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老舍大家會自然的想到兩個稱謂：語言大師和幽默大師。而這兩者是不可分的。老舍的幽默在語言里，老舍的語言里有幽默。沒有了幽默的語言，肯定不是老舍先生的語言，對于任何作家來說語言都是第一位的。老舍的幽默是與生俱來的嗎？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老舍的幽默有怎樣的持質(zhì)，我們今天如何理解老舍的幽默，老舍的幽默過時了嗎？今天的我們懂什么是真正的幽默嗎？現(xiàn)在請孔先生為我們講老舍的幽默。大家歡迎。
各位朋友大家好，到此刻為止我一直有點納悶。為什么請我來講這個題目，為什么請我來講老舍的幽默，因為歷年以來凡是向我約稿的報刊單位，大約十個里有六七個叫我寫幽默文章，您給我來篇幽默的吧，我們特喜歡您的幽默文章。大家知道有一個詞叫命題作文，但很少有人聽過命風(fēng)格作文，已經(jīng)規(guī)定了你寫文章的風(fēng)格。我想這有一定原因的，社會上許多人認為我屬于幽默這個家族的，可是這對我個人的感覺并不十分舒適。就好像有一個人在街上吃了兩回包子，讓人看見了，于是，以后人們就把他叫做吃包子專家，“哎，我們那兒又蒸了鍋包子，您來嘗嘗吧！”每次都是這樣，天長日久，他好像就不太好意思吃別的了，吃別的就叫不務(wù)正業(yè)，就叫對不起觀眾，對不起讀者。我本人也有這種深深被冤枉的感覺。
同時，我也用這種感覺體會今天我們要講的老舍先生，剛才傅光明先生講了，一提起老舍就是幽默大師，但是我想幽默這個東西它能不能獨立？幽默這個東西把一個人概括后，對于這個人在一定意義上比較之外，事后也造成了一定的誤解、誤讀，使他本人感到一點點冤枉。所以有一次我在憤慨之下寫了一篇文章，叫《我不幽默》，里面歷數(shù)了種種我不幽默的事例，有理有據(jù)。文章發(fā)表之后，廣大讀者說“哎呀，這篇文章寫的真幽默?！蔽抑烙性S多千古冤案是永遠也翻不過來的，所以還不如不翻的好。
回到幽默這兩個字上，幽默是千百年來人們想探討清楚的，因為它每天都發(fā)生在我們生活中。它不是文學(xué)家的專利，每個單位，每個小區(qū)都有幽默的人，有很多次談話包含幽默的因素，人們就會說“他說話很幽默”。有很多很多人在探討，但越是這樣日常的東西越探討不清。我們可以把很復(fù)雜的問題搞清，我們可以搞清楚什么是洲際導(dǎo)彈，可以讓楊立偉上天，這些問題是小菜兒，很容易就解決了?？瓷先ダщy的并不困難，可日常生活中的問題卻很難解決，你讓專家學(xué)者討論什么是“桌子”，討論一萬年也說不清楚，他有一萬多個定義。幽默也是這樣，說了很多本書。所以我想，我們不是去摳它的定義，去給幽默下個概念化的定義，用它去套哪個是。
我向在座的各位做兩個小調(diào)查，第一個問題，各位是否讀過老舍先生的文字作品，讀過的請舉手。好，大多數(shù)都讀過。第二個問題，各位是否認為老舍是幽默的，認為老舍幽默的請舉手。這個問題舉手的人就比較少了。說明幽默不是靠下定義解決的，你必須從它的文字里感覺到了幽默。有的幽默是一下子感覺到的，有的幽默不是一下子感覺到的。比如說我們在電視里看一個小品，看趙本山的小品。其實我們在看之前就懷著一種看幽默的心態(tài)去等著那個幽默出現(xiàn)，果然那個幽默如期出現(xiàn)了，我們給它鼓掌，也留下一個幽默的印象。其實趙本山也決不是幽默，幽默背后有別的東西。老舍可能也是這樣，我們讀老舍的時候，可能沒有去想它幽默不幽默，而是在閱讀的過程中自然地去同情、去思索以下這些人物的命運。
好，剛才有許多先生朋友讀了老舍的文學(xué)，但不一定感受到了老舍文字的幽默，那么我想，用事實說話是最有力的，我閱讀幾段老舍先生的文字。我選了一篇長篇小說叫《離婚》，《離婚》的第一結(jié)，有點長，我把它讀一下。《離婚》的主人公叫張大哥，小說的開頭就這樣寫到：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兒就這么足。
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對離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dāng)?shù)恼煞颍矠樾』镒诱弑赜袀€合適的夫人。這相當(dāng)?shù)娜宋锒荚谀睦锬?？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兒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fā)現(xiàn)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幾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說話有點結(jié)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與近視眼恰好兩相抵銷，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dāng)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相片，只許成功，不準(zhǔn)失敗。
自然張大哥的天平不能就這么簡單。年齡，長相，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須細細測量過的；終身大事豈可馬馬虎虎！因此，親友間有不經(jīng)張大哥為媒而結(jié)婚者，他只派張大嫂去道喜，他自己決不去參觀婚禮——看著傷心。這決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覺得這樣的結(jié)婚，即使過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張大哥的天平上是沒有半點將就湊合的?！?
后面一段：
“介紹婚姻是創(chuàng)造，消滅離婚是藝術(shù)批評。張大哥雖然沒這么明說，可是確有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準(zhǔn)是離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必須從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細細加以分析，然后設(shè)法把雙方重量不等之處加上些砝碼，便能一天云霧散，沒事一大堆，家庭免于離散，律師只得干瞪眼——張大哥的朋友中沒有掛律師牌子的。只有創(chuàng)造家配批評藝術(shù)，只有真正的媒人會消滅離婚。張大哥往往是打倒原來的媒人，進而為要到法廳去的夫婦的調(diào)停者；及至言歸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認第一次的介紹人，而以張大哥為地道的大媒，一輩子感謝不盡。這樣，他由批評者的地位仍回到創(chuàng)造家的寶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適宜作媒人。張大哥與媒人是同一意義?！皬埓蟾鐏砹?，”這一聲出去，無論在哪個家庭里，姑娘們便紅著臉躲到僻靜地方去聽自己的心跳。沒兒沒女的家庭——除了有喪事——見不著他的足跡。他來過一次，而在十天之內(nèi)沒有再來，那一家里必會有一半個枕頭被哭濕了的。他的勢力是操縱著人們的心靈。就是家中有四五十歲老姑娘的也歡迎他來，即使婚事無望，可是每來一次，總有人把已發(fā)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兒。”
這是他的長篇小說的開頭的這樣一節(jié)，同時我們也可以體會，老舍是這樣推出一個他筆下的人物的。
我再讀一個短篇中的一小段。有一個短篇小說叫《一天》，《一天》講主人公“我”忙忙碌碌，一天都被別人侵占的這個過程。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了。
“晚飯后，吃了兩個梨，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動手寫文章。
剛吃完梨，老牛同著新近結(jié)婚的夫人來了。
老牛的好處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臉長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談起來，便把時間觀念完全忘掉。不過，今天是和新婦同來，我想他決不會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處，恰巧和老牛一樣，是天生來的沒心沒肺。我在八點半的時候就看明白了：大概這二位是在我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盡了：看我的稿紙，打個假造的哈欠，造謠言說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鐘弦，問他們什么時候安寢，順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決定賽開了誰是更沒心沒肺。十點了，兩位連半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一個很煩人的生活細節(jié)，被老舍寫的意趣盎然。當(dāng)事人很煩，可讀者讀起來很有趣，覺得并不煩。
我再讀一段大家都熟悉的話劇茶館中的一段臺詞，是《茶館》第二幕，算命的唐鐵嘴跑到王利發(fā)的茶館里來喝茶，這樣一段。唐鐵嘴說：“王掌柜！我來給你道喜！
王利發(fā)（還生著氣）喲！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ù蛄?，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錯呀！穿上綢子啦！
唐鐵嘴比從前好了一點！我感謝這個年月！
王利發(fā)這個年月還值得感謝！聽著有點不搭調(diào)！
唐鐵嘴年頭越亂，我的生意越好這年月，誰活著誰死都碰運氣，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說對不對？
王利發(fā)Yes，（原注：“Yes”即“對”的意思。）也有這么一說！
唐鐵嘴聽說后面改了公寓，租給我一間屋子，好不好？
王利發(fā)唐先生，你那點嗜好，在我這兒恐怕……
唐鐵嘴我已經(jīng)不吃大煙了！
王利發(fā)真的？你可真要發(fā)財了！
唐鐵嘴我改抽“白面兒”啦。（指墻上的香煙廣告）你看，哈德門煙是又長又松，（掏出煙來表演）一頓就空出一大塊，正好放“白面兒”。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面兒”，兩個強國侍侯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
我們知道，唐鐵嘴這個人是一個被諷刺的對象，是一個沒有羞恥之心，沒有道德感，沒有民族正義感的一個人。但是老舍把他的話用一種非常幽默的語言給寫出來，我們看這一段，其實就是一段抽離出來的一段相聲。拿出來就是一段相聲或小品，完全可以單獨表演。
老舍在小說里在話劇里都有幽默的語言，跟在其他文體里一樣，比如在散文里，他寫一個朋友叫何容，有一篇文章叫《何容》，何許人也？他說這個何容和太太一起出門：“他，真的，不讓何太太扛傘。真的，他也不能給她扛傘。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來給她提小傘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他寫一個小貓，他說這個小貓“在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它還會豐富多腔地叫喚，長短不同，粗細各異，變化多端，力避單調(diào)。在不叫的時候，它還會咕嚕咕嚕地給自己解悶。”
他諷刺國民黨在重慶時的茍安政策，說：“是啊，一個人去吃大菜去玩麻雀，也不一定就不為傷兵難民捐錢”。
我們聽到這里，已能感覺到老舍幽默的風(fēng)格，就是有一種穩(wěn)定的風(fēng)格又有多元化的趨向。如果我們聽了上面的文字，從小說，長篇的，短篇的，到話劇，到散文，當(dāng)然還有其他的。老舍是沒有一種文體他沒寫過，幾乎各種曲藝形式：鼓書、鼓詞、快板、相聲，老舍是二十世紀(jì)中國文壇的全能冠軍。在各種文體中，老舍都有這樣一種幽默的風(fēng)格在體現(xiàn)。也正因為如此，人們說老舍是語言大師是幽默大師。而且他這種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是很有品位的。你讀了聽了看了之后不見得會哈哈大笑。一件東西一演出來，一讀出來就讓大家哈哈大笑的，還不見得是幽默。幽默所喚起的是中等程度的笑。不一定是哈哈大笑。哈哈大笑是馬戲團小丑突然從馬背上掉下來再翻一個跟斗，那可能是哈哈大笑，但那不是幽默。
下面我們簡單介紹一下老舍幽默的作品。首先老舍被稱為幽默大師和他走上文壇所采取的方式是有關(guān)的。因為他一開始寫的就是幽默文學(xué)。老舍在20年代時，本來在中國教育界工作。后來去英國倫敦東方學(xué)院教漢語。在那兒利用業(yè)余時間寫了他的第一篇小說《老張的哲學(xué)》，這是他的處女作。寫完沒事兒，投寄給《小說月報》。帶著一種玩的心態(tài)，一種文學(xué)青年的心態(tài)，沒想到就發(fā)表了。
《老張的哲學(xué)》用這種幽默的風(fēng)格來批判中國的教育和社會上一些黑暗、腐敗的現(xiàn)象。接下來《老張的哲學(xué)》發(fā)表后，他又寫了一本叫《趙子曰》?！囤w子曰》名字就是幽默的，說有一個人姓趙叫趙子曰，本來這就是幽默的?！囤w子曰》的幽默比《老張的哲學(xué)》情況稍好一點，但仍然存在油滑和貧嘴的問題。它的重要思想是批判盲目接受新思潮的一些淺薄的青年人的問題。
我們能想到的五四新青年都是每天喊“還我青島”、“還我山東”、“愛國”這一類正面青年，其實在當(dāng)時廣大老百姓看來，他們看這些大學(xué)生，這些新青年，未必像我們這么看?；蛘哒f，前面這種青年可能是少數(shù)。許多人看來，大多數(shù)人是拿著自己父母的錢用來糟蹋，不好好上學(xué)，鬧學(xué)潮，甚至鬧學(xué)潮也是假的。比如說，他寫趙子曰這樣的人，每天消費。背著冰鞋到什剎海，不為溜冰，只為看看女學(xué)生。這是老舍從一個非常獨特的角度來觀察這些非常淺薄的新人物。
第三部作品是評價比較高的，從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上熒屏，是陳道明演的《二馬》。是把幽默與嚴(yán)肅結(jié)合比較恰當(dāng)?shù)囊徊孔髌贰！抖R》的中心內(nèi)容是反思中國和英國的國民性。他是寫在英國倫敦的馬氏父子兩人。通過他們在倫敦與英國人的生活交往來看西方民族不同點，既對中國的國民性有批判，但采用的風(fēng)格依然是幽默。比如他寫英國的一個牧師，他在中國呆了多年，說這位牧師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他深夜時含著眼淚禱告上帝：“上帝呀，快叫中國變成俺們英國的殖民地吧”。用這樣一種方式寫這樣一位牧師，表面上是幽默的，其實非常深刻。
老舍曾經(jīng)入過教，關(guān)于他與基督教的關(guān)系是另外一個很深入的話題，也是值得研究的。他到底對基督教是一個什么態(tài)度，這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老舍結(jié)束了在倫敦的工作，他就回中國來，在回中國來的時候，不是直接回來，而是在新加坡呆了一段。在新加坡的時候，他對新加坡的生活和青年有了觀察，他寫了一篇小說叫《小坡的生日》，以往不太受重視，以為它是兒童文學(xué)。近年來，對這篇作品的認識有所提高。
老舍用《小坡的生日》觀察在全球化背景下民族與民族的關(guān)系。老舍在貌似兒童文學(xué)的作品里對此有所思考。我們只讀他幽默這一點，我只讀開頭一段。他用一個小孩而不是大人的口氣敘述作品。第一章叫《小坡和妹妹》，開頭說：
“哥哥是父親在大坡開國貨店時生的，所以叫作大坡。小坡自己呢，是父親的鋪子移到小坡生的；他這個名字，雖沒有哥哥的那個那么大方好聽，可是一樣的有來歷，不發(fā)生什么疑問。
可是，生妹妹的時候，國貨店仍然是開在小坡，為什么她不也叫小坡？或是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而偏偏的叫作仙坡呢？每逢叫妹妹的時候，便有點疑惑不清楚。據(jù)小坡在家庭與在學(xué)校左右鄰近旅行的經(jīng)驗，和從各方面的探聽，新加坡的街道確是沒有叫仙坡的。
你說這可怎么辦！這個問題和‘妹妹為什么一定是姑娘’一樣的不能明白。哥哥為什么不是姑娘？妹妹為什么一定叫仙坡，而不叫小小坡或是二小坡等等？簡直的別想，哎！一想便糊涂得要命！”
他能夠這么準(zhǔn)確地捉摸一個小孩子的心理，用小孩子的眼睛來看這個世界。我們知道有一種文學(xué)專門叫兒童文學(xué)，據(jù)說專給兒童寫的。但大多數(shù)兒童文學(xué)是用大人的眼睛看孩子，以為孩子心里沒什么問題，就像看電視上淺薄的兒童節(jié)目一樣：“孩子們，叔叔給你們講個故事”。其實孩子們不一定愛看這樣的節(jié)目。他把孩子當(dāng)傻瓜，把孩子當(dāng)傻瓜的兒童節(jié)目和把老人當(dāng)弱智的老年節(jié)目都是不受歡迎的。打開老年節(jié)目，開始就講糖尿病，這節(jié)目沒人愛看。這都是節(jié)目策劃者不懂受眾心理。
小孩子不能簡單的說他們比我們差，只能說他與我們的世界不一樣。他爸爸就沒想過，女兒生了為什么叫仙坡。但是小坡想到了這是一個疑問。他就想到了，我們?nèi)齻€名字排列的不合邏輯。然后，用這樣一個小孩子純潔的眼睛去看新加坡五方八處各個民族為什么關(guān)系這么復(fù)雜：廣東的孩子、福建的孩子、馬來的孩子、印度的孩子，還有洋人的孩子，怎么處理這個關(guān)系。我們覺得長大以后要讓孩子上大學(xué)，升官發(fā)財，但小坡的理想是長大想當(dāng)門口的印度看門人。他覺得那個老印度非常威武高大，臉色黑里透紅，頭上纏個大包布，下面光著兩只腳。他覺得這多好看。他的理想就是想當(dāng)這個。這種幽默是透明的帶著靈氣的幽默。
這時老舍回到中國，一上岸就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幽默大師了。所以老舍的文學(xué)經(jīng)歷是很奇特也很賺的。好像天上掉餡餅一樣。他就是出國呆了幾年，順便寫點小說，沒想到回來后就已經(jīng)成為文學(xué)大師了。各方面不斷請他參加各種活動，向他約稿，也是從此開始了他亦喜亦憂——一方面成為作家了，是個好事，人們都很尊敬他；另一方面，就被規(guī)定為寫幽默文章了。這也是老舍一塊小小的心病。
不但寫幽默文章，一開始在歡呼和表揚之后有了一些批評，特別是《老張的哲學(xué)》和《趙子曰》，許多人說他是耍貧嘴，說這是北平人耍貧嘴，不是正宗的幽默。對《二馬》的評價稍高。所以老舍以后做了許多思考，怎么既能發(fā)揮幽默，又能合乎批評家的口味。
其實從一個更大的視野來看，是老舍怎么和五四新文學(xué)磨合的過程。我們知道，我們今天所倡導(dǎo)的文學(xué)是從五四新文化來的，五四新文化出了一批人，他們批判舊文學(xué)，提倡新文學(xué)——白話文的、歐式句法的、寫現(xiàn)實的文學(xué)。當(dāng)然他們內(nèi)部也有矛盾，但合起來是一批人，不管是魯迅呀、郭沫若呀、茅盾呀、郁達夫呀，這些人是一批人。老舍是一個外來者，老舍本來是一個基本群眾、讀者、玩票兒玩進來的。老舍與那些人八竿子也打不著。他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會提拔老舍。老舍完全是個人投稿被看中，或帶一點招安的意思?！昂?，他寫的不錯，把他招到我們隊伍里來。能壯大我們的聲勢。”老舍是這樣被招安到新文學(xué)隊伍里來的。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說，“這是新文學(xué)與老舍的雙贏。”我們今天不是講雙贏嗎？——一方面確實壯大了新文學(xué)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對老舍產(chǎn)生了磁場般的影響。
老舍就必須考慮我以后不能隨便寫作了。他在英國寫《老張的哲學(xué)》和《趙子曰》是隨便寫?，F(xiàn)在入了伙兒就不能隨便寫了。你在梁山泊以下隨便殺人放火，到梁山上就有規(guī)矩了。這個規(guī)矩不是用法律條文一條條寫的，是通過批評家的文章來左右你。所以老舍就考慮我怎么“看住了”我的幽默，不讓它隨便亂走。不要為了諷刺一個人就把話說盡。在這種情況下老舍寫了一篇小說，就是剛才在開始時讀過的《離婚》。
《離婚》發(fā)表后得到了很高評價，認為把嚴(yán)肅和幽默拿捏到了一個最準(zhǔn)確的火候。他探討中國的國民性問題。一群灰色的小官僚、知識分子生活中的苦悶。里面有一個張大哥，維護社會的秩序、社會穩(wěn)定的，到處給人家做媒，反對離婚。他有一個同事老李非常苦悶，外號叫“苦悶的象征”。他老覺得自己的太太不好，沒詩意，想換一個有詩意的太太，和其他雜碎人等這種苦悶一樣。幽默、苦悶、嚴(yán)肅被他調(diào)劑成一盤非常好的菜。所以《離婚》不僅在當(dāng)年，在半個多世紀(jì)后的現(xiàn)在讀起來仍有滋有味。
由于《離婚》這個作品好，改成影視作品也不錯。但還沒有把它最幽默的地方演好?！峨x婚》還可以再改編再創(chuàng)造。老舍也對《離婚》很高興很自信，認為這回我把幽默看住了，把幽默寫到了恰到好處。所以什么是幽默，靠批評家理論家寫文章不容易探討清楚。很多很多作家用創(chuàng)作實踐去實驗它，實驗幽默把握在什么勁上比較好。
其實老舍一輩子，我剛才說他是全能冠軍，也未必不帶著幾分實驗的意味。他想實驗實驗我這種文體寫的怎么樣，這種風(fēng)格寫的怎么樣。比如老舍還寫了一篇在今天看來是科幻小說的作品叫《貓城記》?！敦埑怯洝芬恢币詠硪矝]得到太多重視，一是因為它是科幻的，另一個是因為它對革命和反革命都有所批判。老舍不是一個革命者，我們稱他為民族主義作家，這是我們對他的一個客觀評價。
其實，在老舍自己看來他什么主義都不是，他就是一個老百姓。所以后來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誰來當(dāng)“文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人，有一個全國文藝家抗敵協(xié)會，誰來領(lǐng)導(dǎo)全國的作家，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都僵持不下。國民黨不放心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共產(chǎn)黨也不放心國民黨領(lǐng)導(dǎo)。最后大家公認無黨無派的老舍為眾望所歸。老舍就這樣成為一個民族主義作家，但是他自己對各種主義都有懷疑態(tài)度和保留立場。
《貓城記》就表現(xiàn)了他這種思想。他一方面通過一個飛行員到火星上飛機壞了，不得已在火星上住了一段時間。火星上住著一種貓人，這種貓人就代表中國，象征著中國的腐敗，種種黑暗，不團結(jié)。后來被火星上另一國家入侵。另一國家就是矮人。當(dāng)然也有象征意義。矮人來戰(zhàn)勝貓國。貓國在抗戰(zhàn)過程中以內(nèi)部撕殺為主。敵人都把他們包圍在一個林子里了，還在那兒開會爭論。一直到最后，貓國都被消滅的只剩下兩個人了。當(dāng)矮人把這兩個包圍時，這兩人正打的不可開交。根本不用打，他們就被打敗了。然后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這是幽默嗎？其實老舍寫的很沉痛，是在發(fā)出一種警告：這樣的民族是要滅亡的。《貓城記》的這種幽默是以尖銳的諷刺為主。也可能諷刺得太尖銳了，不太能被接受，所以文學(xué)史上很長一段時間不在提這個作品。
到了30年代，老舍的幽默發(fā)揮到一個極致。老舍自己認為已經(jīng)可以任意地寫各種作品了，長篇短篇。比如他還有一個作品《牛天賜傳》，牛天賜是一個人名。小孩姓牛，因為是揀來的，所以父親給他取名為天賜——天上掉下來的。通過這個，寫一個小市民成長過程。在一個小市民的教育環(huán)境下，怎么被培養(yǎng)成一個窩囊廢。實際上我們今天的家長也可以看一看，作一個反面教材。從小就把孩子的腿捆得緊緊的，長大以后就是羅圈腿。當(dāng)然羅圈腿有象征：表示孩子長大后喪失獨立生存能力。因為小時對他太溺愛，他父親50多歲好不容易在門口揀一個孩子。比如孩子長到七八歲時，有這么一段寫他，這一節(jié)叫《換毛雞》：
“黃絨團似的雛雞很美，長齊了翎兒的雞也很美；最不順眼是正在換毛時期的：禿頭禿腦翻著幾根硬翅，長腿，光屁股，赤裸不足而討厭有余。小孩也有這么個時期，雖英雄亦難例外。‘七歲八歲討狗嫌’，即其時也。因為貪長身量而細胳臂蠟腿，臉上起了些雀斑，門牙根據(jù)地作“凹”形，眉毛常往眼下飛，鼻縱縱著。相貌一天三變，但大體上是以討厭為原則。外表這樣，靈魂也不落后。正是言語已夠應(yīng)用的時候，一天到晚除了吃喝都是說，對什么也有主張，而且以扯謊為榮。精力十足，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翻著跟頭睡覺；自要醒著手就得摸著，腳就得踢著，鞋要是不破了便老不放心。說話的時候得縱鼻，聽話的時候得擠眼，咳嗽一聲得縮縮脖，騎在狗身上想起撒尿。一天老餓。聲音鉆腦子，有時候故意的結(jié)巴。眼睛很尖，專找人家的弱點：二嫂的大褂有個窟窿，三姨的耳后有點泥……都精細的觀察，而后當(dāng)眾報告，以完成討厭的偉業(yè)。狡猾，有時也勇敢；殘忍，無處不討厭。”
對于七八歲的一個討厭的城市孩子的形象寫得栩栩如生。
此外30年代他寫了許多短篇小說。我們前面讀過了《一天》，還有其他一些都很幽默。還有一些散文比如《話劇觀眾須知》。剛才傅光明先生講大家聽講座要把手機關(guān)上。如果老舍先生講，他一定不這樣正面講。他一定反面講：“請大家把手機都打開，而且盡量打電話，以干擾了報告人的報告為宜?！边@是老舍的說法。老舍的《話劇觀眾須知》就是這樣講的，里邊非常幽默地說：“如果你是樓上票一定坐樓下，樓下票一定坐樓上，這樣劇場才熱鬧?！彼岳仙嵊梅凑Z的方式把30年代中國觀眾不文明，不遵守公共秩序的情況寫的非常鮮活。人們讀了以后就覺得再也不好意思這樣做了。
到了40年代，老舍依然有幽默作品問世，但不都幽默。有一批不幽默的作品，我們下面再說。我們現(xiàn)在只說他幽默的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四世同堂》?！端氖劳谩肥抢仙嵋?guī)模最大的一部作品，其實也是新文學(xué)作品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作品。因為他想模仿但丁的《神曲》，想寫一百萬字，最后實際沒完成，但也差不多?！端氖劳谩冯娨晞∨牡暮芎?。
80年代后，長篇電視連續(xù)劇最早也是最成功的就是《四世同堂》。中國的事情很有意思：不是越來越好，中國的事情是第一個最好，往后越來越差，中國就是這樣。比如《二十四史》第一部是《史記》，《二十四史》最好的就是《史記》，往后越寫越差。歷史上第一部演義是《三國演義》，以后才有各種演義，各種演義都趕不上《三國演義》，第一個就是最好。這與別的國家不同，別的國家是后面的踩著前面的肩膀，后一座高峰比前一座更高。中國是一座高峰一杵，后面越來越矮。這是中國的特點。
《四世同堂》就是。以前說中國拍不了長篇連續(xù)劇，《四世同堂》一出，馬上成為經(jīng)典，像廣播學(xué)院、電影學(xué)院要講這個，必然要講《四世同堂》。無論對劇本的理解，演員的陣容，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思想的深刻。包括《四世同堂》的主題歌，家喻戶曉，精品?，F(xiàn)在我們已能拍更長的電視劇了，不但是20集，40、60集都能拍，但已經(jīng)是水貨了，可看可不看了。所以《四世同堂》小說的幽默給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而且演員演的非常好。
許多沒看過小說的人對臺詞也記得清清楚楚，像那幾個被諷刺的人物，冠曉荷，大赤包，包括祁家老二。老二是靠家里生活的人。他對他大哥說：“大哥，你可得養(yǎng)著我，誰讓你是我大哥呢？”這話說的多好，一個典型的家中老二的口氣。還有冠曉荷的無恥，他的閨女當(dāng)了日本特務(wù)，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還以此來嚇唬別人：“我們家招弟，那是大紅大紫的特務(wù)。”這臺詞太深刻了，把一個人能無恥到什么程度寫得入木三分。最后日本人把他活埋了，都推到坑里了還喊“皇軍萬歲！”覺得這種漢奸真是死有余辜，一點不會得到人們的同情。他的幽默對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對于正直善良的人是溫和的，對壞人采取的是夸張的漫畫式的手法來戳穿他。
直到建國后，他寫話劇，寫《龍須溝》、《茶館》，里面的幽默是必不可少的調(diào)味劑，像四川湖南人吃辣椒，飯菜中必須要有這一味。
老舍的最后一部作品《正紅旗下》也是非常幽默的，老舍最后的歲月傅光明先生會講，老舍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以幽默始幽默終的。他以幽默的方式打開文壇大門，以獨樹一幟的風(fēng)格進來了。老舍《老張的哲學(xué)》發(fā)表時，新文學(xué)沒有這樣的作品，無論魯迅、茅盾、巴金都沒有這樣的作品。為什么它能馬上發(fā)表，立刻得到承認，因為它獨樹一幟。真正的大文豪應(yīng)該是這樣不可復(fù)制的，你可以把我的作品研究來研究去，但你復(fù)制不出來。所以幽默是老舍的重要標(biāo)志。
我們談了老舍幽默的例子，下面我們看看老舍幽默的特點。我們先來看看老舍自己的說法，人們認為他是幽默作家，他對自己應(yīng)該有一個解釋。老舍有篇文章就叫《談幽默》。其實被稱作幽默的作家對這個都有所反省，如魯迅、錢鐘書他們都談過這個問題。老舍說：
“幽默是一種心態(tài)。我知道有一些人是神經(jīng)過敏的，每每以過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這樣的人若是文藝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著強烈的刺激性或牢騷或傷感。他老看別人不順眼，而愿使大家都隨著他自己走，或是對自己遭遇不滿的、傷感的自憐。反之幽默的人便不這樣。他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都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如一活寶貝，他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的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不但僅是看到他還承認人類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處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處一想，人壽百年，而企圖無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帶著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奧。”最后他說“幽默的心態(tài)就是一視同仁的好笑的心態(tài)。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雖不必是藝術(shù)家也能在行為上、語言上、思想上表現(xiàn)出這種幽默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人生里很可寶貴的，因為他表現(xiàn)著心懷寬大，一個會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決不會因為小事而急噪懷恨。往小里說，他決不會因為自己的孩子挨了鄰兒一掌而打鄰兒的爸爸。往大里說，他決不會為了戰(zhàn)勝政敵而請清兵，偏狹自恃是四海兄弟這個理想的大障礙。幽默專治此病。嬉皮笑臉并不是幽默，心平氣和，心寬氣朗才是幽默，一個幽默寫家對于世事如入異國觀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憐，指出那可愛的小古怪地點，世上最可愛的人，最偉大的人也可能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吉珂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寫家會同情于一個滿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為他明白——那攻打風(fēng)磨的愚人的真誠與偉大。”
真懂幽默的人看唐吉訶德打風(fēng)車，是會發(fā)出一種會心的笑，不是只笑他是笨蛋，對他這種偉大的搏斗有一種同情之心。這是老舍自己談幽默，從中我們可以概括出幾點。同情是很重要的一點。真正的幽默是要有同情的。對世人的不幸，對人間的缺欠要有同情，不是幸災(zāi)樂禍，而且是一視同仁的同情。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不是說我是億萬富翁你是個小乞丐，給你一塊錢。不是這樣的同情。而是說，假如有一天我也要飯怎么辦？是這樣一種同情。所以用了“四海兄弟”這樣一個詞。他寫一個可笑的人物時，包含這樣一個可能性，即我你都可能成為他，他可能是你和我，這樣一種心態(tài)。
所以老舍的幽默給人的感覺是平等、善意、寬容。用舒乙先生的觀點是“窮人的幽默”。老舍的讀者非常多，但據(jù)我了解，以普通百姓為多。在我所工作的大學(xué)里，自以為很有學(xué)問的教授喜歡老舍的程度不那么強。有很多原因。有魯迅先生和毛主席所批判的知識分子的缺點：自視清高，不肯和別人采取平等的立場。當(dāng)自己受迫害受委屈時要求民主平等。當(dāng)自己日子過好了，就不再提這個話，對別人很難采取平等的態(tài)度。
這也是老舍先生諷刺和批評過的，不能以寬容的心看世事。大知識分子看別人都是缺點，看社會都是不公。他的批判是有道理的，但他的態(tài)度有時過于高高在上。老舍不是這樣，他非常溫厚，老舍的這種平民化的幽默態(tài)度，與他的出身經(jīng)歷都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有許多作家一回憶往事就是“我出身于書香門第”。這過去都要被批判的，現(xiàn)在都成了時髦了，動不動就講自己是大家庭的后代，動不動就“我祖上是清朝哪個貝勒哪個王公呀”，已成為惡俗的時髦了，甚至有的人說“我爺爺是大太監(jiān)”。很奇怪，以做達官貴人后代為榮。
老舍不是這樣，不掩飾自己的出身貧賤，把這轉(zhuǎn)化為創(chuàng)作的資源。老舍出身旗人，關(guān)紀(jì)新先生會講旗人作家。家里很貧困，一歲時父親就在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的戰(zhàn)爭中犧牲，從小由母親撫養(yǎng)大。長大后一輩子憑自己的本事，憑勞動吃飯。他雖然是作家，但經(jīng)常把自己叫“寫家”，他不以知識分子看自己。其實他學(xué)貫中西，在英國時把西方文化研究的非常透徹。但說話時不放外文詞和老百姓聽不懂的詞。他用平民態(tài)度，不用勞動之外的方式吃飯。所以也可以看他為工人。他是靠自己的汗換取自己生活條件的人。
所以他能保持社會平民間的仗義和同情。多少人回憶起老舍都是仗義的，別人有困難找到他，他能幫助他就幫。對壞人壞事不趕盡殺絕，這也是平民的態(tài)度。對壞人壞事可以是多種態(tài)度，如趕盡殺絕，除惡勿盡，斬草除根，也不能說這些態(tài)度就不對。但老舍的出身和經(jīng)歷決定他不采取趕盡殺絕的態(tài)度。他總是給人留有余地，因為自己生活的艱辛不幸而同情別人，給別人留下可能性。這種仗義和同情背后是他的自信。
真正的幽默沒自信是不可能的，沒有自信就不是幽默，真正的幽默是大家風(fēng)度。我們看侯寶林、馬三立說相聲往臺上一站，一種自信的氣質(zhì)就感染了整個劇場。他不相信自己逗不樂你，根本想都不要想。所以侯寶林往那一站是大家風(fēng)范。人家決沒說過“您給我鼓鼓掌吧”這種小丑的語言。這是對幽默極沒自信的人借一切機會來煽動觀眾鼓掌，大藝術(shù)家從不這樣。他們該說什么說什么，自信我的藝術(shù)做到家了，藝術(shù)效果自然會出來。決不會恨不得咯吱你兩下，這是老舍自己說和我們給他總結(jié)的幽默的特點。
說到幽默，我不得不說另外一點就是開頭我所說到的，老舍除了幽默以外，也有不幽默的一面。所以我開頭說老舍為什么有被冤枉的一點。說老舍不幽默也有很硬的材料說明。比如說老舍的代表作《駱駝祥子》?！恶橊勏樽印返恼w風(fēng)格是不幽默的，大家都說他幽默，在作者心理就激起一種逆反的心理，難道我就不能寫不幽默的作品嗎？我寫不幽默的作品就不能寫到一流嗎？我非給你們寫一個看看。
所以老舍寫了一系列不幽默的作品，《駱駝祥子》《月牙兒》等更有代表性的作品。誰讀了《月牙兒》會哈哈大笑？不會，非常心酸的，很悲慘。但這樣的作品，語言仍非常好，這樣的作品語言不是靠幽默。老舍那種充滿北京氣息的流暢的語言沒有改變，但他不幽默，他可以在這里少調(diào)侃人。他不幽默居然能寫出代表作來，這就使我們進一步想老舍的核心價值可能不是幽默。幽默是他的一種手段，就好像一個人漂亮、干凈，這都不是他的本質(zhì)，他為什么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凈，本質(zhì)在后面。
我們看老舍可以幽默地寫出非常好的東西，也可以不幽默地寫出非常好的東西，這說明幽默與嚴(yán)肅背后有本質(zhì)性的東西。這個東西我認為可以叫做關(guān)愛。有了這個關(guān)愛才可以愿意幽默就幽默，愿意不幽默就不幽默。他筆下的駱駝祥子，我們能看到一雙關(guān)愛的眼睛的凝視?！对卵纼骸芬惨粯?，這樣的人物都處在關(guān)愛注視下，他在寫他的命運，把他的命運感同身受地同自己的命運結(jié)合起來。老舍寫一個拉車的車夫祥子，好像跟自己不一樣，其實老舍是像寫自己一樣寫祥子。祥子買車三起三落就是為了要買上一輛自己的車，過一種他自己認為的獨立的生活。老舍自己也是一樣，他有一個理想，要當(dāng)一個獨立的寫家，職業(yè)作家。因為一邊在大學(xué)教書一邊寫作，他很不舒服。他說什么時候我能就靠寫字來養(yǎng)活我這一家呢？他這個理想就像祥子靠拉車養(yǎng)活自己一樣。就這樣一個很低的，并不偉大的，普通人的理想都不能實現(xiàn)。居然一再破滅，這種關(guān)愛就超越了這個人物的職業(yè)，使所有的讀者都能感同身受。我雖然不是拉車的，我是賣燒餅的，我是小學(xué)老師，我也可能有這樣的一天，也可能受過這樣的委屈，有過這樣的心酸。所以有許多人給老舍寫信，有一位工人給老舍寫信說，“你把祥子的結(jié)局寫的這么慘，我們的前途何在呢？”這是《駱駝祥子》引起的共鳴。所以說有了關(guān)愛，包括老舍說的“四海兄弟”呀，同情呀，你幽不幽默就都是一樣了。
在新文學(xué)陣營里，許多作家都在寫對勞動人民的關(guān)愛，但他們關(guān)愛的人群不一樣，比如魯迅，他關(guān)愛是兩種人群，一種是農(nóng)民，以他家鄉(xiāng)的祥林嫂為代表的農(nóng)民。他們愚昧落后，必須關(guān)愛他們。再一種是在新舊間徘徊的知識分子。這是魯迅的兩種關(guān)愛。再說茅盾，茅盾關(guān)愛的一種是時代女性，就是在大時代環(huán)境中轉(zhuǎn)變了人生觀的婦女，還有一類是資本家。茅盾筆下寫了很多很多資本家，我們今天叫企業(yè)家。關(guān)心他們在這個時代中的思想。而老舍比較關(guān)愛的是普通的城市貧民，他自己就是在這個堆兒里長起來的。所以你一想老舍，就是胡同里面，十字路口這些人。他對這個人群有大的關(guān)愛。由于這個關(guān)愛使他能夠“看住”他的幽默，“看住幽默”不是光靠理論探討靠研究技巧。你對人有了真正關(guān)愛后你不會趕盡殺絕，你會同情他。
為了更清晰的認識老舍的幽默，我們把他的幽默和其他作家的對比一下。幽默作家很多，不止老舍一個。如果說現(xiàn)代作家誰幽默，魯迅就是一個，林語堂是，錢鐘書是，我們看過他的《圍城》。張?zhí)煲硎且粋€，趙樹理是幽默的。當(dāng)代還有好多，王蒙、王朔都是，幽默作家很多。但他們誰跟誰都不一樣，你用一個幽默可以概括，但不能淹沒他們，不能說王蒙和老舍都是幽默的，他們都一樣，不能這樣說。
簡單比較一下，比如說魯迅的幽默，特點是老辣深刻，入木三分，像庖丁解牛一樣，拿一把短刀刺入，正中要害。這是魯迅了不得的地方。比如阿Q被人打了一頓，他就說“兒子打老子”，一句話把中國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屈辱的歷史都寫出來了，明明讓人打得一敗涂地，跟人家簽定屈辱的條約，還不說是戰(zhàn)敗，說是“賜和”。不是戰(zhàn)敗，是皇上賜給你們和平。這和阿Q說的“兒子打老子”一樣，“這個世界不象話，兒子打老子”。這是魯迅式的幽默，一針見血，所以魯迅是思想家型的文學(xué)家，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錢鐘書的幽默也是很有特色的，他的《圍城》改編的電視劇也是很成功的，可以和《四世同堂》媲美。錢鐘書的幽默的特色在于機智、淵博、靈動、迅捷。錢鐘書是大學(xué)者，學(xué)富五車，讀過的書不知有多少，你看他文章里所列的數(shù)目多嚇人，我們兩三輩子也讀不了那么多書。而且他不但讀了，能靈活運用，說一個時事，四面八方的材料全聚集到一塊。他說桌子，能把世界上所有桌子的事都想起來。所以他機智淵博。有很多人很淵博，但不機智。他作的是死學(xué)問。一個人讀了很多書，但作文章時一篇也想不起來，就像一個電腦硬盤很大，裝了很多文件，但操作系統(tǒng)很笨拙，一個文件也調(diào)不出來。錢鐘書就能都調(diào)出來，所以他的幽默是學(xué)者型、智慧型的。
比如《圍城》開頭講，輪船上的鮑小姐，他穿得很少，人們就叫她“局部真理”，因為“真理是赤裸裸的”。這個幽默對人物有調(diào)侃，但對人物并非很深的諷刺，主要在炫耀一種學(xué)問。這個幽默的產(chǎn)生主要在一句名言“真理是赤裸裸的”。所以沒有很大學(xué)問的人是不會這么使這個幽默的，后面透露的是學(xué)問。
還有一種是趙樹理的幽默。他的特色是帶有鄉(xiāng)土氣息的淳樸厚道，帶有農(nóng)民的狡猾。如《小二黑結(jié)婚》里諷刺三仙姑，這么大年紀(jì)還濃妝艷抹，說她化妝后好像“驢糞蛋上下了霜”。你必須有農(nóng)村經(jīng)驗才能體會。這挖苦得很厲害，但在農(nóng)村又不算什么。這種幽默是錢鐘書、魯迅、老舍說不出來的。
跟這幾個類型一比，其他就凸顯出來。比如說王蒙，王蒙屬于機智型。他腦子非?？?，也非常淵博，一瞬間由這兒跳到那兒，又由那兒跳到這兒，非常機智。還有王朔，王朔屬于壞小子型。他把自己放到一個很低的角度，看你們都是陰暗面。有壞小子挖苦人的特點。好像一個猴子在樹下看別的猴子爬樹，看到的都是猴屁股。這是壞小子幽默的特點。
而老舍的幽默與上面都不一樣。他的幽默是溫和的、開心的，你不需要有多大學(xué)問。你有一點普通的文化修養(yǎng)就可以欣賞他的幽默。老舍是所有大作家中，在使用漢字時最少用難字的。有很多大學(xué)者、作家為炫耀學(xué)問寫很多難字，讓你們看不懂，上課讓你們聽不懂，表示我有學(xué)問。當(dāng)然這是有學(xué)問，但沒達到很高境界。學(xué)問最高境界是讓人聽懂看懂，用很簡單的語言寫出最深的道理。文學(xué)史上第一流的大詩人寫的是非常簡單的詩。寫的很復(fù)雜的，水平也很高，但是第二流。李白的詩很簡單，永遠是第一流，文字簡單思想不簡單。
老舍追求的是俗而有力。老舍有一篇談通俗的文章說，大作家的作品是“俗而有力的”?！逗神R史詩》是俗的，《詩經(jīng)》、《楚辭》也是俗的。但要有力。《詩經(jīng)》、《楚辭》都從民間開始，從民間提升出來的。讀老舍的作品好像與鄰家大哥、大叔說話，沒有壓力、壓迫。比如如果老舍先生在這里，我們請他簽名不會有什么壓力。如果是錢鐘書就有點誠惶誠恐。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話，他冷不丁說一句話會有殺傷力的。比如有一次一位讀者想見錢鐘書先生，錢鐘書就說：“你已經(jīng)吃了老母雞下的蛋何必要見老母雞呢？”這是一個名言。他只不定什么時候說出這種話來，會給你帶來壓力的，你有愉快也有壓力。對老舍沒有這種壓力，開會時，你讓他唱段京劇，他站起來就唱一段，你讓他說段相聲，他就說段相聲，非常隨和。他的幽默是代你說出你也能說出的話，代替大家說出大家感受到的幽默。
我們把幽默升華一下。幽默與許多概念如幽默與諷刺、滑稽、機智經(jīng)常混在一起。許多學(xué)者探討什么是幽默，其實就是掰扯這些概念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想把幽默與其他東西區(qū)別開又區(qū)別不好。這是千古難題。所以區(qū)別不開的不要硬去區(qū)別，從實踐角度認識他就可以。在生活中能感受到誰幽默誰是小丑就可以了。比如老舍在談幽默的文章里，他把幽默與反語、諷刺、機智、滑稽都進行了比較。他說反語是一句中有兩個相反的意思。所要說的真意不在話內(nèi)，而要暗示出來。比如秦始皇要修一個大園子。大臣如不想讓他修，就要說：“你這個勞民傷財?！鼻厥蓟饰幢夭杉{你的正面批評。如果有一個人說：“好，我支持你，一定要修這么大一個園子，放滿飛禽走獸，等敵人從東邊打過來，咱們就叫這些動物抵擋一陣?！闭f的非常好，秦始皇一聽，算了，不修了。正話反說，他沒反對你，他說的是反話，這是反語式的幽默。
還有諷刺，諷刺必須幽默，但比一般幽默厲害。它必須用極銳利的口吻說出來，給人以一種極強烈的冷嘲。它不使我們痛快地笑，而使我們淡淡一笑，笑完使我們因反省而面紅。諷刺使我們笑得不那么痛快，笑完有痛心的時候。
機智是用極聰明、極銳利的言語道出像格言似的東西，使人讀了心跳。中國的老子、莊子都有這種幽默。如“圣人不死，大盜不止”。世界上為什么有圣人呢？正是因為有大盜，圣人和大盜共生并存，沒有大盜就沒有圣人。世界上有武松恰恰是因為有西門慶。有了西門慶才有武松。所以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另外就是滑稽。許多人把它誤會成幽默?；俏覀兘?jīng)?？吹奈鞣蕉虅?。如腦袋上頂好多盤子忽然都碎了，把汽車開進商店里了，很多貨架都倒了。小孩很喜歡看這個，一看就哈哈大笑。老舍說這是“幽默發(fā)了瘋”。這不是幽默。如果勉強算幽默的話，也是幽默的最低形式。
其實錢鐘書先生對此也有很好的認識。錢鐘書先生說：“真正的幽默是我們跟著他笑；滑稽是我們看著他笑?！彼麉^(qū)分得很好，他說；“馬戲團小丑做表演，我們笑他并不因為他幽默，而是因為我們自己有幽默。”我們看著他笑，我們笑的是他。我們聽侯寶林說相聲，我們是跟著他笑他諷刺的事，而不是笑侯寶林。我們越笑就越尊敬侯寶林。我們聽侯寶林說《夜行記》時，那人說他被車撞了，警察問他“你在車前走還在車后走？”他說：“我在車前走”?！澳阍谲嚽白?，怎么把你前轱轆撞了？”“那怎么知道他怎么撞的？”我們笑他諷刺的人，但不會笑侯寶林。這是滑稽與幽默的重要區(qū)分。
老舍用帖標(biāo)語舉了幾個例子，因為30年代流行貼標(biāo)語。他說“今天帖了標(biāo)語，明天中國就強大”。這是反語。諷刺不求實際空喊愛國主義的行為，是反語。實際不會使中國強大，中國強大不靠標(biāo)語口號。
第二種，“君子國的標(biāo)語‘之乎者也’”，這是諷刺君子國的人說話“之乎者也”；第三種，“標(biāo)語是弱者的廣告”是機智?？吹絾栴}的實質(zhì)，凡是滿大街貼標(biāo)語喊“打倒帝國主義”的都是弱者，帝國主義不貼標(biāo)語。我們什么時候見過美國貼標(biāo)語“一定要打到伊拉克去”？沒有。帝國主義不貼標(biāo)語，因為他認為自己強大，貼標(biāo)語的一定是弱者。有機智的人能看出其中的奧妙；第四種，“張三把‘提倡國貨’的標(biāo)語貼在祖墳上”，這是滑稽；什么是幽默呢？“張三把‘打倒帝國主義走狗’貼成‘走狗打倒帝國主義’”。為什么這是幽默呢？因為張三貼一天標(biāo)語才掙三毛錢，貼錯就受罰了。所以我們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又同情他，真不容易呀，才掙三毛錢多不容易，還因為沒文化貼錯了。所以老舍筆下都是張三式的小人物。他很可憐，值得我們同情，他犯的錯誤我們也容易犯。文化大革命時，許多人因貼錯標(biāo)語挨批斗，如果社會寬容些，大家把他嘲笑一下就算了，沒有必要大批判。這樣的社會狀態(tài)才是老舍認為正常的社會狀態(tài)，很寬容對方的錯誤，誰能不犯錯誤能？
這樣一比較，我們就很容易把握幽默。我們不去下定義，我們就能知道生活中什么是層次高一點的幽默，什么是層次低一點的幽默。并不是小丑式的低層次的幽默我們就不需要，因為生活中我們的審美需求是多層次的。有時我們需要微微笑，有時也需要哈哈大笑，但我們要搞清楚誰是幽默家就行了。我們決不會請馬戲團小丑做幽默報告，我們只看他表演就行了。
現(xiàn)在社會上幽默變成了消費，由于報刊雜志等媒體需要充填它的欄目，有很多摻水的幽默在傳播。這就更需要我們從欣賞者、受眾的角度去把握好。就像我們消費其他產(chǎn)品一樣，得到正宗的產(chǎn)品。我們打開電視希望看到高水平的電視劇。所以需要我們有鑒別能力。聽交響樂前有一點關(guān)于交響樂的知識；聽京劇前有一點京劇的知識。我們欣賞任何藝術(shù)都應(yīng)有一些知識儲備，這樣才能豐富我們的生活。以上談了老舍先生的幽默，并闡發(fā)了一些理論認識。今年是老舍先生105周年誕辰，讓我們向這位給我們帶來了豐厚幽默藝術(shù)的大師表示敬意。
我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傅光明：非說自己不幽默的孔先生，我們會覺得他還是幽默地講了老舍的幽默，看來他也只好就此幽默下去，看我們是否能真的以為他不幽默。老舍的幽默，是溫和的、輕松的、俏皮的，也是智慧的。幽默里也常常有沉重，老舍先生說過，我幽默是因為我悲觀。幽默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質(zhì)是自嘲。比如老舍在追憶1924年抵達倫敦接受英國海關(guān)檢查時，曾風(fēng)趣地寫到：“那時候，我的英文就很好。我能把它說得不像英語，不像德語，細聽才聽得出——原來是‘華英官話’，那就是說，我很藝術(shù)地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字里，如雞兔之同籠。英國人把我說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把英國人說得直眨眼；他們說的他們明白，我說的我明白，也就很過得去了。”看似輕松的調(diào)侃，卻把他所接受的英語教育數(shù)落了一下，其實也就像今天我們很多學(xué)英語的人，在接受了多年的英語教育以后，仍然說著“啞巴英語”一樣。老舍先生絕不是那種耍嘴皮子，賣弄搞笑那種作家，他是真正有思想、有才華，而又精通寫作之道——這點頂頂重要——的語言大師。若不諳熟寫作之道，思想、才華會憋在肚了里爛掉，誰人能知曉。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經(jīng)得起時間的磨礪，能讓人不斷去閱讀、挖掘、研究的作家實在不多，老舍是一個。讓我們記住這位語言大師、幽默大師。最后感謝孔慶東先生給我們帶來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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