人要眼睜睜地看著多少物種的滅絕?
據統計,全世界每天有75個物種滅絕,每小時有3個物種滅絕。美國杜克大學著名生物學家斯圖亞特·皮姆認為,如果物種以這樣的速度減少下去,到2050年,目前的四分之一到一半的物種將會滅絕或瀕臨滅絕。
珍稀動物的滅絕讓人心痛,而朝夕相處的家畜的滅絕,同樣也讓人悲傷!
我們在中國知網(CNKI)上找到一個地方土豬的統計,根據當年統計時的數據,我們做了一個大家很不愿意看到的表格:
▲瀕危滅絕的中國地方豬種
后來,我們也查詢過,經過時為農業部的大力保護,如今有些地方豬種的情況有所好轉,然而要讓這些優秀的老品種實現永續傳代,面對最大的挑戰,還是我們人類自己。
3
記憶中小時候的味道,
我們的下一代也很難再吃到。
就在上個月,我們組織了一次生態農場的田間體驗,去金堂憨豆農場挖紅薯,中午的餐桌上,所有人都對一碗燉肉拍案叫絕。并非廚藝高超,所有食材都是生態有機的,除了鹽,也沒有任何調料。桌上許多小孩子說,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肉,最后,連肉湯都是統統泡了飯。
我告訴大家:這豬肉,就是來自龍泉山上紅領農場的,除了純生態糧食喂養之外,而豬種正是我們前面所說的成華豬的雜交后代。雖然只有四分之一的成華豬血統,不是純正血統的成華豬,但是豐富的肌間脂肪含量,仍然讓我們體驗了一把什么是即將消失的美味。
▲韓建斌生態養殖的三元雜交后的成華豬,已很少成華豬血統
紅領農場的農場主韓建斌是成都生態農業里較早養豬的,然而高昂的成本和市場的反差,讓這個憨厚的山東大漢舉步維艱,不得不縮減規模。
紅領農場的窘迫,只是中國地方土豬的一個縮影。
人所共知,我國絕大多數的地方土豬的豬肉都比外來豬種好吃,而在利益的驅動下,人們似乎只關心生長期和瘦肉率。
既然人沒有意識,那么豬也沒有選擇。
1990年代,是一個分水嶺,進口豬的入侵與中國地方豬的消亡,幾乎是同一個時間。
在短短十余年之間,來自英國的大約克夏豬、來自丹麥的長白豬、來自美國的杜洛克豬(簡稱杜長大),以及它們的二元雜交、三元雜交后代,幾乎占據了中國所有的生豬市場。超短的生長周期、瘦肉率高達65%以上,沒有養殖戶再愿意養中國的地方土豬了。
“壹號土豬”曾經做了一個調查,1994年之前,中國土豬約占90%市場份額,而在此之后被大型商品豬擠壓,2007年,中國土豬的市場占有率不超過2%。
▲三大外來物種之一的長白豬
曾經廣泛分布川西地區的雅南黑豬,與榮昌豬一起,被評為中國48個優良豬種之一,改革開放前后,養殖規模達到數百萬頭,如今已經很難再看到雅南黑豬的蹤跡。
中國農業大學教授陳清明在一次采訪中曾痛心疾首地呼吁道:“同所有物種滅絕一樣,豬種的滅絕同樣是一場生態災難。”
為什么現在的豬肉沒有肉香味?
做生態農業這么多年,許多人會經常問我這個問題。除了品種的暗中偷換,還有另外一個方面:飼養方式的改變。
▲泔水豬的漫畫
有一天,我們正在開車,朋友坐在副駕,突然問了我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沿著三環路開出好遠。直到快出城的時候,看到一個運送泔水的車子,我慢慢地將車靠近泔水車。大約還有500米的樣子,朋友已經聞出了味道,立即把車窗關了。
我看著她說道:“明白什么原因了吧?”朋友恍然大悟。
對啊,我們就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城市,人類每天浪費大量的食物,而浪費的食物中,又以豬肉為主。這樣發酵一兩天的泔水,就算500米開外也惡臭難聞,它們卻是城外養豬場的主要食物來源。
我們很難要求天天吃泔水長大的豬肉,既要保證安全,又要保證美味,還要物美價廉,我們這樣難為豬,豬也做不到啊!
泔水中含有太多同類的肉,人類給豬喂食泔水,自己吃自己,除了人道主義的缺失之外,更是一代一代毒素的累積。
4
不是中國人多不夠吃,
是你的浪費刺激著食品安全的風險
在這場追逐更快更大的利益面前,我們瘋狂的催熟催長。
有人說,中國人口眾多,要追求安全的食物很難,但是我們真的是不夠吃嗎?
我們占世界19%的人口,卻生產了全球70%左右的淡水產品,67%的蔬菜,51%的生豬,40%的大宗果品,和21%的糧食。
▲平均每個中國人每年要吃掉半頭豬
中國是世界上第一養豬大國,據統計2017年,全國生豬出欄量6.88億頭,就算是14億人口的大國,平均在我們每個人頭上的消耗量,每年要消耗0.5頭豬。除去小孩老人、素食人群、邊遠山區的人們,我完全可以相信,每一個城市里的成年人,每年至少消耗了1頭豬,一個城市家庭消耗了約3頭豬。
難道一個家庭3頭豬,還不夠我們吃嗎?
2018年4月,世界自然基金會(WWF)與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聯合發布了《2018中國城市餐飲食物浪費報告》,對北京、上海、成都、拉薩四城的餐飲消費做了非常詳盡的調查統計。報告稱:餐飲業平均浪費率12%,而午餐外賣浪費更是高達1/3。
我們的許多食物,并不是我們吃了的,而是浪費掉的。
我們已經陷入了一個怪圈:食物越來越失去了味道——我們浪費越來越多——食物的消耗越來越大——拉動的生產越來越高。
為了滿足人們群眾日益增長的虛榮心理,養殖者不得不更換更適應消費者需求的洋豬品種,也不得不投入和研發更加催長的飼料。
就算我們全部更換為洋豬品種,人類依然嫌商品豬的養殖時間太長。
這是一場關于時間的賽跑,我們在不停的刷新商品豬的出欄記錄:從7個月,到6個月,刷新5個月,沖刺4個月。
生長時間雖然越來越短,但投入的飼料似乎有增無減。
▲平均每一頭豬要吃掉合成飼料139公斤
據統計,2017年中國飼料產量達到28465.5萬噸,其中,豬飼料產量為9551萬噸;如果以2017年6.88億頭的生豬出欄量計算,平均每頭豬需合成飼料139公斤。
一頭標準的商品豬,出欄體重約110公斤,時間嚴格控制在180天內,這期間會吃掉139公斤合成飼料,數十車的泔水,大量的青飼料。
人類在動物的飼料中,添加大量激素、豬血、豬骨,甚至有報道稱添加安眠藥、鎮靜劑等藥物,更將食品安全推向絕境。
今年8月份的一個新聞,刷屏了許多人的朋友圈。上海復旦大學對1000多名華東地區的在校兒童尿液進行檢驗,化驗結果表明,有60%兒童尿中檢出抗生素,甚至有多達3種畜禽專用抗生素。
在這輛開往未來的公交車上,我們逃無可逃。
5
洋豬引進中國30年后,
一場非洲豬瘟席卷了全國。
中國本土豬種的滅絕,可能真的是一場生態災難的開始。
我們如此大力度的保護中國本土豬種,并不僅僅是只讓你吃到小時候的味道,而是一場關于優良物種基因的保留和物種多樣性的研究。
相對于杜長大系進口豬種,中國的本土豬經過自然選育,保留了更適應本土的優良基因,除了肉質和口感遠勝于洋豬種外,還具有對環境的抗逆性強,對病毒的抵抗力高。
▲截止2018年11月的非洲豬瘟疫情圖
今年8月份的一場非洲豬瘟,席卷全國,目前已蔓延到19個省份,所到之處,一個不留。一時間談豬色變,成都的生態農友中,也有好幾家農場養有豬,雖然只養了一二十頭,但是依然提心吊膽,人心惶惶。
有人開始懷疑:非洲豬瘟這么絕了,是不是因為我們人做得太絕?
這次非洲豬瘟,我更愿意看做這是一場對人類的集體自殺性的報復。
在自然界中,這并非第一次。
◆人們一度瘋狂地往牛飼料里添加動物尸體,終于上世紀末集中爆發了席卷全球的“瘋牛病”,感染的人會在一年內痛苦地死亡,尚無有效藥物治療。
◆我們大量的搜羅野生動物,挖空心思地想如何吃它們,最后終于在2003年爆發了“SARS病毒”,近萬人感染,數百人在這次浩劫中喪生。
◆我們養殖的雞越來越多,禽流感終于從禽類傳播給了人類,從H1N1到H7N9,層出不窮,而且目前國內外都沒有針對H7N9禽流感病毒的疫苗。
相比這樣的報復,非洲豬瘟是溫和的,只在豬群間傳播,不傳播給人類。
▲曾經的籠罩全國“非典”依然歷歷在目
其實,非洲豬瘟一直肆虐西方近百年了,尤其是在杜-大-長系進口豬的故鄉歐美兩地;只是今年第一次進入到中國。
我們抵御了100年的非洲豬瘟,在被洋豬全面占領中國20年后的華夏大地上,第一次徹底的失守了。
如果有一天,我們的某一個物種變為同一個亞種,而這個亞種又在特定病毒面前毫無抵抗力,那么是否意味著我們將徹底失去這個物種呢?
如果它又是我們馴化了9000多年的豬,我真不知道如何向子孫們交代。
最后一只加拉帕戈斯象龜消失的時候,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在默哀;
最后一只白鰭豚從長江中消失的時候,所有媒體都在報道和討論;
當世界上最后一只項城豬消失的時候,這個世界又會有誰知道?
人類對于食物,總是站在高處俯視眾生。
我們很少愿意蹲下身來,去了解和學習一個食材的來源與區別。
曾經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于許多城里人而言,現在變成了“沒見過豬跑也吃過豬肉”,我們很少有人去溯源自己的飲食,更難理解這背后的農業生產的邏輯。
6
中國土豬的保護困難,
是從民間到官方的不重視。
市場是殘酷的,市場選擇農產品,通常以結果為導向,而市場往往卻也有著盲目性和滯后性。
市場即人。
正因如此,保護地方豬種最大的困難是漠視,是從民間到官方的不重視。
直到十一五期間(2006-2010),我們才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在這之前,中央財政每年用于畜禽資源保護的資金僅有幾百萬元,此后每年開始大幅增長,2012年,中央財政畜禽保種經費增加到了史無前例的5320萬元。這看似一筆很大的資金,然而平均到每個國家級地方豬保護品種上的保種經費,不足40萬元。
2017年,環保部僅在“綠盾2017”這一個督查行動中,僅對揚子鱷這一個物種,投入揚子鱷保護區的資金就將近5000萬元!
然而,就算是現在,我們在引進進口豬種方面,花費也要比保護經費高得多。
2013年10月,上海交通大學教授潘玉春在浙江嘉興舉行的首屆地方豬論壇上表示,中國每年要進口近2萬頭的種豬,每頭種豬均價在人民幣2萬元左右,僅這一項每年都要花費近4億元人民幣。
2013年12月,英國首相卡梅倫在訪華期間達成協議,英國將向中國出口4500萬英鎊豬精液和種豬。4500萬英鎊,折合2013年的人民幣匯率,4.23億元!
▲全國88個地方豬種的保護資金,僅相當于一個“綠盾2017”項目的投入
資金的投入,有時也只是我們農業政策和對待農業態度的一個側面反應。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我們的農業已經失去了市場的主動權和產品的定價權,其實,中國的農業往往都是犧牲品,有時是政治的犧牲品,有時是建設的犧牲品,有時是經濟的犧牲品,還有時也是外交的犧牲品。
7
『吃貨拯救地球』
這件事情與我們每個人有關
近年來,隨著農業專家的呼吁和官方的逐漸重視,令人欣慰的是,目前的情況,已經有所好轉。
十一五期間,我國各地共建設79個豬保種場、3個基因庫,在全國范圍內劃定了37個地方豬種保護區。這其中,包括寧鄉豬、榮昌豬和藏豬等3個國家級保護區,以及太湖豬、民豬、黃淮海黑豬等豬遺傳資源保種場35個。
與其他物種保護不一樣,保護地方豬種正需要的就是“吃”。國家層面的物種保護,也并非是“為了保護而保護”,如何實現商品產業化和市場推廣,才是保護地方豬種的關鍵。
雪崩來臨時,沒有哪片雪花是無辜的。
我們永遠要記住“吃貨也可以拯救地球”。
不要當我們回想起來,開始懷念記憶中難忘的豬肉味道的時候,中國優良的地方豬種卻已經消失于我們的餐桌上。
▲立在珠海【綠手指】生態農場里的牌子,永遠在警醒著人們:
我們不是旁觀者,每個人都是參與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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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來源:
[1]瞭望周刊:中國豬肉保衛戰,劉耿,2014.01.13
[2]《四千年農夫》序:理解中國的小農,溫鐵軍,東方出版社,2011.06
[3]中國產業信息網:2017中國飼料行業發展報告,2018.09.06
[4]《2018中國城市餐飲食物浪費報告》:世界自然基金會(WWF)與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2018.04
[5]《2013中國豬業發展》論文集:中國地方豬種種質資源的保護與利用,陳其美,葛長利,董彬,中國畜牧業協會,20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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