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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有句名言——“君以此始,亦必以終”,指的是國家或個人的成功經驗,極有可能成為其衰敗的客觀因素。
春秋時期晉國的“曲沃代翼”,就是這樣的典型案例。
晉國始祖是周武王之子唐叔虞,周成王時期,周公旦出兵誅滅唐國,便把唐國故地封給唐叔虞,唐叔虞薨逝以后,其子即位,改唐為晉,晉國正式出現在史冊里。
《史記·晉世家》里寫道:“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于是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唐叔子燮,是為晉侯。”
從這條史料來看,晉國位于山西南部、汾河以東,大致是現在山西臨汾、運城和長治、晉城的交界地區。
周朝把唐叔虞封在這里,是有深意的。
周朝定都陜西關中的鎬京,鎬京的門戶要地,又是山西西南的汾河流域,而汾河流域遍布戎狄部族,那么周朝分封晉國的目的便是,堅守汾河流域,拱衛鎬京,并消滅戎狄部族,開疆拓土。
于是呢,周朝給晉國下了一條訓辭——“啟以夏政,疆以戎索。”
在這樣的背景下,和戎狄部族的戰爭勝敗,直接影響到晉國的國運,甚至是一種政治正確。
周宣王時期,晉穆侯追隨王師討伐條戎、奔戎,結果大敗而回,晉穆侯非常不滿,回到國都以后,恰逢嫡長子誕生,晉穆侯便取名為“仇”,給人一種銘記戰敗教訓、日后必定復仇的感覺。
三年以后,晉穆侯討伐千畝(山西安澤縣)的戎狄部族,大獲全勝,正好那年嫡次子誕生,晉穆侯便取名為“成師”,紀念戰功。
這兩個名字,原本都是很正常的,然而在晉國的特殊環境下,這兩個正常的名字,卻有了不正常的意味。
可能在晉國朝野看來,公子仇伴隨著戰敗而生,渾身上下充滿不詳的氣息,如果公子仇成為國君,晉國如何消滅戎狄部族,又如何拱衛鎬京?
所以在晉穆侯薨逝以后,繼位的是其弟殤叔,公子仇逃亡國外。
晉國臨時變更繼承人,事實上是晉國朝野的集體意志,甚至有可能是周宣王在背后操縱,因為周宣王也害怕晉國不能履行職責。
直到周宣王駕崩,公子仇才返回晉國,誅殺殤叔,自立為晉國國君,《史記·晉世家》的原文是:“殤叔三年,周宣王崩。四年,穆侯太子仇率其徒襲殤叔而立,是為文侯。”
周宣王駕崩才回國,說明公子仇非常忌憚周宣王。
“率其徒”,指的是公子仇只有個人勢力,沒有得到晉國朝野的支持。
“襲”,更說明公子仇不是堂堂正正擊敗殤叔,而是暗殺、下毒之類的下作手段。
從此以后,公子仇便成為歷史上的晉文侯。
正因為晉文侯的合法性不足,便有了極強的投機性。
周幽王時期,晉文侯先是支持周幽王討伐申國、鄫國以及依附申國背叛周幽王的太子姬宜臼,但周幽王戰敗、太子姬宜臼成為周平王以后,晉文侯立即改換門庭,以最高的姿態護送周平王東遷,換來一句“周之東遷,晉鄭是依。”
這件事讓晉文侯獲得周朝的承認,正式成為合法的晉國國君。
但晉文侯依然給晉國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因為晉國朝野不支持晉文侯,那么晉文侯成為晉國國君之后,晉國朝野一定要分化重組,形成山頭林立的各路政治勢力。晉文侯為了拉攏反對者,必然要讓渡大量的利益。
于是在晉文侯薨逝以后,晉國政局徹底糜爛,繼位的晉昭侯完全控制不住。
《詩經·唐風·山有樞》里寫了一句: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你有庭院房屋,卻不打掃清除,你有鐘鼓,卻從來不敲打,等你死去,這些就都是別人的了。
這首詩,其實就是晉國朝野發現晉昭侯不能收繳賦稅、不能維護禮樂,才寫出來諷刺他的。
從這里就能看出來,晉國有多么混亂。
在這樣的背景下,晉昭侯做了一件影響深遠的事——把晉國故都曲沃,封給叔叔成師,此后成師便稱為曲沃桓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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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晉昭侯封曲沃桓叔,《春秋左傳》里寫道:“惠之二十四年,晉始亂,故封桓叔于曲沃”,即晉文侯薨逝以后,晉國爆發內亂,晉昭侯為了平息內亂,故而封成師為曲沃桓叔。
“故封”兩字,是這句話的精髓。
那時晉國國都在翼城,位于山西省臨汾市翼城縣境內,曲沃在山西省運城市聞喜縣境內,這樣的地理位置,意味著曲沃是晉國的南大門,同時也是翼城通往鎬京和洛陽的必經之路。
除了地理位置以外,曲沃的自然資源也非常雄厚。
曲沃的湯王山有銅礦,在以青銅器為主的春秋初期,湯王山銅礦便是晉國最重要的軍事資源。涑水河經曲沃匯入黃河,那么便有大量的優質灌溉農田,做為曲沃的經濟基礎。曲沃向南五十公里是鹽池,在工業革命以前,鹽就等于暴富,等于經濟命脈。
可以說,有兵、有糧、有錢、有地理優勢的曲沃,在晉國的地位相當于漢唐的洛陽、明朝的北平、新中國的上海。
所以晉昭侯封曲沃桓叔,應該有兩個目的,其一是以晉國宗室鎮守曲沃,防止其他國家侵略晉國,其二是把曲沃桓叔排擠出翼城,防止他謀取晉國國君。
用晉昭侯的視角來看,這么做沒問題,但曲沃桓叔并不這么看。
自從出生起,曲沃桓叔的名字便符合晉國的政治正確,除了不是嫡長子以外,曲沃桓叔的繼位資格,遠遠超過兄長晉文侯。而晉文侯和晉昭侯兩代國君,因為合法性的問題,把晉國搞的烏煙瘴氣,曲沃桓叔不可能沒有“匡扶國祚”的使命感。
現在曲沃桓叔得到重鎮曲沃,他又怎么可能甘心在晉昭侯之下,親眼看著晉國衰???
最重要的是,晉國做為立國數百年的周朝諸侯,必定有一批忠臣,他們不愿意晉國衰敗,他們有志氣匡扶晉國。要完成這樣的任務,他們便要擁護有雄才大略的晉國宗室。
而在那個時候,他們的擁護對象,只能是血緣最近、實力最強的曲沃桓叔。
退一萬步的說,晉文侯就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即位的,曲沃桓叔憑什么不行?
在這樣的背景下,曲沃桓叔發動戰爭,謀取晉國國君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公元前739,晉國大夫潘父刺殺晉昭侯,準備迎接曲沃桓叔進入翼城,執掌晉國,結果翼城出兵擊敗曲沃桓叔,誅殺潘父,擁立晉孝侯為晉國國君。
翼城不擁護曲沃桓叔,按照常理推測,無非是兩個原因——
山頭林立朝綱混亂,他們才能混水摸魚,開拓私家勢力。
曲沃桓叔不是嫡長子,屬于晉國小宗,進入翼城執掌晉國不符合禮法,這種情況和晉文侯刺殺殤叔即位,完全是不同性質的。
受這兩個原因的影響,曲沃桓叔沒有一戰功成,但憑借雄厚的實力,曲沃桓叔還是立于不敗之地。經過曲沃桓叔、曲沃莊伯、曲沃武公三代人的努力,曲沃和翼城較量了三十余年,逐漸占據上風。
曲沃的決定性勝利,發生在公元前709年。
那時的晉國國君是晉哀侯,《春秋左傳》寫道:“哀侯侵陘庭之田,陘庭南鄙啟曲沃伐翼”,《史記·晉世家》則寫道:“晉侵陘庭,陘庭與曲沃武公謀,九年,伐晉于汾旁,虜哀侯。”
這兩段史料的文字不同,但都是說晉哀侯侵占陘庭的土地,導致陘庭倒向曲沃武公,聯合起來消滅翼城的有生力量,俘虜晉哀侯。
陘庭之所以重要,和曲沃、翼城、陘庭的地理有關。
曲沃東部是歷山,北部是景明山,西部也是連綿不絕的低矮山丘,屬于三面環山的地形。翼城東部是歷山,南部是景明山,西部是低矮的橋山,同樣是三面環山的地形。
因為景明山在曲沃和翼城之間,我猜測,曲沃和翼城爭奪的焦點就是景明山,以及景明山兩側的交通要道。
晉國內戰遲遲不能決出勝負,地理要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陘庭又稱熒庭,大致位置在翼城東南部、歷山北部、現在沁水縣和桓曲縣的交界處,控制著晉國通往洛陽的交通要道,即便現在也是臨汾到晉城的必經之路。
可以說,在曲沃和翼城的戰爭中,陘庭是唯一的變量,不論陘庭倒向哪一方,景明山都不再是必爭之地,而是可以繞道陘庭,出現在另一方的城下,打破焦灼的戰局。
晉哀侯侵占陘庭的土地,極有可能是認識到陘庭的重要性,希望親自掌控陘庭,但陘庭想保持相對獨立,便倒向更渴望勝利、出價更高的曲沃?! ?/p>
決定曲沃和翼城命運的“陘庭之戰”,就這樣爆發了。
曲沃武公統兵進駐陘庭,然后命曲沃桓叔之子韓萬駕車、梁弘執戈,親自沖鋒陷陣,一戰俘虜晉哀侯,次年處死。
“桓公三年春,曲沃武公伐翼,次于陘庭。韓萬御戎,梁弘為右,逐翼侯于汾隰,驂絓而止,夜獲之,及欒共叔。”
從此以后,曲沃徹底奪取戰略主動權,曲沃和翼城的戰爭按下加速鍵。
晉哀侯被俘后,周桓王封其子為晉國國君,史稱為晉小子侯,公元前705年,曲沃武公再次伐翼,誅殺晉小子侯,徹底消滅翼城勢力。
公元前703年,虢(河南三門峽)、芮(陜西朝邑)、梁(陜西韓城)、荀(山西新絳)、賈(山西襄汾)等五國聯軍討伐曲沃,曲沃武公憑借硬實力,擊敗外國干涉勢力。
公元前678年,周僖王命虢公出使晉國,正式冊封曲沃武公為晉國國君,允許設立一軍。
周禮規定,周王統六軍,大國三軍,次國兩軍,小國一軍,每軍編制為一萬兩千五百人、五百乘車,周僖王只允許晉國設立一軍,顯然是想在軍隊規模方面壓制晉國。
不管怎么說吧,從曲沃桓叔受封到曲沃武公成諸侯,長達六十七年的戰爭,終于結束了,憑借戰爭拼殺出來的權威,曲沃的三代人逐漸消滅政敵,整合各方勢力,晉國開始以強盛大國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
曲沃武公,便成為歷史上的晉武公。
3
雖然曲沃贏得戰爭勝利,開始執掌晉國,但“曲沃代翼”這件事,還是給晉國造成不可磨滅的后遺癥。
原本翼城是晉國宗室的大宗,曲沃是晉國宗室的小宗,大宗世代承襲君位是禮,小宗世代擁護大宗是禮,現在小宗取代大宗成為國君,便是破壞禮法,破壞天下默認的政治承襲秩序。
那么在晉國宗室諸人看來,兵強馬壯者可以做國君,小宗可以取代大宗,以后不需要遵紀守法,只需積蓄實力發動戰爭,便能復制曲沃的成功經驗。
公元前677年,晉武公薨逝,其子詭諸繼位,史稱晉獻公。
晉獻公沒有祖輩的戰爭權威,無法用正常手段,壓制晉國宗室的政治野心,曲沃桓叔和曲沃莊伯的旁系子孫們,在政治野心的催逼下,也無法用正常方式對待晉獻公,宗室矛盾非常激烈。
晉獻公如何保住地位乃至生命安全呢?
晉國大夫士蒍(wei)給他出了個主意:“第一步,除掉宗室里智謀超群的人,第二步,除掉宗室里剩余的平庸之輩。”
“晉桓、莊之族偪,獻公患之。士蒍曰:去富子,則群公子可謀也已。”
士蒍的祖父是周朝大夫,因犯事被殺,子孫便跑到晉國謀生,從時間上來看,士氏在晉國沒有深厚根基,士蒍可能是憑借智謀超群,被晉獻公信任,成為晉國大夫。
這就意味著,士蒍有充足的動機,在晉國的政治版圖上開疆拓土,而晉國宗室占據雄厚資源,一旦借晉獻公之手除掉他們,那些資源便都是士蒍等外姓大臣的戰利品。
士蒍的野心,晉獻公或許明白,但他沒有選擇,便說了一句:“爾試其事”,你試試看吧,如果能成功,你獲利我保命,如果不成功,就用你的性命消除宗室的怨氣。
事實證明,士蒍成功了。
公元前671年,士蒍聯合大部分平庸宗室,把小部分智謀超群的宗室,驅趕到國外或邊疆,不允許他們參與晉國政務,兩年后修筑聚城,把這些平庸宗室都遷到聚城居住,晉獻公帶兵包圍聚城,把晉國宗室屠戮殆盡。
“莊公二十三年,士蒍與群公子謀,譖富子而去之。”
“莊公二十五年,晉士蒍使群公子盡殺游氏之族,乃城聚而處之。冬,晉侯圍聚,盡殺群公子。”
那些平庸宗室,為什么容易被騙?
因為他們都有政治野心,擔心將來起事,被那些智謀超群的宗室拔得頭籌,自己做陪跑的人。與其如此,還不如借晉獻公和士蒍之手,提前清理內部,免得將來給他人做嫁衣裳。
但等他們清理了智謀超群的宗室,便沒人能給他們分析局勢、主持大局了,只能淪為砧板上的魚肉。
說到底,他們的政治野心太強烈,內部分化太嚴重,晉獻公和士蒍利用他們的內部矛盾,各個擊破,一舉鏟除晉國的不安定因素。
做為回報,晉獻公升士蒍為大司空,成為晉國位高權重的正卿。
晉獻公安全了,士蒍成功了,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
晉獻公和士蒍的合作案例,仿佛是一個拋入水中的誘餌,讓更多外姓大臣看到謀利的機會,他們就像嗜血的鯊魚,立即圍上來。
從此以后,晉國宗室衰落、外姓大臣崛起成為定局。
4
晉國宗室衰落、外姓大臣崛起的過程,有兩條主線脈絡。
東線的關鍵詞是廢長立幼。
晉獻公的正室夫人來自賈國,但沒有生育,反而是晉獻公和來自齊國的庶母齊姜私通,誕下長子申生,便立為太子。晉獻公隨后迎娶戎狄部族的兩姐妹,大戎狐姬生公子重耳,小戎子生公子夷吾。討伐驪戎以后,晉獻公又迎娶驪戎的兩姐妹,其中驪姬生公子奚齊,姐姐生公子卓子。
這一系列聯姻生子,背后有濃厚的政治目的。
賈國在汾河上游,控制晉國的北部門戶,迎娶賈國夫人可以安撫賈國。齊國是天下霸主,和齊姜私通并立申生為太子,可以用齊國做外援。迎娶大戎狐姬和小戎子,可以安撫晉國周圍的戎狄部族。
而驪戎盤踞在山西晉城一帶,晉獻公自陘庭討伐驪戎,再迎娶驪姬姐妹,便通過驪戎打通了進取中原的東線道路,一旦時機成熟,就能渡過黃河和列國逐鹿中原。
所以在不同的時期,這些聯姻對象的重要性也各不相同?! ?/p>
晉獻公剛繼位的時候,地位不穩,齊國外援最重要,等晉獻公清理宗室以后,能幫助晉國進取中原的驪戎最重要。
在這樣的背景下,公子奚齊的地位逐漸上升,太子申生的地位逐漸下降。
梁五和東關嬖五是晉獻公的男寵,立即揣摩到晉獻公的想法,便和驪姬結盟,于公元前666年向晉獻公提議:
“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建議晉獻公命太子申生鎮守曲沃,公子重耳鎮守蒲城,公子夷吾鎮守屈城。
提意見的關鍵是給領導遞臺階,讓領導能順勢實現自己的目的,而沒有獨斷專行的痕跡,即便不成功,也有人給領導背鍋。
梁五和東關嬖五的話,顯然給晉獻公遞了臺階,于是晉獻公大喜,隨即命太子申生鎮守曲沃,公子重耳鎮守蒲城,公子夷吾鎮守屈城,晉國都城只留下驪姬姐妹和公子奚齊、公子卓子。
這樣一來,晉獻公實現了自己的戰略構想,驪姬和奚齊留在國都準備繼位,梁五和東關嬖五成為國君寵臣,大權在握。
“莊公二十八年,群公子皆鄙,唯二姬之子在絳。二五卒與驪姬譖群公子而立奚齊,晉人謂之二五耦。”
西線的關鍵詞是征伐滅國。
公元前661年,晉獻公另外成立一軍,加上周朝允許的一軍,晉國便擁有兩軍,晉獻公親自統帥上軍,太子申生統帥下軍。
太子申生的地位下降,為什么還能統軍?
原因可能是晉獻公認識到晉國宗室衰落的趨勢,便沒有立即廢除太子申生的地位,命太子申生統帥下軍,一方面是強化宗室的力量,另一方面是暫時做替補隊員,等待公子奚齊成長起來。
于是在兩軍組建完畢以后,晉獻公和太子申生統帥兩軍出征,并命趙夙給晉獻公駕車、畢萬執戈,一舉消滅霍、耿、魏三國。
戰爭結束,晉獻公命太子申生返回曲沃,但把耿國故地賜給趙夙,封為大夫,把魏國故地賜給畢萬,封為大夫。
趙夙就是趙國的始祖,畢萬是魏國的始祖,再加上“曲沃代翼”時的韓萬,三家分晉的主角至此齊聚?! ?/p>
太子申生遠離國都,意味著遠離晉國權力中心,趙夙和畢萬立功受封,意味著外姓大臣的力量增長,這種晉國政治格局的微妙變化,更加鞏固了宗室衰落、外姓大臣崛起的歷史進程,比前幾年的“廢長立幼”走得更遠。
這樣的局面,外姓大臣都看出來了,但他們不準備修補晉國政治格局的矛盾,而是推波助瀾,繼續開拓自己的政治版圖。
大司空士蒍,以太子申生面臨生命危險為由,極力勸太子申生逃離晉國——“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焉得立?不如逃之,無使罪至。為吳大伯,不亦可乎?”
晉國大夫里克,以禮法為由,建議晉獻公剝奪太子申生的兵權,把軍政事務都交給外姓大臣——“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夫帥師,專行謀,誓軍旅,君與國政之所圖也,非大子之事也。”
雖然太子申生沒有逃亡,晉獻公沒有剝奪其兵權,但從這些事就能看出來,外姓大臣和碩果僅存的晉國宗室的矛盾更激烈了。
公元前656,太子申生在曲沃祭祀母親齊姜,并把胙肉送給晉獻公。胙肉送進宮的時候,晉獻公正在宮外耕田,驪姬便趁機在胙肉里下毒,等晉獻公回宮后,把有毒的胙肉呈給他,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胙肉可能有毒。”
晉獻公一聽,感覺不是不可能,便用胙肉喂狗,結果狗子立即死去,又命侍從吃胙肉,侍從倒地不起。
驪姬見狀,跪地痛哭道:“太子申生要弒父啊。”
消息傳到曲沃,太子申生無法自辯,自縊而死。
申生死了,太子位便空出來了,但邊疆還有兩個年長公子,驪姬不放心,和晉獻公說:“太子申生獻有毒的胙肉,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都知道。”走到這一步,晉獻公也沒有退路,只能一不做二不休,派兵討伐蒲城和屈城。
無奈之下,公子重耳逃亡翟戎,公子夷吾逃亡梁國。
晉國爆發這么大的內亂,按道理說,朝野動蕩不休才符合邏輯,然而,晉國朝野非常安靜,幾乎沒人替三公子說話。
這背后的原因,極有可能是已經獲得晉國軍政大權的外姓大臣,樂于看到晉國宗室內訌,晉國宗室的力量越衰敗,他們的力量便越強大,甚至驪姬陷害太子申生,都不排除有外姓大臣的暗中支持。
然而,晉國宗室內訌結束之后,這些外姓大臣立即出場,追隨晉獻公征伐滅國。因為征伐滅國可以立功,立功可以得到封地,得到封地可以壯大勢力。
換句話說,晉國宗室內訌和晉國征伐滅國,都是符合外姓大臣利益的。
這次,他們的目標是黃河以南的虢國,而要消滅虢國,必須經過虞國,于是在公元前655年,晉獻公向虞國派出使者,提出借道的要求。
面對晉國的要求,虞國賢臣宮之齊極力反對:“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虞國和虢國是唇亡齒寒的關系,萬一晉國滅了虢國,回師路上再滅虞國,怎么辦?
虞國國君不同意宮之齊的意見:“晉,吾宗也,豈害我哉”,晉國和虞國都是姬姓國,歸根到底是一家人,怎么可能滅虞國呢?
聽到虞國國君的話,宮之齊發出一句靈魂拷問:“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偪乎?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虞國和晉國再親近,能親過曲沃桓叔、曲沃莊伯的子孫嗎?他們威脅到晉獻公,尚且被屠戮殆盡,虞國做為遠支親戚,又算得了什么?說滅就滅了。
但虞國國君不聽宮之齊的意見,堅信晉國不會消滅虞國。
結果,同年8月晉獻公統兵南下,12月消滅虢國,回師路過虞國的時候,順手消滅虞國,順利打通進取中原的西線通道。
“假途滅虢”,說的就是這件事。
而晉國消滅虢、虞兩國的全過程,便是《古文觀止》的第十篇文章——《宮之齊諫假道》。
5
晉獻公的功業非常盛大,號稱“并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戰十二勝”,帶著晉國雄踞北方,再進一步,便能進取中原擺布天下,成為周王承認的天下霸主了。
但實事求是的說,這些功業是晉獻公和外姓大臣共同取得的,他們事實上是合作關系,而不是傳統的君臣關系。
這樣的政治格局,決定了晉國的赫赫武功之下,隱藏著巨大的政治危機。
公元前651年9月,晉獻公薨逝。
緊接著,外姓大臣便開始爭奪晉國最高權力。
晉獻公希望公子奚齊繼位,并任命大夫荀息做輔政大臣,但大夫里克召集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公子夷吾的舊部起兵,10月便誅殺公子奚齊。荀息不愿辜負晉獻公的囑托,又擁立公子卓子繼位,11月,里克在朝堂誅殺公子卓子,荀息自殺身亡。
《春秋左傳》和《史記·晉世家》都說,里克想擁立公子重耳繼位。
但從歷史進程來看,擁立公子重耳是里克的政治旗號,他只是不甘居于荀息之下,他的一系列行為,都是清除政敵,奪取晉國的最高權力。即便公子重耳響應號召回國繼位,也不過是里克的傀儡。
那晉國沒有國君,國內沒有近親公子,怎么辦呢?
這個時候,公子夷吾已經自梁國跑到秦國,大夫郤芮便勸他,用重金賄賂秦穆公,借秦國的力量回晉國繼位,并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反正晉國不是你的,付出多大代價都是賺的——
“人實有國,我何愛焉?入而能民,土于何有?”
于是,公子夷吾許諾,割讓黃河兩岸的五座城池給秦國——“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
郤芮帶著公子夷吾的承諾求見秦穆公,又說了一句秦穆公不能拒絕的話:“夷吾弱不好弄,能斗不過,長亦不改,不識其他”,公子夷吾不是雄才大略的人,他做晉國國君,絕不會威脅秦國。
這,恐怕也是郤芮以及郤芮代表的外姓大臣,擁立公子夷吾的重要原因。
承諾割讓城池的弱勢公子,正是秦穆公需要的,此時齊桓公也出兵晉國火中取栗,秦穆公便和齊桓公聯手,送公子夷吾回晉國繼位。
剛回到晉國,公子夷吾借秦、齊兩國的力量,誅殺謀權亂政的里克及其黨羽,暫時坐穩晉國國君之位。
公子夷吾,史稱晉惠公。
到這個時候,盡管晉國內亂平息,但按照春秋的國際慣例,晉國事實上已經成為秦國的附屬國,國內政務需要向秦穆公及時通報。
晉獻公的畢生功業,一朝成空。
但換個角度來看,晉獻公的功業原本就是脆弱的。
曲沃代翼平息了晉國的內亂,卻又造成更大的危機,晉獻公不得不屠戮晉國宗室,而失去晉國宗室的輔助,晉獻公又不得不重用外姓大臣。
外姓大臣希望開疆拓土壯大實力,可開疆拓土換來的強盛晉國,卻逐漸和晉國國君沒有關系。換句話說,外姓大臣綁架了晉國,一旦外姓大臣把晉國瓜分殆盡,晉國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三家分晉,其源頭就是曲沃代翼。
在這么宏大的歷史進程中,《宮之齊諫假道》猶如大江中的小水珠,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一個國家的興與衰,其實早已埋下伏筆。
君以此始,亦必以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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