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十年前插隊的村子里 我一直淚流滿面
去年夏天,我回到了闊別三十一年的小村何家村。何家村是我下過鄉的地方,也是我一直夢牽魂縈的地方。
這些年來,由于工作的需要,我一直在外奔波著。有很多次了,想回去看看那些鄉親們,看看他們現在生活的怎么樣了,但都是因為有事纏身而未能如愿,成為憾事。
這次,終于能抽出兩天時間回來看看,我的心里就別提是多么的高興和激動了,有著恍若隔世的感覺。
在公共汽車上,我在想象著村里的情景:改革開放三十年了,土地承包也實行了三十年了,村里的變化一定會很大的。不用說,通往村里的那條土路肯定已經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大馬路。村里原來的那些磚房草房一定都變成統一規劃的一排一排的新樓房了吧?老支書的精神肯定還是那么矍鑠,老隊長的性格還是那么爽朗,我們的房東趙大娘的面容還是那么的慈祥,春江大叔的兒子肯定也早就娶了新媳婦了吧?
我甚至還有點兒發起愁來:去了村里以后,要是鄉親們都拉我去他們家里面吃飯,我該先去哪一家兒呢?住在哪里呢?在我下鄉的那兩年時間里,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啊!
當我正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時候,縣城的汽車站到了。
我下了車,便租了一輛出租車,講和司機好了價錢以后,車子就朝著何家村的方向駛去。
在縣城里,我用興奮而新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和路兩邊的商店。變了!一切都變了!路變得寬敞了,商店變成超市了,在這個縣城里,竟能聞到一點兒大都市的氣息。真的是一切都變了!只是看到有一些人,可能是農民吧,還仍然穿著破舊的過去的那種中山服在街上賣菜。我想:社會的發展總不是十分均衡的,可能有的地方的經濟資源還沒有來得及開發出來吧?
我下鄉的那個村子離縣城三十里路,也正因為它的偏僻,我們幾個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的同學才選中了那里。
當時我們認為: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是能鍛煉人。但結果是沒過兩年,我們幾個人當兵的當兵,考學的考學,先后都離開了那里。不是怪我們幾個人沒有良心,不遵守諾言。是因為我們幾個人覺得我們真的沒什么能耐會改變那里的情況,相反還給鄉親們造成了一些負擔。
后來我們幾個人每當聚在一起提起這件事的時候,都還有點兒內疚呢。
轉眼間,就到了那個村。但是在離那個村只有三百多米的地方。突然沒有了柏油路,車子只好停了下來。前面仍然是坎坷的高低不平的小路。我問司機這是為什么?司機笑笑說:“這你還不知道啊!這個地方是上級領導絕對來不到的地方,還浪費那個錢干什么?”
我聽了覺得心里一沉:原來,他們修路不是為了讓群眾方便,而是為了應付領導的檢查啊!
我下了車,告別了司機,手里提著沉甸甸的一大包東西向村里走去??墒俏矣X得:心里比手里還要沉重的多。
走到村口,便有點認不得原來的模樣了。因為已經是統一規劃過了的,房屋都是一排一排的。但是很不整齊,大概有五六家樓房,其余的大部分是平房,但街道上卻是一番破爛不堪的模樣,到處堆著亂七八糟的秸桿、爛磚塊和泥土。我心中的那個新農村的樣子象海市蜃樓似的突然消失了。
眼前的景象倒是和總設計師設計的第一步那樣,一少部分人先富起來了,住上了樓房。可那是三十多年前的規劃!現在早就該共同富裕了??!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啊?
我的心里一陣陣發緊,從這破爛不堪的街道和房子上,我感覺到鄉親們這么多年來,生活過的一定是多么艱難??!三十多年啊!解放戰爭才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就打垮了國民黨反動派而“天翻地覆慨而慷”了。這三十年的時間,才變成了這種樣子。不等于沒有什么變化嗎?報紙上的那些東西難道都是吹噓——。
前面的路口上,有幾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人站在那里說話。我便上前問路,問趙大娘的家里在哪里住?
聽了我的話,她們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我,其中一個婦女笑著用一種疑竇的口氣問我道:“你找她干什么?你是她什么人?”
我照實對他們說了,還沒等她回答,旁邊一個坐在一塊水泥墩上的花白頭發的老太太突然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拉著我的手說:“你不是宋敏嗎?”
我有點驚訝,她怎么知道我的姓名呢?便點點頭說:“是啊!”
我望著她,大腦在竭力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但還是沒有認出她是誰。
她更是用力地攥緊了我的手,流著眼淚對我說:“小宋??!你的眼神怎么這么差呢?我就是你要找的趙大娘啊!你怎么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那幾個女人有的捂著嘴笑。
“什么?”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這位瘦弱不堪的老太太,竟然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那位身體健壯、性格開朗的趙大娘啊!怪不得剛才她們幾個用一種怪怪的眼神打量我呢?
我的淚水也一下子流了出來:“大娘??!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BR>我們兩個人便站在那里抱頭痛哭起來。
哭了一會兒,我們擦干了眼淚,我便跟著她來到了她的家里。
還是原來的那三間舊房,院子里種著菜,喂著雞。
我們在她的簡陋的屋子里坐下后,她給我倒了一碗水以后,自己也坐在了我的對面,深切地打量著我??吹某?,我的到來,使她感到一種莫大的高興和幸福。
望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我突然想起了日本電影《望鄉》里面的阿崎婆。雖然她們經歷的苦難不一樣,但是在臉上留下的皺紋都是相似的,隱藏著說不盡的悲苦和辛酸。
她告訴我:“你大伯早就過世了,建國(她唯一的兒子)在別的地方蓋了一處房,他們一家在那里住?!?BR>我問她:“那你為什么不跟他們一起呢?”
她說:“兒子還挺孝順的,就是兒媳婦的脾氣不好,我也不想看她的臉色,就一個人留在這里了。一個人方便,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院子里種了這么點兒菜也夠我吃的了。油啊鹽??!什么用完了就跟兒子要。他都會給的。”
我又問:“大娘!那等你以后動不了了怎么辦?”
她笑笑說:“真動不了再說,她(指兒媳婦)再不懂事也不會讓我餓死的?!?BR>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很坦然。
但是我的心里卻涌起一股酸楚,眼睛又濕潤起來。一個那么可愛的老人,在生產隊的時候是婦女隊長,村里的勞動積極分子。沒有想到她在老了以后,不能享受天倫之樂。竟然會淪落到這種孤獨、悲涼的境地。我不知道該怪誰,怪社會?還是怪她的兒媳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才好?
她笑笑,又平靜地說:“不管怎么說,我比老支書家里的強的多,她還不如我呢!他們都鉆到地下去了?!?BR>我又吃了一驚:“怎么了?老支書他不在了?”
她說:“早就死了十多年了,是得了癌癥死的。”
她的語氣是平淡的,因為她已經見慣了村里的人們的生老病死,說不定有一天她也會撒手人寰的,死,對她已經沒有半點威脅了,這樣單調、無聊的活著,和死去又有什么兩樣呢?只是間隔了一個送葬的儀式罷了。
我是一個很念舊情的人,眼睛里馬上就噙滿了淚水。心里面立刻浮現出一個親切和藹的老頭的形象。
我們當年下鄉時,他對我們很照顧的很周到。怕我們這些城里來的學生們累著,總是給我們安排一些輕活讓我們干;怕我們吃不好,經常給我們改善伙食。
可是,他已經去世了。不知道他去世前有沒有想到過我們。此時,除了難受之外,我的心里更多的是愧疚和自責。
我們為什么不回來看望一下他和鄉親們呢?我們難道就真的抽不出一點時間來嗎?
下午,我去了春江大叔的家里。春江大叔一看見了我,先是一句話不說,就是那么握著。同時眼里的淚水在打轉轉,我感覺到他的心里在流淚和哭泣。剛強的男人們的淚都是流到肚子里的。
他和我握了十多分鐘之后,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小宋??!我怎么也沒有想到咱們農民竟然越活越倒栽了。”
接著,他詳細地給我講解了我們走后村里發生的許多事情。他是很健談的。過去是大隊里的會計。
他說:“現在想起來都讓人難受。實行大包干那一年,咱們大隊里的機械都快置備齊了,面粉廠也建好開始磨面了。可是上級來了文件非得讓分開,開始咱們村里想頂住??墒呛髞碚娴捻敳蛔×恕9绲母刹縼?,縣里的干部也來。什么“四人幫的余孽了”!“保守落后了”!什么反黨了!反社會主義了!那大帽子一頂接一頂的給咱們往頭上扣,我到現在都弄不明白,這搞集體化不算社會主義,難道分開大包干算是社會主義!”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眼睛里幾乎要冒出火來:“真是一朝天子一朝令,我到死都不會說這個大包干的好,你來也看到了,這些年把咱們老百姓都累成個啥樣了?他們上邊也不來咱農村看看,來聽聽咱們農民是啥想法,那時候的那些人真是胡球弄。那個趙ziyang早就該下臺,槍斃都不虧。這些年讓咱老百姓遭了多大罪??!誰都知道團結起來力量大,都知道農業的出路在于機械化??蔀槭裁捶墙薪性蹅兎珠_呢?”
我試圖解釋著說:“那個時候,可能是中央對下面的情況不太了解,知道了也不會搞“一刀切”。
春江叔說:“球!他不是不了解,毛主席說東,他偏往西。你是不知道??!小宋,分開的時候,咱們隊里的社員有好多都哭了啊!特別是那些婦女們,哭得是多傷心??!唉!怪不得當年毛主席說復辟倒退呢!當時咱們也弄不清是啥意思,誰知道真的是復辟倒退了。這一復辟倒退,咱們老百姓真是吃了大苦了?。 ?BR>我是一直流著淚聽完了他的這番話的。
這些年,我的思想也是跟著上面的形勢走過來的,認為大包干真的是提高了農民的積極性。農民的精神面貌真的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沒想到竟會是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才好。
晚上,我又到老隊長的家里去看望他,他已經癱瘓在床上多年了。看到他那種無可奈何、近乎于絕望的神情,我又一次流下了眼淚。
我走了好幾家,數他的家境不好。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他生病,家里欠了很多錢,由兩個兒子分擔,把兩個兒子也壓的喘不過氣來。兩個孫子孫女考上了大學都沒有去上,都到南方打工去了。他們掙的錢也全都寄了回來。
幸虧這兩年有了合作醫療,要不是他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曾經幾次要喝藥自殺,但都被老伴發現制止了。望著他的那個身體矮小且佝僂著腰背的老伴。我心里一陣發顫。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樣的安慰的話才好。
現在的農民們都是這樣,他們有苦有難心里有委屈,卻沒有地方去給誰訴說,也確實沒有人去傾聽他們訴說,鄉政府的人平時根本不下來,就是下來也不會給老百姓解決什么問題。過去的那些年在大搞計劃生育的時候,老百姓看到他們都嚇的哆嗦?,F在只要他們不再跟里邊要東西就謝天謝地了。
高高在上的掌握著話語權的那些專家學者之類的精英們可能不知道這些情況,也可能知道卻在故意隱瞞著上面。因為,讓中央領導知道了這些真實的令人震驚的實際情況。他們所吹噓的偉大成果不就成了彌天大謊,不就成了一個胰子泡了嗎?
我一次又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去幫他們這些生活在艱難生活中的農民。他們仍然在熱愛著我們的黨,仍然在熱愛我們真正的社會主義。說起胡錦濤時眼睛里閃爍著光芒,他們期望著中央的領導們有一天會知道農村現在的真實情況,如果知道了,他們一定會來救助他們的。他們對現在的中央領導人很有信心。
可是,現在的他們,實實在在還是生活在那種一盤散沙狀態的封建小農生活結構之中??!無奈時,只有到村里的小廟里拜拜菩薩,拜拜毛主席像,他們知道沒有用。可是,誰?能來幫助他們脫離那種痛苦而又無奈的生活環境呢?
那一天,我流出了三十年都沒有流過那么多的眼淚。面對那些淳樸善良而可憐的鄉親們,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幫助他們,只是寫下這些字。希望有能幫他們的人來幫幫他們。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