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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寫了晚清“刺馬案”,這周再來聊聊晚清四大奇案的另一案——楊乃武與小白菜案。
在刺馬案中,慈禧太后因為損失了馬新貽這個孤臣干將,被迫和曾國藩、湘軍妥協,導致清朝恢復中央集權受挫。但在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中,慈禧太后聯合浙江士人、左宗棠和楚軍、帝黨和后黨骨干,清理了一批出身湘軍的官員,一定程度上重塑了清朝的權威。
而楊乃武與小白菜案折射出來的政斗、構建關系網、利用統戰價值的技巧,同樣是非常精彩的,細細品味的話,不同的人能得到不同的價值。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起因其實非常簡單。
浙江省杭州府余杭縣的葛奉來早逝,留下妻子葛喻氏和獨子葛品連,但在太平軍進攻浙江的時候,葛品連被太平軍掠走,葛喻氏無依無靠,便改嫁木匠沈體仁,改稱沈喻氏。
次年,葛品連自太平軍逃回,投奔沈體仁和沈喻氏,沈體仁為了安撫妻子,便通過自己的關系,推薦葛品連到豆腐店做伙計。
而沈體仁家的隔壁,住著沈喻氏的遠房親戚喻敬天,此人有一個繼女,是其妻喻王氏和前夫生育的,名為畢生姑。因為畢生姑的樣貌清秀,經常穿白衣綠裙,遠遠望去像一顆白菜,于是街坊鄰居便稱畢生姑為小白菜。
通過這層關系,葛品連和小白菜定下婚約,并于1873年3月正式完婚。
結婚要有新房,不能再和父母同居,但葛品連只是豆腐店伙計,沒有多余的錢財來蓋房或買房。正好,沈體仁正在給同縣舉人楊乃武修房子,聽說楊乃武家的房子有空余,想租出去,便建議葛品連和小白菜租楊乃武的房子。
于是,葛品連、小白菜和楊乃武簽訂租房契約,搬到楊乃武家居住,每月房租800文。
事情進行到這里,每一步都是正常的。
但問題在于,葛品連的工作很忙,經常早出晚歸,甚至要在豆腐店里過夜,不能回家照顧小白菜,而楊乃武有舉人身份,百分百的余杭名流,對女性有極大的吸引力。
時間一長,葛品連自己就生出疑心,想著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小白菜和楊乃武會不會發生些什么?
于是在成婚以后,葛品連每當遇到豆腐店值夜的日子,都要悄悄離開店里一段時間,摸回家看小白菜在做什么。
這一看,葛品連發現,楊乃武和小白菜雖然沒有特殊動作,但兩人經常坐在一起吃飯,或者楊乃武教小白菜讀書......
葛品連心中不忿,便和母親沈喻氏說了這件事,沈喻氏聽完一驚,也跑到楊乃武家偷看,果然看見楊乃武和小白菜在一起吃飯。
在那個男女大防高于一切的年代,楊乃武和小白菜的舉動,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沈喻氏離開楊家,就把看到的景象和街坊鄰居說了,想知道他們對于這件事的看法。結果,這話一出口就成了流言,余杭人都認為楊乃武和小白菜有私情,并畫了一張“羊吃白菜”的畫,貼到楊家門口。
葛品連聽到沸沸揚揚的流言,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便在8月24日回家,將小白菜一頓毒打。
就這樣疑神疑鬼的過了一年多,1873年10月7日,葛品連感染寒熱癥,渾身發冷、目光呆滯、常常嘔吐。他認為自己是氣虛,囑咐小白菜買些東洋參、桂圓等藥材回來煎服。
小白菜買藥回來,還沒等熬出湯來,葛品連就口吐白沫,永遠離開人世了。
盡管葛品連是因病而死,但“羊吃白菜”的流言已經傳了兩年,在其他人看來,葛品連之死,不正是西門慶和潘金蓮毒殺武大郎的現實版嗎?
流言與現實交錯,葛品連這一死,讓整個事件的真相徹底說不清了。
2
在“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中,葛品連的母親沈喻氏是關鍵人物——流言“羊吃白菜”的起因是她,葛品連死后把事情鬧大的還是她。
因為早已懷疑楊乃武和小白菜有私情,葛品連死后,沈喻氏就懷疑,是不是楊乃武和小白菜害怕事情敗露,便謀害葛品連?
而南方氣溫較高,葛品連死后三天,尸體就開始腐化,口鼻處也有血水流出,這樣的情景,更加深了沈喻氏的疑慮,她認定,一定是楊乃武和小白菜給葛品連下毒,才讓自己的寶貝兒子中毒身亡。
在這樣的背景下,10月11日,沈喻氏向余杭縣衙遞了一紙訴狀,說葛品連的死因不明,請官府詳加查驗。
接到沈喻氏的訴狀,知縣劉錫彤便準備出門查案,就在此時,劉錫彤的好友陳湖進城拜訪,倆人隨即聊起這個案件。
陳湖告訴劉錫彤三條重要信息——
1、小白菜和楊乃武曾經一起居住,不避嫌疑。
2、葛品連和小白菜曾發生吵鬧,小白菜說要出家。
3、街坊鄰居都說,小白菜毒殺親夫。
陳湖提供的三條信息,其實都是流言,但知縣劉錫彤正處于辦案的關鍵時刻,對他來說,任何信息都是有用的。于是在同日中午,劉錫彤便帶著門丁沈彩泉、仵作沈詳趕來,查看葛品連的尸體。
仵作,即檢驗男性尸體的縣吏。
經過一番查看,仵作沈詳發現,葛品連的尸體除了口鼻流血以外,還有渾身水腫、腹部有數十個水泡、指甲變為暗灰色、上半身變為青黑色等特點。
沈詳根據經驗判斷,這就是典型的中毒而死啊。
隨后,沈詳用銀針刺入葛品連的尸體,拔出以后,發現銀針發黑,這更加堅定了他的判斷——葛品連就是中毒而死,沒有任何疑問。
沈詳的銀針發黑,事實上是沾染了葛品連尸體的青黑色殘留,而且他也沒有按照規定,用皂角水擦拭銀針。從流程來說,沈詳驗尸是不合規定的。
不過,沈詳畢竟是專業人士,無論他的判斷正確與否,都是劉錫彤的唯一參考意見。于是,沈詳向劉錫彤匯報了“中毒而死”的結論,劉錫彤相信了沈詳的結論,葛品連的死因,就此形成初步定論。
緊接著,就到了審案的最后階段。
劉錫彤把小白菜帶回縣衙,義正言辭的問她,毒藥從何而來?
小白菜說,根本沒有毒殺這回事。
劉錫彤大怒,小小刁婦竟敢抗拒本官,大刑伺候。
小白菜只是年僅19歲的新婚少婦,哪能經得起縣衙的刑具?疼痛之下,小白菜被屈打成招,被迫承認和楊乃武同居通奸,10月5日接受了楊乃武提供的砒霜,兩天后毒死葛品連。
得到小白菜的供詞,劉錫彤又招來楊乃武對質。
雖然楊乃武不承認小白菜的供詞,并提供了“10月5日沒有和小白菜接觸”的證據,但劉錫彤已經認定案情結論,根本不接受楊乃武的辯駁,次日便上書朝廷,請求革除楊乃武的舉人身份。
10月20日,同治皇帝親筆御批,同意革除楊乃武的舉人身份,案件移交杭州府審理,盡早拿出處理方案。
杭州知府陳魯收到同治皇帝的御批,絲毫不敢怠慢,立即把楊乃武召到杭州嚴刑拷打,問他砒霜從何而來。
小白菜承受不住嚴刑拷打,楊乃武又豈能承受?
于是,楊乃武也被屈打成招,被迫承認從錢寶生的藥店購買40文砒霜,交給小白菜毒死葛品連。
既然證據確鑿,杭州知府陳魯便提請結案,并判決小白菜凌遲處死、楊乃武斬立決、錢寶生杖責。11月6日,浙江按察使蒯賀蓀、浙江巡撫楊昌濬復核,同意陳魯的判決,宣布結案。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初步審判結束。
3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的審判過程,其實是沈喻氏因個人因素挑起、劉錫彤和沈詳不專業而催化、同治皇帝的御批定性、浙江官員為逢迎同治皇帝而結束。
整個過程充滿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的氣息。
對于這樣的結果,橫生災禍的楊乃武,非常不甘心。
1874年4月,楊乃武在獄中翻供,表示小白菜的供詞是誣陷,自己根本沒有提供砒霜毒死葛品連,只是被主審官屈打成招而已。隨后,楊乃武委托親姐姐葉楊氏進京伸冤。
都察院根據法律程序,接受了葉楊氏的訴狀,告知浙江延遲行刑,再審“楊乃武與小白菜”一案。
杭州知府陳魯又審了一次,隨即以楊乃武、小白菜已經服罪為由,維持原判。
楊乃武見狀,立即想明白了——
案件已經定性,如果翻案成功便是主審官員失職,他們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會允許自己翻案。在官官相護的大環境下,要為自己洗清冤屈,就不能走正常程序,必須另辟蹊徑。
于是,楊乃武命妻子楊詹氏二次進京,申訴自己的冤屈,但在進京前去見三個人——汪樹屏、夏縉川、吳以同,請他們牽線搭橋,打通北京的關系。
楊乃武為什么請這三人幫忙?
要明白這個問題,我們得先梳理一下浙江官員的履歷。
浙江巡撫楊昌濬,湖南湘鄉人,年輕時是羅澤南的學生,后在李續賓家教書,太平天國興起以后,羅澤南和李續賓都成為湘軍大將,楊昌濬也加入湘軍,在羅澤南麾下效力。
浙江按察使蒯賀蓀,受清朝貝勒愛新覺羅·載容的包衣、河南巡撫赫舍里·英桂提攜,出任河南光州知州,常年和捻軍作戰。翁同書和袁甲三罷官之后,出任南汝光兵備道,在任十年,戰功卓著,和李鴻章的淮軍建立聯系。
杭州知府陳魯,曾在湘軍效力,屬于湘軍旁支成員。
弄清楚這三人的履歷,就能明白楊乃武翻案的難度了——如果楊乃武翻案成功,此三人必然受到牽連,對于湘軍系統來說,這是極大的政治挫敗,其他勢力甚至有可能落井下石,對湘軍系統窮追猛打。
這就是浙江官員不愿重新審理“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的關鍵原因。
而楊乃武提出的三個人,履歷是這樣的。
汪樹屏是浙江士人,和楊乃武同科同榜考中舉人,其堂兄汪樹棠在都察院任職。
汪氏兄弟有浙江士人、清流、監察三重身份。
夏縉川是浙江仁和縣武舉人,其堂兄夏同善考中進士,歷任翰林院庶吉士、兵部右侍郎等職,時人稱“文章在曾左之上”,和同治帝師、內閣學士翁同龢關系深厚。而翁同龢的兄長翁同書,十幾年前被曾國藩排擠罷官,郁郁而終。
夏氏兄弟和翁同龢有浙江士人、清流、帝黨和后黨的身份。
吳以同是楊乃武考中秀才時的同年,在胡雪巖府中做教師,而胡雪巖是陜甘總督左宗棠的親信。左宗棠雖然出自湘軍,但和曾國藩有矛盾,此時又在“海防”與“塞防”之爭中贏了李鴻章,正在籌措軍費,準備西征新疆。
吳以同、胡雪巖、左宗棠代表了西北、楚軍、塞防路線。
從這三人的履歷可以看出來,楊乃武通過這三個人的關系,便可以和清朝都察院、同治皇帝、慈禧太后、左宗棠乃至朝中塞防人物建立聯系。
這是一股足以對抗湘軍系統的政治勢力,這些人因為不同的個人原因,又有充足的動力去對抗湘軍系統。
可以說,楊乃武能想到這三個人,一定是對晚清政局研究的非常透徹。
而楊乃武聯系這三個人,也說明他為了洗清不白之冤,決定把一起縣級冤案,和朝廷的政治斗爭聯系起來,讓神仙打架散發的余波,解救他這個被困的池魚。
4
楊詹氏得到楊乃武的授意,立即行動起來。
楊詹氏第一個拜訪了汪樹屏,請他給堂兄汪樹棠寫信,為楊乃武伸冤。汪樹屏當即同意寫信,并準備聯合18名舉人進京,到都察院控告。
楊詹氏第二個拜訪的是夏縉川,請他寫信給夏同善,并把案情轉達給翁同龢。
最后,楊詹氏拜訪了吳以同,并通過吳以同的關系見到胡雪巖,胡雪巖表示知道你們的冤屈了,然后資助她200兩銀子,鼓勵她進京申訴案情。
因為楊乃武有舉人身份,故而汪樹屏和夏縉川的信中,都提到“關乎浙江士林聲譽”的話,把“楊乃武與小白菜案”和整個浙江縉紳掛鉤,形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
而胡雪巖資助銀子,其實就是利用自己和左宗棠的關系,向朝廷和湘軍系統表達態度。
做完這一切,楊詹氏進京,到步軍統領衙門申訴。
這么做,既是給朝廷轉圜的余地,也是申訴案情的正規程序,如果僅通過私人關系就想改變浙江官員匯報給同治皇帝的案情結論,說小了是無法服眾,說大了就是形同逼宮。
步軍統領衙門按照正常流程,轉達了楊詹氏的訴狀,同治皇帝又一次親筆御批,要求浙江官員重新審理。
果然,還是沒有結果。
浙江巡撫楊昌濬、浙江按察使蒯賀蓀、杭州知府陳魯以及參與二次重審的湖州知府錫光、紹興知府龔嘉儁、富陽知縣許嘉德、黃巖知縣陳寶善等人,根本不在乎楊乃武的申訴,也不在乎同治皇帝的御批,依然維持原判。
這樣的結果,激怒一大批人——
湘軍系統打擊了翁同書,現在又打擊清流士人,同治帝師翁同龢豈能退讓?
湘軍系統把浙江士人的面子踩在腳下,如果不奮起反擊,夏同善等浙江士人如何抬頭做人?
案件明明有疑點,湘軍系統官員卻不愿審理,豈不是不把都察院放在眼里?
一石激起千重浪,矛盾徹底激化了。
于是,翁同龢通過林則徐之子林拱樞的關系,調出刑部檔案,并和楊乃武的訴狀一一對照,圈畫出有疑慮的地方,交給刑部。與此同時,汪樹屏等人的訴狀也遞到都察院和步軍統領衙門,要求給個公道。
一個案件牽動浙江和朝廷衙門、清流和湘軍系統,同治皇帝和慈禧太后不能不重視。
這個時候,慈禧太后的意見起了決定性作用。
數年前,慈禧太后派去清查湘軍積弊的兩江總督馬新貽,被湘軍系統刺殺,死的不明不白,慈禧太后吃了大虧。現在湘軍系統和浙江士人產生矛盾,如果能利用二者的矛盾,趁機打擊湘軍系統,慈禧太后是非常樂意的。
退一萬步說,浙江士人和朝廷部分官員都要求重新審案,慈禧太后順水推舟,也是順應民意嘛,湘軍系統挑不出任何毛病。
于是,慈禧太后下旨,要求浙江巡撫楊昌濬重申。
楊昌濬知道事情鬧大,不敢怠慢,便把重審的任務交給湖州知府錫光,然后呆在杭州聽天由命。
這次重審,錫光沒有用刑,而且楊乃武通過個人渠道,知道了北京發生的事,便和小白菜一起翻供,絕不承認毒死葛品連一事。
隨后,葛品連的尸骨被押解到北京,由朝廷的專業仵作開棺驗尸。
這次驗尸的結果顯示,葛品連尸骨中沒有發現砒霜成分,不存在中毒身亡的情況,葛品連之死,實屬病故。
這兩項人證物證,直接推翻了“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的原審判決,遷延年余的冤案終于昭雪。
慈禧太后收到審案結論,隨即以此為理由,將浙江巡撫楊昌濬、浙江按察使蒯賀蓀、杭州知府陳魯、余杭知縣劉錫彤等一大批人革職查辦,沉重打擊了湘軍系統的勢力,一抒胸中塊壘。
此外,清朝和太平天國、捻軍作戰的時候,為了快速處理戰爭事務以及威懾地方,便把死刑的審判權下移省、府,以至地方橫行無忌。
但在“楊乃武與小白菜案”結束以后,慈禧太后借這個案件,又把死刑的審判權收回朝廷,一定程度上鞏固了朝廷權威,削減了地方政府的權力,規避了地方尾大不掉的風險。
可以說,除了湘軍系統以外,所有人都在“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中得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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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能鬧這么大,歸根到底是因為清朝朝廷存在嚴重的黨爭,這個案件無意中做了黨爭的武器。
而這個案件能做黨爭的武器,根本原因又是楊乃武的舉人身份。
如果清朝朝廷沒有嚴重的黨爭,這起冤案其實是沒人在乎的,那些朝廷大員不可能為了給底層百姓伸冤,就貿然承擔得罪同僚、損害政治生命的風險。
如果楊乃武沒有舉人身份,也不可能認識那三個手眼通天的人物,更不可能通過他們三人,撬動背后的朝廷大員,挑動朝廷的黨爭。
“楊乃武與小白菜案”能沉冤昭雪,事實上是這兩個客觀條件共同推動的,和司法公正沒什么關系。
對于地方老百姓而言,要保護自己的利益,最好和楊乃武一樣,想辦法獲得一些統戰價值。
小白菜那種沒有統戰價值的人,如果不是和楊乃武捆綁,遇到冤案,基本就是永世不能翻身的鐵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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