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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巍遺稿《工廠生活》

魏巍 · 2010-08-22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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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者按:在魏老去世的兩周年里,國內國外形勢的變化愈發證明了魏老晚年思想的深邃與偉大。魏巍是一個符號,他代表了一個龐大的群體,這個群體就是老一輩的革命者,就是那些共和國與共產黨的奠基者。魏巍的作品及魏巍的一生已經證明,魏巍是當代中國最可愛的人,從他投身革命直至兩年前去世的漫長歲月里,他的信仰、他的立場、他對勞動人民的熱愛、他對共產黨對共產主義的忠誠,沒有發生絲毫動搖。文革之后,共產主義運動逐漸陷入低潮,國內外資產階級無比張狂。當中國改革開放逐漸深入,而毛時代的物質遺產、政治遺產、制度遺產、文化遺產逐步被消耗殆盡的時候,中國也遇到了史無前例的危機。當前,眾多共產黨干部喪失信仰,像美國的政客那樣成為資本家及金錢的走狗是鐵一般的事實。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泛濫、新自由主義改革(如國企改革國資大量流失工人下崗,教育醫療住房市場化產業化導致三座大山、國外壟斷資本控制了中國主要產業) 給中國人民帶來巨大災難,損害了共產黨的執政基礎也破壞了生產力,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依賴全國全民之人力物力及各種優惠政策的深圳模式無法也沒有在全國復制這也是鐵一般事實。自行放棄以運十大飛機為代表的高端產業,盲目發展低附加值出口產業、大搞殖民地經濟得不償失,這也是鐵一般的事實。美國社會本來就是兩極分化腐敗嚴重,官員是資本家階級走狗,整個經濟政治制度依靠壓榨剝削第三世界國家維持,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許多問題及弊端都是與美國接軌導致的,這更是鐵一般的事實。在這樣的背景下,魏巍晚年的憂思彌足珍貴。然而,資本主義信徒、新自由主義者、普世價值派卻攻擊魏巍僵化、保守,這也是必然的,因為這些資本主義信徒正是侵吞國有資產等一系列罪行的鼓動者與實施者,他們本來就是蔣介石-胡適集團的孝子賢孫,他們必然攻擊毛澤東,也必然攻擊封殺魏巍。毫無疑問,那些共和國與共產黨的奠基者們如果健在,如果他們不喪失自己的信仰與立場,面對當前的國內外形勢,必然得出和魏巍同樣的結論。資本主義的信徒們打著改革開放的旗號,不講繼承什么,保持什么,到處宣揚改革無止境,開放無禁區,將勞動人民的根本利益、將公有制經濟、將社會主義基本制度作為改革對象予以消滅。魏巍正是代表一切共和國與共產黨的奠基者們發出了吶喊:這不是改革,這是資本主義復辟,這是違憲、這是違背黨章,這是對黨和人民的背叛。資本主義信徒們自然利用手中的權力全面封鎖魏巍們的聲音。在魏老去世兩周年的時刻,讓我們閱讀魏老的遺稿,從細微處了解真實的毛澤東時代,體會魏老對勞動人民的感情,緬懷魏老的功績。繼續革命,永不投降!

 

工廠生活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六日于長辛店

前邊的話:我的父親魏巍為了寫小說《東方》,于一九五三年十月到長辛店機車車輛廠深入生活,這是當年的一些記錄。父親以生動、客觀的筆調記下了那個時代工廠的狀況、人們的思想感情、熱火朝天建設社會主義的動人場景。時隔五十多年了,讀來還是覺得那樣鮮活,令人感動。

從這些記錄里可以感受到父親是怎樣帶著對勞動人民深厚的感情去體驗生活和觀察生活的,看后不由自主將其錄出,與家人共讀,以緬懷我們的父親。也希望我們的孩子能從中得到教益,把這種感情和對待生活的態度繼承下去。

現節選片段與懷念父親的朋友分享。

父親去世兩周年,將此獻與父親靈前。----------魏平

一九五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今天《人民日報》發表了我紀念志愿軍出國三周年的散文:《跨過這座橋去》(或名《這是今天的東方》)。趕寫了幾封信,收拾好行李,已下午五時了。在暮色中坐公共汽車奔長辛店。

到長辛店,扛起行李往機車修理廠走。一只臂膀的四川人——調度科長給我辦了住宿手續。那位二七的老工人,左老頭子,雖無總務科的手續也收了我。據說,他聽見“黨”的字,是格外服從。

街上遇到廠長和副廠長,他們熱情地招呼我。計劃科的吳胖子和我到小館喝了點酒,又送我到招待所。

同屋住了四個人,一個青年宗德清聽說是我,抱住了我,扒到我頭上,他對我是熱情的。

他不斷稱贊工廠生活的好。我問他什么好,他說“緊張啊!”以后不斷流露出他對這種緊張的熱愛,顯得生命力多充實。

十月二十七日

上午到廠時,廠長、副廠長、黨委書記都到現場去了。據說每天如此,這是他們的好作風。我只交了黨的介紹信。組織部的一個同志怕我孤單,陪了我好一會。我問了一些工廠生活。

副廠長黃天福回來了,我們扯了幾句。我想讓他給我介紹工廠情況,而他找我熟悉的事說。問我蘇聯的情形,莫斯科比北京如何等。

下午與黨委副書記吳同志談。開始很拘謹,以后好了些。他胖胖的,牙齒有點黃,身體軟軟的,他給我介紹了機車車間的情形,他們是想叫我到機車車間去當副書記的。

我要求晚上與書記見見面。

晚上回來,因為陌生,抓不住工作,使我十分悶倦,就睡著了。八時左右,支書張貴亨同志來了。這是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吃得很胖,帽檐兩邊露出兩撮頭發。經過交談,得知他十四歲即進這廠,十六歲開始做工,父親是打旗的,被炸死在新德。母子和妹妹依靠外祖父家過活,做過長工,生活很痛苦。解放后入黨。自解放以來,他體重增加了三十多斤。他喜讀文藝小說,但時間很少,也不運動,多半在工作中。他家住在附近。臨了,我到他家附近去看了看位置。心里頓感暢快些。

十月二十八日

早晨,六點半起床。起床后參加他們的座談會,座談質量不高的原因:工人因計件工資,不重質量;不知蘇聯專家建議的好處;機械搬用專家建議,事實上我們的機關和蘇聯不同;等等。廠長陳平參加了這個會議,時時用他的左手蓋住他的額頭思索。他的發言指出:主要是我們領導集體還沒有把蘇聯專家建議的好處搞通,因而未曾把貫徹蘇聯專家建議形成群眾運動,發動群眾未做好。至于計件工資則是次要原因。他腦子很聰明,談話中不時有“因此”、“從而”、“有所不同”、“若干”等等用得很恰當的字,流露了他的知識分子出身,而又聰敏,富有概括能力的特點。

中午,我在廠房外轉悠了起來,美人蕉還未凋落,并有幾棵菊花。我望著水塔煙囪,想著這里的生活。他們都是這工廠老的見證人,他們見過工人的痛苦生活,而今天也將作英雄記錄的見證。

因參加一上午會,技術名詞把我的腦子弄昏了,頭疼不止。

晚,在黨委會,和張談幾個干部的情況,他談的一些實際生活使我感到有趣。

但我總因不能很快鉆進去而苦惱。

晚頭痛越劇。

十月二十九日

早晨,宗德清把我喊醒,我照例在小學生們的上學中,做做柔軟體操。每次吃飯都趕不上。

一到機車間辦公室,見擠了一屋子油污了衣服的人,還有一些老頭子。那個斷胳膊的調度科長正在那里講演,像戰斗中的動員一樣。他的話干脆有力,十足的軍人氣魄,一只手不斷揮舞著,眼睛又大,不斷瞪著人。見我去了,聲音有察覺不出的變化,待一會兒,又恢復了常態,而且干脆講起打仗,“這和打仗攻碉堡一樣,今天必須拿下來。三天要出九臺機車,今天就要出三臺,少一臺也不行。這個突擊隊以我為首,我做不到,我到廠長那里去檢討,你們沒完成,你們就……同樣。我可不講客氣,批評人還講什么客氣。等會我把桌子搬到外面,喇叭筒也按起來了,那一個完成了,我就廣播,那個沒有完成,我也廣播。比如xxx你吧,”他指出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動了動身子,“比如你沒有完成,我在廣播機里要大叫:‘xxx沒有完成,他對黨對國家沒有盡到責任!’”

他講得真帶勁,真是一個出色的動員。動員后,他側著身子,用完好的膀子擠出去。

上午,經濟計劃員給我和一個記者解釋生產過程,整整轉了一上午,心里才稍稍明白了些。

中午吃過飯,看摔跤。這工廠的大門里,有一個不大的摔跤場,幾個工人在那里摔,圍了一大圈人。有一個漢子,一臉的固執神情,他摔倒了人家就嘴角露一露不易察覺的笑容,但表面卻像更嚴肅,而等自己被人摔倒卻大笑,顯得滿不在乎。這幾個家伙,身體真叫人喜愛。膀子寬得要命,那兩個媽媽頭高得像隆起的小山包一樣。我真不妨在描寫他們時,第一個就寫這個場面。——實際這表現了他們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

晚,又去看車間,見工會主席高存德。他四十一歲,是一個修風閘零件的工人。很胖。據說他也會摔跤。我問他是否摔得過“場長”,他笑了笑說“他們不行!”接著他說,他的腿壞了,寒腿,原因過去的生活很苦,常到石莊買點面到北京去賣,是睡在車站的洋灰地上凍成寒腿的。現在他的一兒一女都掙錢,生活是很好的。

這一下午,有三輛車上,貼著大紅標語:

“同志們!保證質量,爭取讓340在今晚出廠參加運輸任務!”還有一條標語:“爭取三天出九臺車!”

桌子果然在外面擺著,“這是我的司令部”,那個斷胳膊說,一邊還和人開玩笑:“星期日我們到萬壽山,我領頭給你們請假!”剛說不久,又說,“不行,我自己去吧,鬧不好,又得我一個人拿錢!”

十月三十日

今天的情況和昨天相同,仍處在突擊中。向科長的桌子又在原地擺著。我和總工程師還沒談上幾句,向又把他拉走了。

我因插不上手,就決定抄車間人員的名單。

下午程秘書給我在工人的單身宿舍里找了一間房子,雖然很小,但卻有一個我很滿意的窗子,我很喜歡。

晚上,去參加工人的一次集會,陳廠長和工會主席講話,傳達面粉的統一供應。據我看他們都很會講話,工人靜悄悄地聽,顯得果然很有紀律。

十月三十一日

雖然只有一個星期,但卻很苦惱,感到極不習慣。不到下工我就趕坐汽車返京。回到家里時,整整用了兩個小時。像這樣每周回去一次,要耽誤多少時間?心里又煩躁起來。見到秋華,她也沒吃飯,我們倆就一塊到立云處吃飯。他準備了開封五美的醬菜,他母親腌的鹵雞蛋,都是我喜歡的小吃。閑談了一些話。我自己說到我自己的苦悶,不習慣,竟說到職業作家在所謂去體驗別人的生活時必然產生其先天的缺陷。這意思就是說這不可能全心全意。我也并沒有思索這話對不對,——但到現在我記日記時,一想,這是不對的。這仍然是由于我自己的急躁情緒所產生的。這種生活方式,并不會使一個人變成商業作家,而是當他不熱愛生活,不熱愛人民,不熱愛他當代的歷史時,才會變成商業性的。而且,他會從人民的利益出發,不滿足于小圈子的生活,用頑強的努力,克服一切陌生。

十一月二日

早晨早早起了。車間很靜,原來大家正動員月初生產計劃。把我介紹了一下,工友們都鼓掌歡迎。我到車間,一個老工人也給我說,你來我們歡迎,你來對我們的文化有好處。我不應虧欠他們。

下午參加了支委會,張貴亨動員十一月份的中心工作,展開群眾性的質量大檢查。他的講話很好。他為什么進步得這么快?他說完后,大家沒有說什么 ,顯然他思慮的周密,使得大家說不出很多。

晚上和他共擬支部工作計劃。他要我執筆,我寫了。他還給我倒了一杯水,某些句子似乎引起了他的高興。

他給宣傳員開會時,語調更熱烈,說話并帶有鼓動性。還隨口編了一個快板。生命力著實顯得旺盛。

直開到七時,他還給別人提“咱們中午帶點干糧,不去吃飯,行不行?”一直提了好幾次。

散會后,他邀我去他家吃飯,我沒有去,在街上反請了他,他又不過意。和我一塊到宿舍。我們又談了一兩個小時。他談起過去的生產情況,有叫我感興趣的。原來在現在的車間辦公室,是過去的賭博場。經常有一、二百人,國民黨的。小伙子都不敢去,去了要挨磚頭。東西院是下棋場,工人們三三兩兩在那里下棋,還鑚在煤水箱里睡覺。他是下棋的一名好手。車間里的人稀稀拉拉的,其中有一部分人造自己用的工具,自行車、小刀、水壺。只有那些老實工人在那里干。可是正在他們化好合金,就有人冷不防歪走一勺子,弄回家里。該上車了,工頭向比他們年紀小的工人叫大爺,求他們把車上好。一上不順利,出了毛病,大家哄地又走了,誰也攔不住。高高的吊車上還有人下棋、賭博,弄得人從吊車上摔下來,摔斷一只胳膊。臨到怠工時,一敲鐘“休息啦”“休息啦”“休息啦”,一會兒傳遍全車間。特務不休息,大家用螺絲砸他。另外有人放哨,廠長一來,一進東頭,馬上就傳到了西頭。說起偷東西,做的大火爐子、鋼絲床、都能夠搬出去。張貴亨現在家里還有一個好鐵水壺,已經用了七八年還不壞。

他又談了談高存德——這個人和日本鬼子打架(逛窯子),打翻了三個日本鬼子,最后日本人要把他送去喂狼狗,但被一個“護短”的“軍鐵”救了。

談起了勞動模范武贈林——這個過去也很老實,今天也很老實的這一類型的工人。

也談起了羅果斌——這個苦讀的學生出身的技術人員,對我們不滿,害怕,對國民黨也討厭的人,今天才相信蘇聯的同志。

還談起了二七的老工人,他最熟悉那個故事。

加上我所概念上模糊了解的幾種類型,腦子里似乎有了些頭緒。精神也振作了些。

吃過飯回來,到宿舍鄰屋去看,看見工人都在那里看書,有坐在床上的,有躺在被窩里的,有拿著筆在那里沉思的,這也許就是工人新生長的東西吧。

十一月六日

早晨,剛洗完臉,李明善把我拉走了。吃過飯一聽做廣播操,又拉我跑到車間外和許多青年一起做廣播操,感覺很愉快。青年們的確可愛,他的可愛,在于生命力的豐滿,而年長人呢,對甚么都感到不過如此,你讓他參加什么,他都是:算了吧!……一個人的一生如果都能保持這種青春的氣息,是多么可貴。

張貴亨又要我到他家午飯,我欣然允諾。知他家已有準備。到他家前已看見一個老太太引兩個小孩在高坡上望,張貴亨指說,這就是我的母親。我一看,是一個和藹的老太太,頭發灰白,有一只眼睛不得勁。兩個小女,一個三歲的梳兩個小辮,向兩邊撅著,連聲叫“爸爸”,一個才一歲多。穿的棉衣很厚,可見老人之心。但并不干凈,也沒有充分的城市化。我抱起了一個小的。他們把我讓進屋里,迎面一看,洋油桶里有一個挺高的紫艷的西番蓮,還有一叢菊花。里間屋擺了兩張床,床頭上又是一叢菊花,非常吸引我。屋里都是一些破舊家具,但卻有一種難以說出的生氣。張貴亨的老婆極年輕(才二十歲),梳兩條辮,臉孔微麻,卻充滿青春之美。衣服有些臟,這是一般帶孩子的婦人普遍情形。貴亨早給我說過她每星期參加學習,現在已認識一千余字。

“給你打的酒不多,”老人說,“也沒外人,就吃些吧。”桌上有兩碟菜,用兩只碗扣著。貴亨妻給我們捧過茶來喝了。讓我吃飯,他們找酒杯。找到了卻落滿塵土,感覺沒有拭,很不過意。

我們喝了幾盅,吃飯。專門包的餃子,貴亨指飯說,我平常也不比他們特殊,只怕是多吃些菜。

我吃飯時,不時看著屋里的花,問是誰弄的。聽說是老太太,我感到老太太一定生活得很愉快。說到這里,貴亨又指給我,她還在外面種了許多菜,桌上的金紅色的大瓜也是她種的。我舉頭窗外望去,見院子里有各種花草,幾株向日葵,還有一池子很青的大白菜。

“那檐頭上的棒子是哪來的?”我問。

原來也是老太太種的,收了栓在那里。

想起了貴亨給我敘述的他幼小時的苦日子,生活是怎樣地起了變化。

忽然貴亨喊:“不要弄,看你奶奶打你。”

一看,是他的大女兒正攀西番蓮的花架,小腳已經踩上了菊花叢。可是她瞅了瞅她爸爸并不理睬。

“你還吃香蕉不啦?看你奶奶還給你買!”貴亨不得不溫婉地勸說。還是她媽媽把她拉去了。

我邀他到北京我那里去,老太太也說起他們想去西郊公園看大象的事。

我嘴里銜著餃子,又到他們廚房里看了看。

我沉在幸福中。

一會兒他妹妹秀蘭又回來了,她在合作社工作。她哥哥催她吃飯,吃了飯又催她“快拉鼻了,你還不走!”

“我們那里沒一定時間。”她答。

“沒一定,晚了也不好。”老人說。

我和貴亨走出來以后,又回頭看了看這一列列紅房子,我指給他說,假若后面都種上樹那夠多好呵。邊走我邊想,十余年后,還不知這里變成甚樣。因為這里的變化,才不過是幾年之間的事情而已。

☆                       ☆                       ☆

晚和工會主席——丁文輝談話。

他眉黑面白,眼睛時時投出聰明的笑影。他給我介紹了工會的情形。又介紹了高存德的情形和他的個人歷史。丁十一歲入廠,今年二十一歲,父親是二七老工人。

他相當坦白直爽,說別人的缺點,也說得很徹底,也不會使人感覺他在說別人的壞話,自己的優點也說了很多,但也不使人感覺他是吹噓。他外表軟綿綿,而卻有內在的力量。最后,他還說:“我還趕不上黨對我的要求,我要學習去做,但黨給我什么事,我也敢接受去做。”使人感到一股沖破一切障礙沖殺向前的力量。

我們的工人生長得多快,一年前還是一個普通工人。工人的發展與進步都是迅速的。

他現在還在鉆研技術,對風壓很熟悉。據說他家的箱子里,墻上都是他畫的圖標。

“咱們以后再談,這只作為一個初步的談話,下次,我把我們工會所有的干部,他們的思想、品德、作風都介紹給你。我要去學習了。”

他夾起了書和我分別。

十一月七日

早晨,在辦公室里看到五六個青年(宣傳員)在寫標語。提著毛筆,額上擱著一撮頭發。有一個直性的青年叫王振堂,我感覺很可愛。李明善忙著把寫好的標語拿出來。

下午張貴亨拿了一個簿子去檢查生產動態,帶著給我介紹一些生產知識。

晚上下工,我看他們還在那里忙,我又沒事,就夾起大衣出去。青年王銘看見我,他說,你有事么?我說,沒有。他說,你是加班吧。弄得我怪沒話說。

我到了車站,車門上擠了很久,才擠進去,被掛貼在門上,擠得真有點受不了。但看別人卻好像不算什么。同車的人在擠著、吵著,有的在說著自己的事。我想起每一禮拜回去,幾乎要誤一天半的時間,要換擠數次,心里益加煩惱。后來一想,人擠,正表示了我們國家的人多,正表示了我們國家生命力的興旺,這種興旺的生命力好像到處要把什么掙破一樣。心里慢慢高興起來。半路上,又幾處上來很多人,上不來的人,就懸在車門上,弄得司機都站起來大喊:“不要耽誤大家的路嘛!”但那人還是不下,拼命頂我的腿。我也拼命來擠,最后把我擠到臺階上。

直到虎坊橋下車,沒有半點松寬。

在擠中間,也不是沒有叫人喜悅的事。賣票員擠不過來,別人就傳遞著把錢送過去,把票遞過來,一個青年滿有興趣地干著這事。到站后,我一個一個把大家讓下去。有一個面孔很紅的小伙子,他顯然對這種生活習慣,雖然有一次他也上不來了,但他忙碌的面孔露著笑容。本來到一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他偏開玩笑地說:“xx,這里沒有人下車吧,開車!”弄得一片吵鬧:“我下!我下!”

十一月九日

六時十五分起床,買了塊烤白薯邊吃上了車,九時始到。看見小學生,有一個穿火紅小襖的小姑娘和另一個小孩跳小雙杠相追逐,引起我的美感。那時的太陽真照得好。

早晨參加了一次研究工作的會。我第一次發表了一點意見。

十一月十日

今天因約定和二七老工人李順和談二七故事,故一響鈴,即起來。和李明善在戶外作了早操,即去了。

李順和是一個很低矮的老人,冀中口音,兩頰瘦削。的確如貴亨給我介紹的特點一樣,人名、地名他都記得很清楚,有驚人的記憶力。可惜只談了一小時。他見到時間了,就趕快工作去了。老頭子還向我說,他作的報告,曾對人起了怎樣的作用,許多人因此要求入黨。老頭子頗有一些得意的神情。

和向扯談了幾句。老向過去在部隊任過團政委,很有一些干脆勁,說話有強大煽動力,很使我喜愛。我們在談話中不由地談起了部隊作風如何好,他頗以為自豪。他說他的斷臂已很習慣,“有許多同志都斷了臂了。”他似乎嘆息了一聲。

十一月十一日

早晨,繼續聽李順和談二七故事。

貴亨臉孔因緊張的思考而紅漲,據我看他對準備到全廠干部面前所作的報告是認真而嚴肅的。“我先說給你們聽一下。”他強迫著我和王學仁說。我給他提了幾點意見。我昨天也看到了這一點,連我去作報告回來,他還詳細地看了記錄,還很不放心的樣子。

下午和鄂長海談了約兩小時。他的笑容頗似我二哥。介紹了他們領工區許多工人,介紹的落后的很多。據我了解,這是由于政治思想教育不夠,而舊社會遺留在他們身上的痕跡還太多。同時長辛店之和農村的密切聯系也是反映了小生產者意識的原因。談完后他又和我非常誠懇地說:“你多幫助我,我文化低,學習很不夠。”而且再三說,“我不怕批評!不管多厲害。可是有意見你不提,我是不高興。”

據說,他的特點是極端認真(到了機械的程度,某次,墊鐵管的皮墊急需,別人向他領,他一定要材料庫的手續,因之而吵嘴)。有鉆研性——這也是工人階級的好品質。工人階級的好品質并不是很容易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我在觀察問題時,應認識到這一點。而我創造的任務在于集中他們的好的品質。

晚,又和劉X談。他體魄雄偉,眼神倔強,不善說話,給我介紹的情況顯得思想散亂,很缺乏概括與描述力。

我參加跳舞會,只在旁邊看。想起他們舊社會的遭遇和以前的混亂,苦悶,賭博,嫖,黨給他們開辟了多么幸福的道路。

十一月十二日

早晨仍和李順和談二七故事。

飯后,吳大發議論批評今天的工作計劃。原來的計劃是今明兩日各出車一臺,而調度科找主任開會,要今天出兩臺,明天不出。他大聲說,“今天吃得撐破腸子,明天又餓斷腸子,這種辦法是不對頭的。”他的議論是正確的。他念講咋有精神,因為今天早晨下了一層初雪,他已穿上了新發下的藍色馬褲,腳上還是那雙圓口鞋,上身棉衣披著,講得十分起勁。

我猜想到這可能是老向的主意,他很可能會這樣。

我督促張貴亨才給我介紹干部情形。他介紹的確令我滿意。可是他不大愿意把這工作劃在他的工作之內。

老金頭沒按時間來,我滿車間跑也找不見。最后找到了,他辦了一些事才來。

老金頭,永遠是這么平和。他的衣服穿得是整潔的,帽子也戴得十分周正規矩,走路也十分平穩。我開始讓他介紹他區的人員,差不多的人都是這個很好,思想也好,工作也好,只有少數幾個,“這個人較比差”。在他的話里,難得找出一個話烈的字眼。而對人的看法,卻總是那樣寬厚。可以看出來,他是在中國的道德中行進著,而政治上也不夠很敏銳。

他和他老伴的關系,也是叫人感到興味的。他說他們幾十年來沒有拌過一句嘴,他說她曾是三從四德的女性,而今天轉變了。他常常回去給她講解各種道理和車間的生產情形,并且勸她,你不能常去聽課,你要好好聽廣播,那老太婆也果真的去好好聽廣播。

最令我感動的是,我發現了老頭子心靈的秘密。這就是老頭子沒有入黨,引起他心里的煩惱。他已經是二七的老工友了,可是仍未解決。他那老伴也追問他,兒子也追問他,更引起他的煩惱。可是他沒有向外人提過一個字。他為什么不提,他是感覺自己的條件不夠,文化低,恐怕一旦提出,不批準,是非常難看的。而且,實在他真的認為自己不夠。而他每天都在偷偷地努力學習,縱然記不住,可是很努力地學文化,想把自己鍛煉得夠條件。他有時按不住要提了,只是向張貴亨提:“你看, 學習怎么辦?我怎么學習?”而雖然精細的支部書記,也難發現他這句一般話里的深刻含義。在老頭子給我談這話時是難過的。在我想象中,他是把入黨,把黨看得何等神圣,他的想法又是何等的圣潔,他的想法與煩憂又多么像少女的圣潔的戀情。……

我答應到他家去,跟他細談。

他已引起我深刻的注意。

☆                        ☆                        ☆

到外面吃飯,碰見貴亨的母親推著一架小木車,上面坐著貴亨的小女兒香雪,兩只小手捧著一卷豆腐絲吃,豆腐絲拖得衣服上、小車上都是。我抱起她給她買了一些糖。

☆                        ☆                        ☆

前任團支書王學仁給我介紹軸箱班。王學仁是工人的兒子,動作機靈敏捷,前額總吊著一撮黑發在眉毛上,兩個大眼十分聰明與機伶。坐在那里抄手、扔煙頭的姿勢都是工人式的。

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出色的青年董明華,現任的團副支書。我認為這是我找到的人物之一。完全是一種新型的工人。

☆                        ☆                        ☆

晚參加開黨的小組會。在會上了解到,工人一般的覺悟還不夠高,這表現在實行計件工資后質量普遍降低,返工回修數增加數倍之多。會上也特別談到工長XX,由于計件,連工長的事都不管了。我認為這車間的政治思想工作是薄弱的。

天太晚了,和XXX一塊去街上吃飯,不知怎么他對我起了好感:“你等著我,我洗完手。”我們一塊去了。到街上又碰見劉XX,我們邀他去吃飯,他猶疑了一下。我就說,我請你們。他們不好意思,一人買酒,一人買肉,我買餃子。談起他們的老婆,才知道都愛打老婆。兩人中,我較喜歡康。康有些直直愣愣勁,而劉XX則有一種冀中人的特別具有的聰明,但卻缺少寬厚。精得像猴一樣,眼睛里流露的自私的狡猾的光,是我所不喜歡的。

十一月十三日

汽笛聲纏繞著黃昏,黃昏送來了落鴉,

鴿兒也收拾了鈴聲,棲息在廠房檐下,

我的同志們,洗洗手快回去吧,

汽笛聲在喚著我們

他像說,對得起今天的人們快快回家。

先把一首沒有寫成的幾個句子寫在此,以免忘記。的確這是工廠里的景象,我們在踏著汽笛聲走回,昏朦朦的暮色中,黑鴉一層層的落了滿樹。

☆                        ☆                        ☆

今天早晨,仍和李順和談話,結束了他的二七故事。這是中國工人階級成為自覺階級重要表現。我還須細讀一下二七歷史,以便更深地了解這一運動。

十一月十五日

按預定計劃,到丁文輝家里去,讓他領我到各工人家去轉。進了他家的房子,丁文輝穿得很干凈的藍衣服,顯得他的臉更白了。給我介紹了他的老婆和他妹妹,都是梳著雙辮。他妹妹個子略低些。這是三間房,坐間、外間全是臥室。好多年不見這樣的擺設了。標準的中國式。一條條幾,一張方桌,一邊一把椅子,墻上正中是毛主席和總司令的大照片。滿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鏡框,裝滿了照片。條幾上,一邊一個大藍瓷瓶,一個玻璃磚做的方形魚缸,魚缸里裝著長城上的紅石和北戴河的貝殼和螺絲,有兩尾橘色的金魚。另一邊是一個還在開放著的收音機,一座高大的座鐘。外間屋是一張大床,床邊生著一個小煤火爐。他老婆匆忙地給我買了一盒恒大牌的煙卷。

我瀏覽了這些照片,其中有丁文輝和機車一塊照的照片。

我們沒有說幾句話,只聽丁文輝說,我父親回來了。我轉頭一看,一個方大雄壯的老頭子走進來。丁文輝給我介紹后,他就坐在一邊不言語。這位威嚴的家長往那里一坐,果然像人傳說的,像一位將軍一樣的威嚴。兒媳婦膽怯地給他倒一點茶水,準備再對一點開水,他大聲地命令說:“去,砌一大壺!”話音里可以聽出,有客人在這里,為什么這么地不慷慨!我也不由地被他的這種聲威逼得有點拘束,我盡量從這種聲威中解脫著,說:“你的這個家庭可不錯呀!”他看我,我看著他的眼珠有一種被歲月的風塵磨得混濁的顏色,但是那雙眼看著我。我克制著陌生,和他的眼光對抗者。他說:“這,這就叫趕上好時候了!”他補充著,“或者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就是靠了……”他好像不愿用一句淺薄的話來說這個神圣的名字,而終于不得不用這句話說,“這還不是有了毛主席。”說到這里垂下了頭。

他的煙癮是大的,一支抽完,又把另一支捻松接上去,說話時,把煙卷放在桌邊,長長的一支煙冒著煙。

先談起過去的生活,“那,那叫什么,那是什么生活?……”好像說,永遠也別再提它。

慢慢他的談興起來了。“大家進步了,進步了。可是還有人把掙來的錢,今天買點地吧,明天,我再蓋一處院吧,這是什么思想?這是資產階級思想。就是少吃點白面也不樂意,實說吧,配給白面,真正是南旱北澇,沒有了糧食,不是!真是吃白面的人多了,糧食沒有了,不是!真是把糧食去外國換機器了,不是!人們糊糊涂涂的。英國,英吉利,法國,法蘭西,美利堅,他們是怎么富的,還不都是剝削別的國家!我們不能那么干,剝削他國就要到處樹敵,就沒個太平。我們工業化,也不能專靠別人來幫助,這就要自力更生,說得俗一點,就是自個靠自個。你不節約怎么辦?你老兄說我說的對不對。這是我的拙見!”

他今天也許看見外人的緣故,說了許多文言的詞匯。我問他是否讀過老書,他又說起:“那是什么教育,小孩子什么不懂,就是光唱曲兒,什么大學有道,在明明清,在新民,在止于改善。什么道,什么叫新民,什么叫改善,還不是唱曲兒,哪像現在他們讀的白話。”

“你老兄對朝鮮政治會議怎么看法?”他問我。我講了我的看法。他接著說,“據我看,打不起來。不止是英國,他的伙伴都不愿意永遠坐他的黑船,日本人也不會跟他一心,日本人并不傻,他要翻身,除非聯蘇聯中才有辦法。否則只有當亡國奴。”

我最后又談起計件工資對質量的影響。他說,“據拙見,就是中間檢查不夠。我一向直言,不怕你老兄見怪,任務一來,一聽說完成啦,誰都高興。特別是你,黨支書,你能不高興,你更高興啦。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完成的么?不知道,結果,不行,造成返工。再說工友,解放四年,還不算長,思想上一時不是都能那么正確。質量不高,你用舊軍隊那一套,打棍,蹲禁閉,行嗎?也不行。你讓他賠錢,他一把汗,一把汗,干一天,家里一家老小也不容易,你絕不能讓他賠。你只有好好給他講,你一個人質量不好,影響多大!……”

他最后的意見,對我是很有用的。究竟工人出身,對工人的個人利益也體會深刻。

我告辭,他送出來。我們談了將近三個小時。

☆                        ☆                        ☆

丁文輝領我又到了對門胡同里金玉海家。金玉海沒有戴帽子,拘謹地迎出來。一個老婆婆把門簾放下,遮住里間屋。一會,金才把她喊出:“這就是我給你們說的那個姓魏的。”屋子里和丁家相仿,只是更干凈些,好像每一件家具至少每天擦過一遍。迎著窗戶的桌子上還放著兩個花盆,里面是女主人栽的桔子和石榴秧兒。“這是種的子兒,也就是冬天在屋里綠綠的有個看頭。”他家也有一個收音機。

這老太太,小腳,精瘦,挽了個圓簪,上身穿著件毛背心。小女兒帶著個紅領巾。

我們都很拘謹,還得找話談。老太太一會用一把很粗的崗樓形的瓷壺砌來了茶。老頭子談了一段二七的事。說了一些閑話,我們就告辭。這就是可敬的一家人。在這間小屋里,這一對老夫婦卻充滿著互相在政治上關切的純真的愛情,他們是談了多少有意思的話呵。

☆                       ☆                       ☆

出門來,又到了夏敏家和王連城家。夏敏的媳婦才二十歲,已有兩個孩子。王連城一大家人,老父親已耳聾,坐在外間屋的暖炕上。屋子里的陳設是紊亂的。王生活負擔,看來是重的。

☆                       ☆                       ☆

最后到了高存德家。這是公家的宿舍。屋里很干凈。一邊是個大床,上面七八條被窩。一層一層的。桌上放著一個很新的收音機。另一邊的桌子上放著兩個極逗人愛的洋囡囡,歪著頭笑。這同時好像是客廳,一看就知他好客。這里坐著三個客人,正在談救濟生活困難的工友。工人的積極性真是發動起來了,他們利用這休息時間開會。高存德披著皮大衣坐著,更像個將軍的樣子。他問:“你們吃飯了沒有?”我說等會到街上吃,高一擺頭,不以為然地說:“為什么要到街上,這里有現成的燉牛肉,烙幾張餅。”一面馬上招呼他的老婆。進來了一個高個子,粗大的強壯的女人,大腳,挽著油光光的園髻。“來,介紹一下,這是老魏,這是我愛人。”馬上又說,“你看,說老婆不好聽,我就說愛人!”我開玩笑地說:“你對她怎么樣。”他哈哈一笑說,“喂,老魏問我對你怎么樣,你說說我對你怎么樣?”一面又自己說,“過去跟現在大不相同,我現在對她很尊重!過去開了支,我口袋里一裝,現在一五一十全交她。”

他們談完了事,散了,他馬上留住兩個,指著先走的張文澤說:“他是生活委員,先給別人解決問題,他自己那么困難,咱們那能讓他自己提。”李恒俊等兩人點點頭。

果然,一會端上來一碗熟牛肉,冒著熱氣,一大盤白面餅,我吃了很多。

我說起,你的生活真大有改善那。他說:“好。過去我們兩口子蓋一個被窩,現在一個人蓋兩床被窩。我不怕你笑話,過去我沒穿過皮鞋,”他從桌子底下拿起一雙皮鞋,“現在我一個人三雙皮鞋!”

以后又說起他到北戴河休養的事。他一共住了十天長了十三公斤。談起到山上看日出,坐吉普,護士看護,寫墻報,發表感想——這對他有很大的教育意義。

吃過飯,我讓他再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過去已給我講過一次,這次又講了一個。他們一塊嫖娼,他打得一個日本鬼子跪地求饒。另一次,日本叫他加班加點,班里人不加,到時日本人找他:為什么不加?他并沒有說是別人不愿加,只說“不加”,“一個鐘加的行不行?”“半個鐘也不行。”日本人來打,他絆著他的腿,把日本人絆到機器上,后面有個日本人用榔頭敲他,流血,他趕忙用手把血糊了滿臉,又要去告日本人。

可是在日本投降,大家都起而打日本人的時候,他沒有動手。現在他倒下了,你打他干什么。他一進車間,一個日本人嚇得臉色變了,他對日本人說:“中國人的心大大的,日本人小小的。你不要怕,你的我不打!……”

晚歸。又到貴亨家去一趟。他正和老鄧勸劉文英。貴亨微笑著看著他要他接受。他頗有一些干部的姿態。

十一月十七日

這周的計劃仍未想好,故不能不帶有盲目性,我多年來已養成好的習慣,不能以盲目性去工作。

中午去洗了個澡,理了發,到車間又轉了一趟。和一個窮苦的老頭張金聲談了一會,他已經五六十歲了,腰子挺不直,戴一頂軟檐小圓帽(我在小孩時戴過),剛剛蓋住他的頭,顯得很可憐。他已經在此處工作三十余年,但因為很笨,沒學會什么技術,現在還是三級工,每月四十多萬。可是卻有六口人依仗他養活。他對我說很想讓他的大姑娘來上工。他在談話時還叫我先生,我答應他給他講一講,并鼓勵了他幾句。

今后的工作計劃

(一)重點人:

X(保守人物的典型)

X、X、X(工作中的先進工人,進步最快的)

劉XX、X、X、X(老一代的優秀工人)

X(帶有舊社會痕跡的工人類型之一)

XXX(帶有舊社會痕跡的工人類型之一)

XXX、XXX(類型之一)

李順和及另一個活潑的老頭子(老式工人類型之一)

XX、XXX、XXX(兩棲工人類型之一)

XXX、XXX、王XX(新型工人)

總工程師(新型工程師)

老向(轉業軍隊干部)

X(技術人員)

工作方法:

一、事先約好,各談一次話。

二、到他們家去一次。

三、和有關人談二、三次,搜集之。

四、經常接近,并注意搜集情況。

(二)對一般人,爭取熟悉,親密,無隔閡。

方法:每日爭取轉一趟車間。

每周以一個班為重點。多去,多談,也爭取幫幫手。

(三)做好工作:

一、把黨的小組掌握起來。

二、把青年團與工會掌握起來,爭取了解情況。

三、處理問題。

(四)注意掌握其他車間情況,認識幾個重點人。

(五)把宿舍的人,爭取用串聯方法熟悉之。

(六)搜集必要的歷史材料。必要的座談會。

十一月十八日

奇冷。

排了半天隊沒吃上早飯,汽笛就響了,只好到外面去吃。

一進工房,就聽見快板聲,原來是丁旭光和陳玉才兩個。說完了,我跟他們招呼著。

許富的姿態很有點工人的派頭,赤紅臉,披著件棉衣,看來他班里的情緒很高漲。墻上掛著循環優勝紅旗。

廠長來追工作情況說,你們如果不抓緊,這旬七臺也完不成。最近機車出了三件事故:某號機車的錧著火;某個機車的絲扣被崩出來,幾乎喪人命。……他提出有的應該執行紀律。一會胖子檢查科長手里拿著一個大絲扣來了,這絲扣只上了一個頭,好像說,你們看吧,危險不危險!廠長和他同去追詢去了。

在工業上一個螺絲釘是多么重要。在某些工作上,一個人做得差些,自有別人給他彌補了,而在工業上他就可能造成巨大的損失。多講幾件螺絲釘的故事是有益的。

上午若無所事,即去貨車間工具室,找二七老工人劉彬波,他曾被抓入獄,在廠外吃了很多苦,解放后又把他找回來的,還給了他一點輕工作,叫他看工具房。槍斃趙繼賢時,派他到江岸去參加公審。

老頭子首先說:“這哪能占工作時間?”以后又說,記者們已詳細搜集,要登在書上了。我動員了他,他又說,“唉,功勞,宣傳能頂飯吃!”可見他的覺悟是低的。使我進一步體會到,沒有黨的堅強的領導,這苦難的民族也是不能翻身的。在文藝作品中任何夸大某些英雄的先天的優越性都將是幼稚可笑的,事實如此。

下午參加了一個關于總路線的干部學習。辦公室的人都是知識分子,說得很好。

我到車間看了一下,站在許富與陶希增的身邊談了一會。我問起陶的生活,陶說起他的兒子上中學的事,許富就在一邊插嘴,你就別說咱工人,在過去就是職員,也不過就是上個中學,咱工人的子弟上個小學就算頂了天啦。許富又接著鼓動老頭子。老頭子穿著一件破褂子,也許是在我面前,說了許多進步的話,他就是前幾天對供應面粉發牢騷的。許富說起自己的孩子和老婆,是在過去無法治病,瞪著眼瞧著死的。從這里又說到現在的中學生(學徒)也不一樣了。職員們也都改了,過去他理都不理你。有一次,進一個小職員的門,門沒有關好,被罵了一頓。

今天又認識了他倆。

☆                       ☆                       ☆

晚上,本來等著和武贈林談話,他又開座談會。好,他一開半天。武發言并不比別人少,這里還有不合理的地方,那里還有不合理的地方,說個沒完。他們幾個都談得興沖沖的。我希望快完,好跟武談。我的肚子骨碌碌直叫,直到七時半才結束。我正說要跟武談,武又和領工員談什么去了。等談完了,我找他,他說還有事,我甚至有幾分懊惱了。一提工作滿身熱情,一提談話,他倒像很怵頭。這大概也就表現了他的一方面。

不得不捧著個餓肚子去街上吃飯。吃過飯天已很晚了。我也不是不熱愛工作的人,但他們的工作這么緊張,我在一邊東談西談,有什么意思,我感到自己工作的無意味了。

我還是不要著急,多接觸接觸各種人吧。

十一月十九日

晨參加報告會,張貴亨最后總結了一下。他站在那里非常敦實和沉著,面孔紅潤,一頭黑發。我們的人民進步多塊,這個三年前還僅是一個普通工人的人,今天已很會分析問題了,并具備了一個領導者的風度。

下午和何鳳亭談話。這一個二七老工友現在是制材廠的主任。是一個面色發黃的干枯的老頭子。我認為我們的談話雖無次序,但是成功的。

老頭子是二十歲入的工廠,今年已五十六歲。兒子、女兒都入了速中學習。二七時,他是糾察隊的小隊長,他領著大家攔火車頭,盡管火車頭周圍伸出的都是刺刀。他說那時是豁著死干。二七慘案后,被逼著上工,工友人人都是抱頭痛哭,去哪里找領導呢,像一個無娘的孩兒。“你也哭了嗎?”“那還用說!”他說。

“三十六年,苦辣酸咸都嘗到了,今天得了甜。要不是毛主席共產黨,……他們為了什么,為了自個么?不是。今天我把頭擰了去,我也干。”說起這,他不由得說起白面供應的事。他氣憤地說:“有人心里不樂意,難道你過去吃化學面的時候就忘了,今天你吃一頓面,吃一頓糙糧,有什么不好吃的!但不好好干,你對得起毛主席嗎?你對得起誰?你不好好工作,你心里過得去嗎?”他好像把我當成了他說的落后分子,笑問我。叫人在他的正氣之下打寒顫又感到喜悅。

他星期日是不過的,他說在家呆著不舒服,也坐不住,非到廠里轉兩趟不行。星期日,他是給工友們分刨花、碎木柴,又怕人把好材料拿走,又怕人隨便抽煙出了事,他不能不來看著點。他怕出事(火災),一月要提七八次,還到處檢查,看是否有人抽煙不注意。

星期六,他也看電影,但不入心,總是看一半就得走。“這就是我落后的地方,我也知道電影也是政治教育,可是總不入腦筋,看著,看著就坐不下去。”

他曾經有兩個夜間,半夜的時候,聽見火車拉鼻兒,以為是工廠的汽笛報警,睡著睡著就忽地坐起來,襪子也不穿,踏上鞋,拉著褲子就跑。老婆問干什么,他說:“拉鼻兒呢,準是出了事。”說著就跑到廠門那里,問站崗的人:“你們聽見拉鼻沒有。”他就是這樣。

“我不喜歡玩鳥啦,種花啦,弄蟈蟈啦,我不喜那些東西,這不合我的心氣。我是窮人出身,我常說,你弄那干啥?你自己還沒錢吃飯,倒給鳥吃肉,你給你爹你娘是不是吃肉?我一看有人拉個鳥籠就心煩,你擺弄花,你得澆澆水吧,可你有這空,去弄把柴火不好。我是窮人出身,我就說這話。”

“還有弄鳥的嗎?”

“少多了,這會只有一個。1950年還不少。”

我給他解釋,這也是由于舊社會人們精神沒有寄托等等。他默默地聽著,也不表示什么。

他很節約,燒碎木和刨花,節省了好幾十噸煤。

他在思想上最深刻的體會,是毛主席和黨領導的正確,他好像不勝其談,說也說不盡的樣子。我說:“就沒有一點不正確。”“真是!以前社會,好人也變壞。為什么,條條都是壞道。你愛嫖娼,明娼暗娼有的是,賭博場,有的是,不由你不去。你正做活,有人來拉你,你說有活,不能去。‘唉,四圈,’只好坐到那里,八圈也起不來了。新社會呢,條條都是好道,怎么走也是好。”

他又說起李順和,李順和過去苦得沒法,星期日擺卦攤算卦,可是掙了錢回家,吃不上飯。他老婆愛打牌,有個浪蕩家伙,對李順和鳥也不鳥。可是現在轉變了,安心治家了。李順和跟我說,要不是共產黨領導得好,我這個老婆沒個改,我這一輩子也完了。李順和從這件事上,內心里特別感謝共產黨。

我們談了三個小時,看樣子他坐不住了。我就送他回去。

我還默念著這個老工人的形象。

☆                       ☆                       ☆

晚上,屋子里聚了四個人:吳世繼、王大中、董明華、李明善,一下變得很熱鬧。他們告訴我青年人的普遍的心情,是愿意將來去學習。

我的生活興趣,似有起色。

我現在已認識四十人。

十一月二十日

下午找李樹森談話。他是一個工人出身的總工程師——這是新中國新人成長的鮮明的表現,也是中蘇之偉大友誼的一枝花朵。因為他是蘇聯的專家們一手培養起來的。

他談了許多例子,說明專家對他工作作風方面的培養。

他當車間主任時,工作能力是低的,專家的作風是嚴格、切實的。有時匯報工作,你匆忙來了,他問你一些情況,比如:“你車間里有多少車床,多少人?”你回答不上來,他就問你:“你是那個車間的主任嗎?”“是。”“那你為什么連這都不知道呢?”有一次,專家問:“你這工作什么時候完成?”“明天上午許差不離。”專家極端討厭什么大概差不離,“到底什么時候?”“上午”。 “上午幾點?” “八點吧。”“是不是連驗收都包括在內?”一次,我答應八點,早晨我夾了個飯盒子早早去了,還沒有坐下,他進來了,問了好,一拉手,然后就嚴肅起來問:“完成了沒有?”當時我因為沒有檢查,真不知道是否完成了,不答,又怕受批評,就冒然地答了一個“完成了。”開始心里忐忑不安。專家就很幽默地伸出一只手:“拿來我看。”我心里不安,不得不陪著他一塊去。到現場一看,還沒有完,可是僅差兩分鐘就完了,當時我放下了心,以為完成得還不錯呢,可專家問:“為什么你不按時完成?”沒想到他會這樣提出問題,我就爭辯。“你不知道兩分鐘的價值!打仗的時候,搶一個山頭,僅僅兩分鐘可以勝利,也可以失敗。生產跟打仗是一樣。”

當你的工作到時沒有完成,他追問你,你檢討,他就煩了“我們的同志總是非常會檢討,我喜歡的是事實!你拿事實給我。”有時,他在事后跟我說,“不要說空話,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這些道理都講過了,你也絕不會比他們講得好。這里不需要你再去講。”

專家是提倡責任制的。有時布置了工作,問:“你有把握沒有?”我就答:“回去商量商量。”他就問:“給誰商量?”“和領工員。”他就質問,“你是主任,他們的主任,我不認識他們,我只問你。”

他嚴格,而且善于檢查,布置后就檢查。一次,他發現了車床平臺沒蓋上蓋子,他去了,就說,去找你們主任來。來了,他就問你,而且非常客氣,問:“這是什么東西,什么作用?”你明知道他知道,也不能不回答。你回答以后,他就說:“謝謝你,你具備了一個主任的技術知識。”馬上一翻臉,“你為什么不蓋上?”我只得承認錯誤。誰知第二天他又來了,又沒蓋,又叫了我去,第三天他又去了,又沒蓋,直到第四天才蓋了,他檢查糾正以后才算完。發生了工傷,他叫你去,我說:“關于這問題,我已經講了七八次,他們卻不注意,我沒辦法。”“你應當講十次,講八次并不夠!”下來以后,我問他,“假若我講了十次,你還會說不夠嗎?”他才給我解釋說:“這不是來問問題,從你的話里,可以聽到一種厭倦情緒,十次不夠,你還應該講十五次!一直到糾正為止。”他批評你,總不是直接的,而且相當幽默。一次,他進屋以后就閉上眼睛,大嚷:“黑呀,黑呀,一點也看不見。”我們就說,“你閉上眼怎么可以看見呢?”他就說,“你們說,假若我睜開眼可以看見嗎?”大家就嘻嘻地笑著說,“你睜開眼當然可以看見。”他就把眼一睜,用手往房頂一指,嚴肅地問:“那么,為什么還開著燈?去,給我關上。”你就得去給他關上。另一次,他看見洗手池里自來水龍頭沒有關,他就站在那里,對一個工友說:“去請你們主任來。”我來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反正有事。他就問,這池子是干什么用的,又問,開關是什么意思 。你必須講給他聽。聽了之后,他就又問你,“為什么洗了不關 。”“這是工友們不注意。”“不,不是工友,是你叫他們不關!”“怎么是我叫他們不關呢 ,”我氣惱地說,“是壞了。”他又問:“為什么不修理?”“沒時間。”“不是沒時間,是你沒有叫他們修理!”某次,他看見垃圾堆里面有鐵,也是同樣找我來,問這是什么。“垃圾堆。”他就伸手把鐵拉出來一塊:“這是什么!”你不能不說是鐵,他責備你一頓。你剛要找人拿回去,他叫你親自抱回去,他并且給你往懷里撿。對于破損的玻璃,第一次他批發,第二次就再不批發,問你為什么不保養。

有意見,他允許你爭論,但他決定后你必須執行。某次,他在會議上布置我八號(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六號,還有兩天,他叫我做十二套氣缸套。我知道到時完不成是了不得的,我就站起來說:“我完不成,因為設備能力和人力都不夠。”他就說:“八號完成。”我仍說完不成,他就擺手堅決地說:“坐下。”等會議告一段落,我又站起,他不等我開口,就說:“八號!八號!散會!”還是不準我說話。我想,這連發言權都沒有了還行,散了會后,他叫住我,“我叫你八號完成是有根據的。”我說車床不夠,人不夠。他就說,給你從別車間撥一臺車床,我說,那個車床的工人做這個不熟練,他說,你派一個熟悉的人去教他。我看解決了,就回去了。結果來的車床把氣缸套弄壞了,我馬上像得了理把子似的到他那里說:“我說不行,你說行,你看弄壞了。”他就說:“不對,你忘記了我的一句話,派一個熟悉的工人去幫助。”結果把我訓了一頓回去。

我就說在這樣嚴格的精神上慢慢進步。

對時間也是這樣。你遲到了五分鐘,他就問你道理。你講了道理,他就講:不是道理,什么道理也不能解釋你為什么要不遵守這五分鐘。以后誰也不敢晚去,都提前十多分鐘,就在調度車間轉,到時間再去。他看出來了,就到科里,碰見你,問你為什么這樣,你有這十分鐘為什么不在車間多里解決問題。后來人們集合,的確不差兩分鐘。另外,他打電話給你,限你五分鐘之內來談話,你過了時間,他就讓秘書告你,不給你談了,明天再談,叫你回去。

另外,在技術上,也有許多改進。他檢查一趟車間,都會有許多改進。見了輪子,他就說:“能不能轉快些。”不能,他就親自下手轉,轉快了,他就讓你保持那樣。

在我當總工程師之前,我就多少有些自足了。我想,一個工人竟當了主任,這真是少有的事,我只要能完成任務也就行了。等到一擔任總工程師,我就很自餒,特別那些舊工程技術人員,就嘲笑我。我在會上發表了一個意見,他們就說:“總工程師同志!這不是旋床工那么簡單!”你看多討厭,虧我臉皮厚。我說,我就是不會嘛,革命同志不是互相幫助嗎?你們說一點,我就學一點。我心想,你們這些家伙……黨相信我。有時他們進來,說,總工程師呢?我說,你們有什么事。他們說,給你說也不頂事。我不僅受這種刺激,另外,自己也更加煩惱的是,工人們工作一天,一個月得三四百分,他為國家創造的財富,一件一件,在面前可以擺一大堆,而我呢,坐在暖暖的辦公室里,衣服也不臟,又提不出什么來,還不如當一個旋床工。每到下班,就很愁悶地夾著東西回去,腦子盤算,我這一天究竟做了什么,越想越煩惱。回到家里,吃飯都沒力氣,也不愛講話。專家看到我真是愁悶,就跟我談:“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旋床工。十月革命成功時,我才十三歲,沒受一天教育,就去做工。那時有誰來幫助我,那些舊技術人員是不替我們好好辦事的,無產階級一定要有自己的工程師。可是現在,你們呢,我們可以幫助,這不是好條件嗎?再說,你比我的條件還好。你當過車間主任,你已經具備了當總工程師的條件。我那時是文盲,還慢慢地學識字。”他鼓勵我的信心。我那時不要說原理,許多名詞都不懂,什么“磨擦系數”、“延伸率”,你說,過去咱一個工人,哪里知道這些。……

我對工程師的談話是印象深刻的,我約他下次再談他的學習過程。

晚上,我和一個小鬼去訪問老工人劉冰坡。這老工人對我很冷淡,我竭力忍耐啟發他,后來才談出來,“毛主席對我好,上級機關對我好,可是下層機關,這么大場面,連我都安置不了么?前人種樹,后人歇涼,今天是誰種的樹。我以前受苦,是不是為的咱們國家受苦?”原來是工會沒有答復他的兒子和兒媳上工。

他的腦筋遲笨了。但他還是給我談了一些二七時的情景。他在工會領袖被捕后,和另一個分隊長領頭去向公安局要人時被捕。坐了兩年牢。在牢里大家都知道吳玉明是黨員但都未供出他。吳玉明堅決不跪,并且講話比法官還多。平時勸他們,“咱們只要有出去的一天就有報仇的一天,放寬心。”在這鼓舞下,他們在獄里安心呆著,李大釗同志派人通過各種關系去支援,救濟他們和他們的家屬。二七斗爭是偉大的歷史事件,能夠寫出來是不錯的。

在月明中返回宿舍。

十一月二十五日

到車間去轉。好容易找到武贈林, 他又說晚上有會,他好像不敢正視我,就走過去了。簡直是把我氣壞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昨晚臨睡前又想了一下以后的創作問題,不知究竟從何處才能表現出工人階級的偉大。

感冒。

晨起,按計劃跟王銀漢談。王是黨的小組長,眼睛有些近視,據張貴亨介紹,他是個極為積極熱情的人,就是腦子簡單些。他家離這里有八里路,每日往返,他說也不覺得怎么樣。每天四時醒就起床往這里趕。他和老婆感情很好,但經常起思想斗爭。他入團老婆埋怨,把地送人老婆埋怨。我說:“你把地送人不覺得可惜嗎?”“自己種不了,讓別人種,不是剝削人嗎?”

不斷和人談話。當談到武贈林時,大家都感覺奇怪。他自己的計件工資吃了虧,也從來不說,他家妹妹出嫁母親叫他請一天假,他也不請假。他沒誤過一天工。張貴亨又說,某次,他做了一天工,馬上吃了飯又來了。說:“你為什么不回去?”“我是夜班。”待到天亮,催他走,他才走了。可是九點鐘的時候就又來了。

人們都以為他是迷,給他談起入黨問題就笑。

晚找武贈林去,往返兩次,才找見。他把臉又扭到一邊,提著一塊鐵板又出去了。

多么怪的工人呵。

☆                      ☆                       ☆

晚檢討了自己煩惱的原因,主要是自己的急性病。不能設想,生活的原來的面貌,就像一本現成的動人的書,擺在自己的面前。這是在紛紜散亂的生活中,去集中那些明朗的品質。

十一月二十八日

到車間轉,有一人站在我身邊,給我解釋一個作業過程。說完后,我問他的家庭。他家在農村還有些地,人口又很多,生活困難。我問他叫什么,才知他叫李長林。他說:“我前些日子犯了錯誤。”我故意問:犯了什么錯誤。他給我講,他違反技術操作規程,本來一個鑼絲是應當用氧氣燒掉,然后用風鉆穿孔。可是他用氧氣燒孔,圖省事,填了工時,因此撤了職。他說,我不知道這是錯誤,開始對處罰了我不滿,后另一想,如不處分,將來我犯更大的錯誤就更不好了。我問他是否因家庭困難想多填工時,他說也有這個思想。他并說,回到家開始不說這事,后來想,我不說,如果將來家里問錢怎么少了,我怎么答復,就對父親說了。父親又責備他一頓,“家里希望你掙錢,并沒有叫你用這種辦法掙錢,這辦法不正!”后來還請人寫了檢討書。他談,自己在班里不好干了,人們都不愛搭理他,連領工員也不找他了。他很苦惱。我安慰了他,并給了他一支煙,勸他爭取新的榮譽。我們的人還是純樸的。

中午吃飯聽廣播:東北工人王崇倫已完成了1956年的任務。聽后極為感動。吃著吃著,就陷在沉思里,想寫一篇短文:“走在時間的前面。”打算用信來寫。

☆                       ☆                     ☆

下午與趙斗金同志談倪紅英的模范事跡,使我想起部隊的一些英雄,他是帶著從群眾里產生的英雄那樣的特點。

接著,團委會的一個同志(鏇工出身)也談了幾個武贈林型的勞動模范,那種生產先進,思想落后,技術卓越的工人。他談得生動極了。一個叫張斌,另兩個叫XXX、XXX,這三個人是一個小圈子,互相敬佩。這三個,一個是手底下快,快得特殊,創造了十幾個新紀錄。一個是張斌,一個干凈的小伙,同樣的快,而且做的活特別干凈細致,做一天活,自己身上一點不臟,看不出是個工人。一個鉆技術書,理論上高。這三個人互相敬佩。三個人到了一塊,談不上幾句,就提到技術的研究上。但三個人說,“咱們什么也不參加,不指望當什么。”其中一個還說,“別看他們黨員,還不得受咱支使,我叫他打洗臉水,他就得去,不去,我就給他翻了!”叫他參加什么會,他也不去,更討厭跟人談話。勞模會也討厭參加。一說今天該洗澡啦,我沒手巾哪,“來,看我弄條肥皂、手巾。”刀早磨好了,馬上加快車,一會,創造了新紀錄。報到廠部,工會給拿來了一條煙,“我不要煙,我去洗澡,沒有肥皂手巾。”又給換了。創造新紀錄,工會差不多是按照他的需要,給皮鞋,“我給老婆弄身絨衣”。有時廠長叫去談話,回來就講,“當個黨員怎么樣,你看咱不是黨員,廠長給我倒水、拿煙,一樣往大沙發上一靠。”支部派兩個黨員培養他,一個學徒工,根本插不上嘴,我是五級,可以勸他,就勉強給他提兩句,他還多少聽一點。有一次,趙國有向全國挑戰,我對他說,你也該應戰。他說:“我弄那干啥。”第二天鐵道部長遇見他說:“怎么樣,光你自己模范不行呀!”他找我說:“壞啦,不如按照你的意見做。”以后慢慢相信我。他不愿參加勞模會,原因是,大家都說過去怎么苦,自己怎么覺悟,入了黨。而該他談,他的后半截就沒的可談。他慢慢有要求了,但仍然不提,后來對我說:“我不是不提,我過去凈說人把頭磨尖了想往上鉆,你入黨時我還說過你,‘還想往上鉆哩,鉆不上!’今天我又怕人說我。其實,我早知道你們倆拉我,這意思我知道。”

入黨后,才知道他過去是怕變天,并且怕開會受約束。

張斌性格傲,一個活,人家說需三個鐘頭,他說,“看,我二十分鐘,鏇不完,我吃了。”常和人打架。現在思想還是那樣。

十一月二十九日

今天是星期天,我多睡了兩小時。到工廠,看見車間里熱火朝天,工人忙碌之極。丁文輝在那里劃什么表,他得痢疾了,已經累得說話都有些費勁,但正處在緊張時候,他也不愿走。

一會高存德等幾個人,臉上帶著緊張的表情進來,研究解決94汽缸蓋的問題。好像攻堡壘攻不下來,又研究第二次的進攻一樣。

我又跟到了94跟前看,我看見康永貴正彎著腰在那里刮汽缸蓋。一臺機車是帶著多少辛苦!

電焊工立在火車頭上,火花冒著,像山頭上的戰士在射擊敵人的姿態。

他們昨夜回去得很晚,今早又來了。

高存德和他的小組是把這汽缸蓋主動要求包下的。而在幾年前,在不到五十公尺的地方,他在那里打牌和耍橫呢。

四時,和倪吉英談。他帶動群眾創造新的工作方法,成功后,又引導大家壓縮工時。的確是一個先進人物。他因為經常思考竅門及班組工作的計劃,已經得了失眠癥。

十一月三十日

晨到車間,本車間的星期日與昨天倒換了。今天工友大部歇工。

94汽缸蓋仍未修好。據說原因找出來了,就是缸口裂口太大之故。與張及趙德扯了一會日本狗隊的事。自從我昨天聽廠長說我窗外的亂樹林子就是過去日本的狗隊,拿中國人喂狗的萬人坑即在此處,早晨我在這里做體操的興趣,頓然消息。天色灰冥冥的,更增添了恐怖之氣,就到另外處做了。

他們說,此處人骨遍地是,日本人在此處養了兩千條狗,每當喂人時,日本人上了刺刀,四處站好,人的慘叫聲和狗的嚎叫,不時聽到。據說是先咬人的兩條大腿,然后是手,最后才開人的肚子。多是從根據地抓來的老百姓。張并說,某次在街上走,日本人使兩個洋狗將他追趕,把他嚇壞了,快到他身邊時,日本人才讓狗待住,日本人就哈哈大笑。他并說,日本人喝醉了酒,用刀在街上亂砍一氣。

☆                       ☆                     ☆

我決定今天去串門子。到李XX家之前,我爬過一個小小的山崗子。站在山崗上一看,從日本時的“萬人坑”以北全部蓋起了銀灰色的房子,一排排青堂瓦舍,山這邊是朱紅色的房子,再遠處是青色的大樓,工廠煙筒里升著煙,一隊雁群彎曲地飛向南去,彎過煙囪送出的黑煙。那里,鐵小的孩子們在跳繩游戲。小孩子的玩樂處據說是皇姑墳。

到了李家,他披著一身臟衣服正和老婆子拾掇屋子,搭木板炕。招呼了我一聲,又去搭炕,我只有等著,直等了一小時,我等得不耐煩,先到老高處,老高天快亮才回來,正在屋里睡。我不好驚動,就去張文澤處去坐。他墻壁上掛了一個耶穌的圣像,我看他有些局促,不好直問他。他的老婆后來一同坐在那里和我談。他老婆是一個不怯生的女人,眼光正射著我,并不膽怯。他們說起以前家里的情形。我看見他的孩子很瘦(他有六個小孩),顯然營養不好。他說過去他的孩子還瘦,人們還說,“你還不把他埋了!”他老婆的父親是個真正的老頭子,是挨了日本人的耳刮子,回來就臉朝里躺著,什么話也不說,只說,憋氣呀,窩囊……就那么死去的。

回到李XX屋里,果然收拾好了,李的老婆已經三十多了,瘦巴巴的,還學人時髦,綁兩個小辮,怪寒磣。她又怕冷,戴個她丈夫的棉帽,還把帽耳朵放下來。這時洗了洗,搽了點雪花膏。她一會說“來,把這爐子抬進來”,或者把什么拿出去,都是帶著點一半命令的口氣。我和李談了一會他過去做地下工作的情形。 “也就是弄點情報,帶點東西。是吧。”本來是確確實實的事情,他還怕沒把握似的。你說話或發表意見時,他不斷地加些贊成的語氣,“你可說!”“敢情!”有時你還沒說出來,他就說出了“敢情!”的話。他絕不是油滑,而確實由于對人的過分尊重。腦子也的確不好使,說了上半句,把下半句忘了,顯得很窘,而且有些慚愧。屋子里也沒有什么擺飾。

我早已肚子里餓得心慌,可是他老婆還慢吞吞地弄菠菜,切蔥花,抽出抽屜拿醬,派出四歲的女兒打醋,我有些心神不安,就和老李去附近工友家里轉。看了看王志信的家里,王志信的老婆胖吞吞的,也梳了兩個辮,抱小孩買絨線呢。又到王恒祥家看了看,他新結婚,妻子拾掇得很鮮艷,頭發上結了大紅條子,臉紅撲撲的,屋子也收拾得干凈,貼了一幅毛主席像。她是農村的姑娘,還帶了一身含蓄的,淳樸的,鄉村姑娘所特有的神情。站到那里,總好像希望有一個什么帳幕似的東西把她隱藏一樣,使她露半個臉才好。我們沒有坐,他說:“嫌臟了你們的衣服吧?”我們才坐了。我們坐下,我問是否現在的鄉村女子都愿嫁工人,她說:“我怎么知道哩。”說時,又露出鄉村姑娘的狡獪的眼色。

李領我回來,我看桌子上已放上炸好的醬,又好等才吃上。我一下吃了兩碗半,她沒有再讓我。李讓她給我盛一碗帶條的湯,她給我盛了一碗清湯。李說他能吃四五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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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吃過,才和李一塊到武贈林處。路上碰見劉如楠,小伙子臉洗得很干凈,上領的幾個扣子沒有扣,露著新的絨線衣,腳下穿了一雙白底的新球鞋。我說,你鬧戀愛去了吧,他否認著走了。

武住在一個狹小胡同里,四式的房舍,狹小的院子。“大哥在家嗎?”李問著。里面走出一個枯槁的四十歲的婦人來,像是抽大煙似的,小腳。我們進去,是一座陰暗的西屋,一面炕,屋子里亂糟糟的。炕上躺著一個孩子,炕頭上一個女孩,披著頭發趴在紙上寫字,籍一點小小的光亮。屋里條幾上擺了一個座鐘,用一個玻璃匣子罩著,另外一邊一個玻璃匣,裝著人工做的假菊花,但都蒙滿了塵土。還放了兩個漱口杯子,插著牙刷等。她看不出熱情,也看不出不熱情,給我們倒水。用一個骯臟的小瓷壺。

我問起武怎么沒在家。談起武贈林:他下一點回來的,吃了點就睡了,睡了兩三個鐘頭,就又走了。他有時回來,飯也不吃,就倒在炕上,甚至一條腿還在炕底下就睡著了。睡了兩三個鐘頭,沒人叫他就醒,醒來,漱了口就走。中午回來就吃,吃過,一刻也不坐,飯碗一推就走。家里的事,他一概不管,水,都是他老婆挑,到合作社領面也是她。孩子他也不抱,他回來時孩子都睡了,孩子也不找他,看他像生人一樣。他回家什么也不說,好像同家里人沒有什么可說,說話在他看來都是多余。和他關系最密切的好像就是那個飯碗同那只漱口杯。假日里,他也不在家,看看打球,看打球也像看他的機器,像要體會出什么竅門。每天早晨上工前向來不用人叫,到時準醒,對什么人也不發脾氣。對母親孝,母親不管怎么吵吵,他一句話不說。

他當勞動模范,回家也沒說過,是家里人從別人處才知道的。北戴河休養回來,什么話也不談。

家里該買置什么東西,他也不過問,好像這不是自己的事。掙來的錢,交給老婆,好像他的任務,天生來就是交車。

他好像不以家為家,家不過是一個吃飯的地方,自己真正的家卻在工廠。

這是怎么的一個怪人呀!

因為第一次生疏,我不便多談,就告辭了。

☆                       ☆                     ☆

我們到了崔村的東南街。

我們看見一個顯然不同的院落,白灰泥的潔白的墻,墻塌了一個豁口,用秫秸精致的編好籬笆。看出來,房主人是怕籬笆不結實,或因此而招致不應有的損失,籬笆外又插了一遭圪針,圪針里又挖了一道小溝,好像軍人們為了防御,所修的鹿砦與壕溝一樣。一道門,是仿照鄉村的柴門做的,但用的是結實的木板釘成。進了門,一個像普通農家那樣寬敞的大院。山上打來的秧草,像梳過的頭發一樣,捆得很齊,一捆捆擺得穩穩當當的。廁所旁邊是一個豬圈,豬圈極其整潔,臥了一個一百多斤的大肥豬,黑油油的,夾臉都顯得比別的豬要干凈一倍。看了以后,使人有一種豬并不需要這么干凈的感覺。再里是一個驢圈,邊上還有一堆煤,大煤塊在下,小煤塊在上,再上是更碎的煤。好像主人對什么都煞費了力氣,并且還費了一番心思。院里很干凈,只有一處地下黑烏烏的,后來才知道是用煤面和煤球的地方,煤球不知收到什么地方去了。另外還有一大缸咸菜,用一塊石板蓋蓋著。

坐北朝南是寬敞明亮的三間北方房,完全是新的。里面盤了一條大炕,有一個地爐,冒著歡騰的藍色的火苗。鍋里冒出什么煮干菜的香味。炕上有兩個小孩,陌生生的立在炕角,瞅著我們。我們問誰誰也不說話。不像別的工人的孩子們那么調皮。

女主人,很年輕,細氣,嘴有點大。說得一口好北京話。他家現在租種有別人三畝地,對半分。他爺62歲,但怎么也不愿歇,剛才又到北面扒炮樓的石頭去了(準備壘墻)。女的開始掩飾男的種地,隨后為了贊美他男人的勤謹,不由自主地把話匣子打開了。她說她男人,可心軟呢,到北面看見殺牲口,有一頭驢雖然很老了,但還可以用,就用幾斗糧食買來保養著,干活了,就給它點糧食,平常就給它吃草。別人用了,就給他送點糧食。“街里街坊的,人家張口,咱還能不讓使!”這驢,端的老了,累了些,回來就不大愛吃,但他老爺子,不管怎樣總把它養好。糊弄點使總比沒有強。

他從小就勤謹,星期日回來幫助拾糞,耪地,冬景天,沒什么大事,就幫助整院子,拿掘頭去刨石頭,準備壘墻。蓋了這房,才請了幾個人。

我一看這墻泥非常平滑,是用沙和灰合成抹的,地面像洋灰地一樣平、瓷實。原來是他父子倆,用小驢馱來澡堂燒過的煤渣,和石灰和成泥砸成的。兩個人一個砸里屋,一個砸外屋,砸了大半晚上。他星期日也不到別處去,就在家里忙活。

“他可勤謹哩,他娘在時,他娘疼他,娘死了,沒人疼了。”

“你不疼他嗎?”老李說。

小媳婦笑了笑。

他的家果然和別的工人不同,沒有自鳴鐘,沒有收音機。可以想見,錢被存著,準備什么計劃。

屋里貼著很大的毛主席像。

“這紙不太好,不知怎的有裂紋了。”她又說。

我把糖給了孩子,馬上她臉上堆下掩不住的笑容。

我們告辭走到門外,看到一個老漢戴著氈帽頭,趕著個很小的灰色的毛驢回來了,向下缷石頭。那里已經堆了一個很大的石頭堆,每塊大石頭都很干凈,顯然,在他搬上馱架時把土是弄干凈了的。

——這個就是帶有農民型的工人的情形。

☆                       ☆                     ☆

又到閆榮家去看了一看。他也是三個孩子,收音機正在屋里叫。我們坐了一會兒。閆榮老婆大胖臉的肉下垂著,說話由于她盡量對客人笑的結果,使得每個字都帶上了跳動的笑的音符,這善良的女人呵。

又看了看董珊的年輕的老婆,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可是肚子已經又很大了。

天黑,和李恒儉分手。

因疲勞關系,和衣躺下,睡了三十分鐘,起來寫了這日記。

☆                       ☆                     ☆

十二月一日

早晨起來時,天還黑蒼蒼的,天亮得更加晚了。七小時的睡眠并不覺睏。

早晨,當我見到幾個工友,如王志信、董珊、劉廣生都對我更加親密,因為我到他們的家里去了。這更給自己一種經驗,必須和他們的家庭個人更親密,才能走到他們的情感世界。

參加小組會,大伙在討論,武贈林蹲在一邊,臉上露著笑容。他的伙伴們說一句話,引得別人都笑了,他也跟著笑。旁邊車床嗚嗚低響,我不相信他真聽到了講話的內容。他的笑容,無非表示他對本班的滿意罷了。當我站在他身后時,他偶爾回頭看我一下,一笑。這個人據說他和別人相對吃飯時,他都吃不飽,這么羞口。只有在他的這幾個伙伴中,才是自然的。

“上鑼絲,你覺得緊了,就不要再給它一榔頭。天冷了,鐵脆了,打掉了不是個損失嗎?”人們說。

昨天,94之所以能出車,是因為在王連城的號召組織之下,由高存德、李瑞、王銘等幾個人兩整宿三天沒有休息做成的。據說,昨天下午六時才離開工廠回家。王連城讓他們休息時,他們已經打盹了。

我慰問了李瑞和高存德。李瑞有點忸怩(雖然他在王連城提出這個號召時,曾偷偷地問高:夜班是不是計件)。高存德很慷慨地搖搖頭說:“不累!”也顯出滿意的神氣。他像對我更親密了。

到油房屋坐了一會,遇到世德老頭兒。這老頭兒,我前些日子曾經見過一次。他的上身長,兩腿短,腳也小些,又是紮著腿兒,是多么活潑的一個老頭兒。說話,讓他不指手劃腳是不可能的,兩條腿還像時時要跳起來的樣兒。有時,甚至一腳提起去擦一擦另只小腿,像擦癢似的。頭也一搖一搖的,誰也不會想到他已經六十二歲。

據說,當他得獎,去主席臺前領獎品時,扭著秧歌去接。我問他是否有這事,他就說,我才不會扭秧歌呢,我不過隨便這么扭扭。

他說起他的歷史。他的老爺子是一個畫匠和裱糊匠,油、漆、畫、裱……沒有一件不會的。手藝人總發不了財,你聽說哪一個手藝人發了財。人家請去,總是喝兩盅,喝慣了,饞了,就愛喝酒。他自己從小就愛喝,現在他老婆和他的兒子、姑娘都能喝幾杯,連最小的兒子也能喝一小盅。因為很小的時候,用筷子蘸點酒往他小嘴唇上抹一抹,“不長口瘡!”現在每天還喝一點,有時孩子們還喝他一小半。可是他說,“我白天不喝!喝了顛三倒四的,人家不說我疏忽了,就說我喝酒誤了事,那還能行?”他說他是門里出身,可是畫沒有學會。

他每天五點起床,每日如是。起來,披著棉衣就到了一個大窯旁邊的野地里去活動,伸伸胳膊腿,一直到通身出汗。我問:“你會打拳嗎?”“會打什么拳呀!我就是這么,……”說著,他擺了一個騎馬蹲襠式,兩手掄畫著向前猛抓,想要把什么抓過來似的。“我就這么來,一會就滿身大汗。然后我回去了,我的姑娘已經給我泡好一壺茶。我洗了臉,喝了茶,吃面條,我能吃兩碗,照常兩碗,一點也不多不少!”

“你的日子過得真快活呀!”

“嗐!有什么不快活的,有些人小心眼,有些小事就往心里放,我什么事也不想,就是干活。過個十天半月的,我的大兒給我捎回一只雞,或者幾個雞蛋。他是列車員,從西邊捎回的雞蛋個兒真大!”

他還說“我的家怎么不好?我不像別的父親,給兒子在錢上鬧氣,他們給我,我就花個,不給,我不張開我的老嘴,跟他們要!我自己能養活我自己。”

他又說起他的爬高能力,“爬火車頭,我腿腳利落得很,年輕人也比不了我,我干了三十多年,沒出過一次工傷事故!你看我像多大年紀?”

“有五十多吧!”

“嘿,六十二啦。”他洋洋自得地說。

“我想起一次,曾經碰過我的腦袋,血流得很厲害,我一只手還捂著,跳高,‘不要緊!不要緊,’一會就好,我這肉皮子活泛!我手上身上,不論哪碰破一塊隔不大會就好!”

老頭兒,真使我陶醉在他快樂的情緒中。我說我有空要去拜望你。他很高興地說:“你一直朝南走!你要是瞧得起我,……”

☆                       ☆                     ☆

下午,我們開了支委會。開始討論生產計劃,隨后又討論進行計件的教育。張和勇敢地先檢討自己,擁護進行這個教育。會結束,我們一塊去調度科開會。我在路上鼓勵張貴亨壓縮在廠日數至十六天。原來是唐山機車廠挑戰了。我們的斷臂將軍今天說話特別和氣:“今天計劃,主要不由我們訂,由大家討論!……”他臉上堆著笑容,而這笑容顯然是不適合于他的。除了嚴肅,瞪著兩個大眼,或者是哈哈大笑之外,而介乎二者之間的情調,在他是少有的。

十二月二日、十二月三日

日前為王崇倫的事跡所感動,決定寫一篇《走在時間的前面》的短文。但總寫得自己不滿意,而且極吃力。自己連一篇短文也不能一氣呵成,頗為喪氣。

十二月四日

為了扭轉廠內彌漫的經濟主義情緒,昨晚支部接受我的建議,召開支委會后,又開支部大會,我講了話。

今天把團和工會的工作都布置下去。

下午,我和張世貴談話,張在計件時,把難做的活自己做,好做的給別人,自己是五級工匠,結果還不如人家三級工掙得多,自己也就慢慢地考慮起來了。他的檢討精神是十分可貴的。這是一個好同志。發棉衣,自己也最后拿,因此他的工作威信很高。已打下八臺的保有量。

我和高存德同志談了談,為的是讓他帶頭檢討,他把自己實行計件之后,不愿做工會工作等等的事都談出來了。我始終愛這個人,他是坦白直爽的。他答應了我的要求。

晚開團支部大會,夏敏先講話,他真是溫順的青年。講得并不錯,雖然其中好多句子,如“成績是肯定的”等等都是從上級學來的套語。最后我講了話。接著東北青年站起作檢討,青年是可愛的。他講的很坦白,其他的人眼睛微笑,看來是滿意的。

十二月二十日

和秋華到李順和家。李不在,只有他妻及子女在家,他們正包餃子。天極冷,大風。

我在屋子里看墻上掛的照片,其中一張是李順和結婚的照片,其妻原來是這廠里一個處長的丫頭。李順和著禮帽,大棉袍,圍巾拖到腳。其妻,穿著緊身花襖,顯得大肚子緊繃繃的突出著,下面兩只小短腿,褲腿又大又寬,但卻很短,里面兩條短腿像兩根棍子似的支著身子,像個大蜘蛛精長兩條短腿。頭上戴著橫七豎八一頭首飾,還墜著兩個大耳墜子。真像戲上扮的媒婆一樣。兩個眼睛呆滯滯的。據說她在年輕時,整夜和人打牌,不正道,輕視李順和,李順和就是這樣掙了錢,還生她的氣,就是在這種狀況下,李順和心情寂寞,夜里沒地方去,才常到算卦人的屋里去,對算卦發生了興趣。

李順和被他兒子叫來的時候,一推門,氣喘喘地和我握手。我們閑拉了一陣,之后,這個干枯的小老頭,就囁嚅著談起他入黨的問題。他說:“我已經成了心病,我頭頂著二七的傳統,到處給人作報告,到如今聽過我報告的有好幾萬人,可是人家問我入黨了沒有,我說沒有,這多難說。”他一次又一次囑我怎么辦,我答應給他討論一番。

接著又看了他的一個大油漆盒子。打開蓋,里面大約有一百多個棋子大小的子兒,上面寫著天乾地支,陰陽,吉,兇等等的字。老頭兒哈哈笑著說:“這玩意,你說大家迷信有什么辦法。去外頭請先生還得花錢,我到那里,給他一說,他也就放心了。人家婚喪嫁娶,叫我擇日子,我一想,你婚喪嫁娶大伙得幫忙,誤工,我就不如給他找個禮拜日,我一算,我就說,陰歷初幾,是黃道吉日。自然還得編一道詞兒,一說,大家一聽一捏算,哈,還是個禮拜天呢,心眼挺高興。”

我追問他跟誰學的,他說是跟一個老先生學的。我又問他為什么學,他說晚上沒事干,心里悶,我天天到那里,就發生興趣了。可見舊社會,人的精力沒法使用,他是在寂寞的心情下走上了這條路。

在他家喝了酒。

☆                       ☆                      ☆

下午又到長辛店大街上看了“二七”斗爭時各個地方。看了娘娘宮(現在是小學)的大院子,現在還有當時的幾棵老槐樹,只是臺階上的大鐵香爐被抬到別處去了。李順和告我當年就在這里開了幾千人的大會。又看了最初的補習學校,工會的辦公室,打死人的地方,他還說:“我在這個街口站過崗。”

李一直把我送到平路,臨分手,他還給我說:“老魏,別忘了,那個事……”我知道他說的是入黨的事。

十二月二十三日

晚到張貴亨家。我們本來一塊出來,誰知到了他家,他并沒有回來。我和他娘扯談。她說,她愛種花,過去就愛種,現在更愛,種上,還愛刨弄它,誰折了她的花就和人家吵嘴。又說起她過去日子不容易。貴亨父死后,她帶了貴亨和他妹住在娘家。那時,貴亨幾年沒有添過新衣,穿的鞋,底子掉了用鐵絲拴著。貴亨每天上下工,都過一個大墳崗,怕兒子害怕,上工送,下工接。接時,遠遠看見黑影里有一個小黑點咕弄,就知道是他。有時下工,下大雪沒法回,就住到人家外間屋,鋪點草。那時人心也不好啊,兩口住里間,炕閑著,讓我們貴亨住在外間。要是咱,怎么忍得下。……她又夸貴亨怎么孝順,給她買的皮襖還翻出來給我看,“這我還不穿到死啦。”還夸貴亨不挑吃,做什么吃什么,從來不說。受訓后,工資比以前低了,我埋怨,他說,“俄著你了嗎?”吃面,多一袋他也不讓多存,還說我,你想當糧商怎么的。你聽聽,多買一袋就算糧商怎么的?再不就說我小米腦袋,沒有變。他媳婦也說貴亨不給她講總路線,不幫助她。

老太太還說起她和兒子的一頓爭吵。

某次,幾個同時代的老太太們來了,幾個人一高興,就玩起小牌啦。把兒子撲克牌裁開,一個老太太就劃成小牌,一條,九百,用藍鋼筆水,畫得挺好。旁邊的一個婦女來了,嘟著嘴看了,就給報告了工會,工會通知了張貴亨。張回家就說:“媽,我問你個事。”“什么事?”“你逗小牌了嗎?”老太婆撒謊說:“沒有呀!”“沒有,怎么工會說呢?”“是誰說的?”“你別管誰說的,你有沒有這事?”“沒有。”老太太嘴硬。氣得張要抹脖子,瞪著兩眼一夜沒睡。老太太現在還生氣地說:“你娘沒有偷人,鎮壓反革命拉出去槍斃,沒有說,哪一個老太太逗一回紙牌就拉去槍斃的!逗個小牌,是人心眼里高興才這么著呢!”——這真是幸福的浪花!

老太太一直到現在還恨那個告狀的女人呢:“她要當面說,我知她的情,她偏不,她站在這里,我知道她不滿,問她干什么,還說,‘找大嫂呢!’”

九點半,貴亨才回來。他吃了蕎麥面條,還給我弄了拔絲山藥吃。

十一時半我才走。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到準備班的王文綱那里。他是三級工,養活著母親、妻子、妹妹幾口人,生活是有些困難的。他的妹妹已經十六七了,也沒有上過學,現在在家屬課堂里每禮拜上三次課。哥哥是愿她趕快學出來,好去上工以減輕自己的負擔,妹妹也愿這樣,母親則想托人趕快給她找個對象,“我年紀這么大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有個三好兩歹的,我不放心!”說起生活,我安慰老太太:“生活是一天比一天要好的,你將來還會享著晚福的。”老太太把她白發滿頭的頭仰起來說:“我還趕上享個晚福么?自從他爹死了以后,我一個人拉扯著幾個孩子,吃沒吃,燒沒燒的,和閨女一塊到山上打柴禾,我背著一大捆,閨女背著一小捆。孩子給人放豬。放一輩子豬,怎么是個了?我給人求情,托人叫他上工,又怕考不上,放豬也放不成,我的心都操爛了。孩子去考了,誰也說,那個傻小子還能考上嗎?誰也能考上他也考不上!我心眼里多難受。趕后說考上了,我小子心眼是傻,心眼實在,鄰舍都說,還是人心眼實在好。……誰知生活還這么苦……我還能享個晚福嗎?”她的唇上露著微笑,淚涌了出來,她用袖子拭去了。

生活是多么渴想著那個偉大的名字:“社會主義!”

☆                       ☆                      ☆

到了高存德處。我問高過年準備干什么,他就給我說,最近給他兒子介紹了一個對象,但兒子不像別家兒子,見了女人就臉紅,不說話。他準備過年一塊到北京,給女的買點東西定了婚,讓他倆轉一趟公園。他唯恐我懷疑他們違反婚姻法,強調雙方的自愿。老高的老婆,甚至過年就想讓他結婚。父母對兒子的愛是多么深厚!兒子回來了,我問他是否自愿,他害羞得怎也不說。他母親疼愛地責難說,“說呀,你說呀!你看他那勁!”

老高說起他過去抽煙厲害,但是戒了。他說“我說不抽就不抽!剩下的半盒煙送了人,從那時一支沒抽過。”他又擺了他怎么做小買賣抽上了海洛因,但在母親尋死覓活之后,竟一下戒掉。他的意志力是強的。

十二月二十六日

電焊班的黨員XXX請假回東北送老婆,理由是掙得少,養不住,“革了半天命,鬧了一身病。”我勸他,東北冷,幾個月的小孩怕凍壞,他說凍死算了。我說,你年輕小伙子,也不該把兒子老婆讓你父母養活呀。他說,她回娘家也有吃的。我再勸,他急了,說,我怎么像你乓乓稿子一寫,報館一投什么都有了。我約他另外談。這種人,據說,什么菜下來還愛吃個新鮮的,和老婆看電影,嗑瓜子,人家三級工還養活九口人,他三口人借了一屁股賬,沒法還。互助金已借了五次,把工會看成自己家的。和張、丁扯這事,他們對部隊轉業下來的這批人很不滿,不愿勞動,愛吃好的,這種人不愿在部隊,看見部隊生活好,又……

啟發我想寫一篇“找尋幸福的人”或:“幸福呵,你藏在什么地方?”

一月二日

和貴亨、丁文輝、夏敏一起到劉保榮家,看了劉保榮的刀槍劍戟。劉從小就愛打拳,墻上掛了他把腳搬到頭上的一些像片。我問他為什么學這個,他就說是環境的影響和興趣。他不久之前還每早起來練。據說過去他也有些正義感,打過兩次不平。

我們出了長辛店到鄉村去了。到了夏永崑家。這是多么善良的老頭兒呵,連他的皺紋都是善良而謙遜的。真真是中國式的老頭兒。給了我最深的印象(略)。

又到了康永貴家。康的家小而臟,轉不開身子。他胖胖的媳婦忙著給我們倒茶。土炕、鍋臺,完全是鄉下的樣。康妻也梳著園頭。

康父是很瘦很高的老頭兒,來發了一頓牢騷,說家里老不是老,小不是小啦。因為他愛喝酒,康永貴不把錢交給他。他也是三十多年的老工匠,就是愛喝酒。還講了一段二七,老頭兒顯然很自豪的。對當時的工會,印象是很深的。說話神氣和永貴一樣,而且愛說,“你猜怎么著?……”

他千托萬托我們給永貴的弟弟找事。

最后,我們臨回來,在三義口吃了一頓丸子豆腐。

臨了到了張祿家。這也是一個農民型的工人。據丁文輝說,直到現在他連穿工人的衣服都不習慣。一到星期日,就換上他的便裝:頭戴氈帽頭,身上穿個大坎肩(羊皮的),腰里煞一根大包,肩頭背一條“燒馬”,里頭插著大瓶,瓶口上堵著一個棒子核兒,趕著他的一匹十分得意的小毛驢去趕集。我們問起他的地,“現在還有三畝,我早就不想種了,想搬到宿舍。”也像李文會一樣給我們談著,他的地據說是讓互助組種地,他出工錢,他不是只有三畝而是三十畝。我給他的小孩拿出一包糖,他的臉馬上變了模樣,而他買的煙,卻拆開了不給大家抽,聽任各人抽各人的。

 他的門外,鐵鏈子拴著一只最肥的黃狗。

我們去時,他正剁秫秸,弄柵欄門。

他為了做到禮節周到,送了我們很遠。

☆                       ☆                      ☆

臨回來時,丁文輝已累得上不去山坡。我們一上山坡,看見長辛店一片燈火,像個繁華的城市一樣,變了,人們喊著,并且告訴我過去這些地方連走都不能走。整個的一天,我們看了許多新的房舍,樓房,甚至使我們迷了路。原來的路找不到了。

但人們的思想,卻在慢慢地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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