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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愛說,“民以食為天。”然而,食物究竟是什么?我們與食物的關系,多大程度上體現了我們與家人的關系?食物背后有什么故事?某盤菜是否會引起你的特別回憶?你是否有一道想要分享或者傳承的食譜?……這些關于食物的問題,每個人大概都有自己說不完的故事。本文分享的,是一位巴勒斯坦裔廚師兼作者關于食物、家人、失去和傳承的故事。
迄今為止,以色列圍攻加沙地區已超過5個月,加沙地帶死亡人數超過了三萬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婦女和兒童。但造成大規模死亡的,遠遠不止炮火。根據國際機構和專家組的分析,在2023年10月7日以前,由于以色列長期的封鎖和控制,加沙許多地區都已經有不同程度的食物短缺,開戰以后,由于以色列對食物、水資源的鉗制,加沙正在迅速陷入一場大規模饑荒。世界衛生組織數據顯示——2023年10月之前,加沙0.8%的5歲以下兒童嚴重營養不良;2023年10月以后至今,這個數字在短時間內上升到了12.4%到16.5%之間,而且很有可能會持續攀升。而根據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目前有110萬加沙人正面臨災難性饑餓危機,即最高級別的糧食不安全狀態。
在這個時候討論食物,無疑是殘忍的。本文作者萊拉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作為一個身處美國的巴勒斯坦人,她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和無助,但也重新確立了食物在她生命中的意義。正如萊拉在文末所說,“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個火炬手,是家族寶貴食譜的守護者。像哈尼媽媽一樣,我會烹飪,我會教導,我會通過食物把下一代巴勒斯坦人與我們的家園聯系起來。”
翻譯&編校 / 王菁
盡管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國外,加沙才是我稱之為家的地方。那里是我的父母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時度過夏天的地方。每次回去,我們龐大的家庭都會歡迎我們回家。其中首先迎接我們的,是我的姑媽,我們都叫她哈尼媽媽,她的孩子哈尼是我堂兄弟妹中最年長的。姑媽總是帶著一碗粟瑪吉亞(sumagiyya)上門,這是加沙城標志性的肉類燉菜,里面有甜菜、鹽膚木果和鷹嘴豆——這也是我父親最喜歡的一道菜。
哈尼媽媽,以及我的堂兄妹霍達、瓦法和哈尼,在2023年11月的一次以色列空襲中,在他們居住的加沙城住宅區被殺害。
作者萊拉和她的姑媽哈尼媽媽,原文配圖
一瞬間,這個家庭就毀滅了。我的堂兄內爾后來告訴我,現場只剩下建筑的框架。他通過通訊軟件WhatsApp向我描述了那個可怕的場景——他告訴我,他怎樣把他們的遺體抱在懷里,并在猛烈的以色列轟炸下埋葬在一個大坑中,他如何未能找回他的一個姐妹的尸體,以及他的兄弟在救護人員到達之前流血致死。在我寫作的這段時間里,內爾就像90%的加沙人一樣,被迫流離失所,帶著他的孩子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尋找避難所、食物和一些安全感。他已經靠吃罐頭豆子生存了三個多月。
內爾的消息讓我震驚。我無法入睡。我吃不下東西。我感到了深深的無助和絕望。對我所有在加沙的家人而言,滅亡是否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哈尼媽媽的家,原文配圖
當我讀到內爾的短信時,記憶如潮水般涌回。我想起哈尼媽媽在她通透明亮的廚房里,穿著傳統的白色頭巾和淺藍色長裙做飯的樣子。我想起她臉上的胎記,還有她柔軟的橄欖色皮膚。我想起她沙啞的聲音和溫柔的笑聲,以及那聲音掩蓋下的堅強和果敢。
哈尼媽媽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錨,是我與我從未見過的外祖母和我經常感到疏遠的城市之間的聯系。她是記憶的倉庫,是我作為一個巴勒斯坦人所屬的碎片化世界的鑰匙。她教我做我祖母喜歡的、但幾乎被遺忘的菜肴,我父親長大后吃的那些菜肴,如adas wi batata(在黏土鍋中用檸檬和炸蒜烹制的扁豆和土豆)和samak il-armala(也叫“寡婦的魚”,炸茄子配辣椒和新鮮羅勒條)。然而,命運讓她再也沒有機會向我展示如何做粟瑪吉亞——這是她的專長,主菜是羊肉,充滿了蒔蘿籽和孜然的香味。
哈尼媽媽,原文配圖
在加沙,粟瑪吉亞這道菜與婚禮、家庭聚會和開齋節息息相關。開齋節是穆斯林的一個節日,標志著為期三十天的齋戒和神圣齋月的結束。粟瑪吉亞這道菜總是為一大群人準備,用大鍋慢燉,并加入帶有堅果味的烤“紅”芝麻醬,然后舀入碗中,供朋友、家人和鄰居享用。每次在加沙,我都能感受到這種社區感,相比之下,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里待在沙特阿拉伯,那時候是1980年代,沙特并沒有給我帶來很強的社區感。
我的父母是醫療專業人士,忙于確保我們的教育和未來,沒有時間去烹飪傳統菜肴。當時,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正在家鄉激烈進行,除了確保我們擁有學位(無國籍巴勒斯坦人的安全網)外,他們的首要任務是確保我們不會忘記我們的歷史(“這樣歷史就不會忘記我們,”他們說)。在這一過程中,食物就這么被忽略了。
我的母親在加沙南部的汗尤尼斯長大,常伴左右的是她的庫爾德-敘利亞祖母。因此,比起巴勒斯坦風味,我母親的烹飪技能更偏向大馬士革風味——直到她遇到了我的父親。作為加沙城的土著,我父親經常懷念他童年的味道,這一開始讓我的母親處于兩難之中。不過,哈尼媽媽很樂意幫忙,會通過電話分享她的療愈食譜。
哈尼媽媽在做菜,原文配圖
每逢開齋節,我父親總會特別點一道菜,那就是粟瑪吉亞。哈尼媽媽就會教我的母親怎么做這道菜。當時,我還是個小女孩,記得放學回家,家里就會充滿燉羊肉、多香果粉、小豆蔻和酸酸的、果味的鹽膚木果莓(這道菜的名字來源)的香味。
即便是那時,我就對加沙食物和它背后的故事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那些被從地圖上抹去的村莊,那些我只有聽說過的地方,那些我從未見過的人。食譜就像一張尋寶圖,帶著我通往一個大部分不可見或被忽視的巴勒斯坦歷史世界,追溯到1948年之前。那一年,巴勒斯坦人將其稱為他們的“大災難”,也就是大規模驅逐和剝奪。大學畢業后,我跟隨那張地圖來到加沙,在那里生活、工作并養育我的第一個孩子。
就在那里,我意識到我從哈尼媽媽親傳的烹飪手藝并非我之獨有,而是一種典型的巴勒斯坦風格菜肴。如果你去問任何一個巴勒斯坦人,問他們是怎么學會翻轉一鍋馬庫魯巴(maqlooba)的,他們很可能會告訴你,那是通過一個長者的耐心指導,而不是通過一本菜譜或YouTube視頻。
以色列的檢查站、隔離墻和路障可能在物理上分隔了我們的家庭,但它們不能消滅我們的文化。引用在耶路撒冷出生的巴勒斯坦廚師薩米·塔米米的話來說,“食譜超越了單純的烹飪指南;它們囊括了敘述、記憶,并作為那些世代相傳的人們的韌性的見證。”
在目前加沙面臨的人為饑荒和可能的種族滅絕的光景中,教會下一代巴勒斯坦人如何制作慶祝性的燉菜可能看起來微不足道,甚至可能不太恰當。但食物是我們的身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我們扎根于那片土地的證據,食物是我們文化知識中心的一部分,就像我們的檔案館、圖書館、劇院和學校一樣,我們的食物也正在遭受攻擊。以色列的攻擊正在消除整個血脈,以及這些食物所蘊含的所有記憶和知識。
我現在住在美國,我已經做了無數次粟瑪吉亞,但它從來沒有完全復制出哈尼媽媽做的味道。有一次,我印象特別深刻。那是2021年5月,加沙城在14年內第四次遭到以色列的重大襲擊。這次攻擊恰逢開齋節,當我在馬里蘭州克拉克斯維爾的屏幕上看到空襲,還有那些悲痛欲絕的母親們的可怕圖像時,我突然感到了制作一鍋粟瑪吉亞的沖動。那天晚上,盡管悲劇正在上演,我還是為我的家人和朋友們端上了這道菜,這個過程出乎意料地讓我感到解放和肯定。
做菜配料,原文配圖
上個月,我再次為粟瑪吉亞做準備時,一邊切洋蔥和甜菜,一邊流淚。這一次,我是為了紀念哈尼媽媽。就像2021年一樣,我無法從新聞中移開視線:我過去常帶我兒子散步的公園、我與母親一起喝鼠尾草茶的海濱長廊、我曾經做客座講師的大學——它們都變成了難以認出的翻土堆和扭曲的鐵絲。
當鍋里的東西沸騰時,我翻找著舊筆記,尋找我為《加沙廚房》這本我合著的食譜進行的一次采訪哈尼媽媽的記錄。讀到文字記錄,我立刻被帶回到了加沙,回到了她的廚房餐桌旁。我們的對話在齋月期間進行,涵蓋了從水污染到慢性電力中斷、再到因以色列海軍炮艇的限制而魚價上漲的話題。在采訪的開頭,哈尼媽媽描述了我祖母是如何喜歡西瓜,以及如何她會在周五帶著一盆粟瑪吉亞去海灘。然后,她花了幾個小時向我展示只有她才擁有的照片,里面有我父親在加沙的童年影像。“你看,我穿這條黃裙子很好看吧?”她沉思道。
那些照片,那個廚房,那所房子,現在都不存在了。當時,我太熱、太不耐煩、太餓了,我沒有復印那些圖片。“讓我們開始做飯吧,”我不停地催促,試圖保持進度。(我寫下這些句子時,在哭。如果我能在時間里撕開一個洞,我會把那些照片從她手中奪過來,永遠保留下來。)采訪就這樣結束了:“我可以教你你祖母是怎樣做粟瑪吉亞的……”
出鍋裝盤的粟瑪吉亞,原文配圖
“下次吧,”我答道,筋疲力盡地從長日齋戒中恢復過來。另一個時機再也沒來,也永遠不會來了。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如果我回到加沙,我能回到什么,我會發現什么。大多數地標已被摧毀。許多我珍視的人也不在了。但隨著齋月迅速臨近,而轟炸沒有結束的跡象,我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個火炬手,是家族寶貴食譜的守護者。像哈尼媽媽一樣,我會烹飪,我會教導,我會通過食物把下一代巴勒斯坦人與我們的家園聯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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