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不是一門顯學。
它曾經是,也許今天在某些地方依舊是,但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不是。一方面,我們已經有了某種新式的“馬克思主義”來擠壓、占據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基于這種新式“馬克思主義”而成為馬克思主義者,所需要的只是擁護和忠誠而已,它不要求你接受任何本質上的新思想或新實踐。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大量奇形怪狀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行走在機關、企業、街道、高校等各個地方,面不改色地鄙夷底層、歧視婦女、鼓吹福報、操弄特權。如果有人真的認為這些“馬克思主義者”身上有那么幾粒馬克思主義的細胞,那研究如何成為其中的一員倒也確實堪稱顯學。另一方面,對于大多數人的生活而言,“主義”不是首先要糾結的內容,就業、營收、購房、撫育、養老、醫療等才是生活的主基調。許多勞動者希望在勞動仲裁中取勝,奪回自己的合法權益,甚至勇于共同進退集體爭取,而這并不意味著ta們/我們就此需要在生活中勻出一部分,去學著做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這些斗爭首先是樸素地為了生活而斗爭,而不是為了某主義或成為某主義者而斗爭。
斗爭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的特權,而特權也并不屬于馬克思主義者。于壓迫中求生存的人,縱使其下還有更受壓迫的存在,這也并不否認ta們/我們實際受到了壓迫。掙扎求生的姿態在其中是如此普遍,它是大多數人生活的底色。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并不能直接有利于在這掙扎中取得喘息,反而有可能因為這主義帶來的視野更加細致地品味重壓的紋理,先于其他人一步被壓垮,被國家機器鎮壓、消磨,乃至淡忘于社會中。對于個人生活的幸福來說,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不是必要項,甚至不是一個優選項,我們大可以把那些用于學習、調研、批判、駁詰的時間用于個人發展和自娛——試問,在這樣的情形下,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如何會是一門顯學呢?
我以為,當今的馬克思主義者——無論是自命已成的,還是眼見將成的——無不處于巨大的惶惑中。這惶惑未必體現在每一個人身上,而是凝結為一團疑云,既是關于馬克思主義“是什么”的疑云,又是關于應該“怎么做”的疑云。
我們如今有著琳瑯滿目的理論,我無意列舉它們的派系名目或代表人物之類的冗余信息,無論它們在譜系上究竟是屬于什么分支,和馬克思主義有怎樣的親疏關系,它們都為我們思考當下現實提供了很好的理論工具,這不假。但是在那之后呢?我們從中得到的是什么?我們過于輕易地從這些理論中得到了所謂“批判的武器”,就像第一次拿到水槍的小孩一樣急切地瞄準身邊的一切東西,并試圖從中明察秋毫地尋出最隱蔽的“敵人”。各式各樣的理論之間并不總是能夠協調,各人的理解也互有齟齬,于是“批判的武器”在找到它應該瞄準的對象前,就時常率先瞄準其他人,且不吝于因最無關緊要的理由而扣下扳機,所幸發射的只是水而已。
關于馬克思主義“是什么”的爭訟并非毫無意義,理論建設總是必要的,為了把握當前時代狀況,這是必須的工作。但如果僅僅將這一工作視作一種哲學工作甚至學術工作,僅僅將馬克思主義視作一種哲學甚至學術,那這些爭訟所能形成的東西也不過就是一些無關宏旨的玲瓏雕飾,和自命不凡的馬克思主義牙雕師。ta們/我們從理論的摩擦中享受著純粹知性的快感,而忘記了這些理論工作是為了回答“怎么做”的問題,是為了回答“武器的批判”的問題,是為了回答“改變世界”的問題。如果說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可以是一門顯學,那當前的情況不在于馬克思主義真的贏得了最廣泛的接受和信任,而在于它被一些人天真地縮略為一種“學”,成為ta們/我們的一件無形飾品,提供“恰到好處的叛逆”。
理論的學習闡發不需要額外的勇氣,連打破雞蛋殼的程度都不需要,但落到實處的每一步都意味著摸索。我們的理論很多,卻尚沒有一件可以拿來墊在腳下,供大批大批的人大踏步地向前一躍。那么這是因為我們還缺少某種更精細更好的理論嗎?或許如此。但這不是我們靠純粹的理論準備可以完成的工作,理論指導實踐,同樣要來自實踐,不以實踐喂養自身的理論是不足取的。更何況許多理論壓根就不打算為實踐而準備,只是打著準備的旗號永久地在茫茫人海的岸邊逡巡不前——如果我們所謂豐富的理論都只不過是這種東西,那再過一萬年,世界依然不會因我們的努力而改變分毫。正因如此,“怎么做”的問題才顯得在這片惶惑中如此顯眼,對于馬克思主義者而言,實踐已經是一項不容拖延的要求。
認為實踐存在于某個空間、時間或場域上的“遠方”,必須專門前往一趟,這是對于“怎么做”問題的常見誤會。因為這默認了存在一個可以脫離馬克思主義實踐的“凈土”,仿佛在那里資本主義和父權制的壓迫可以不生效,馬克思主義因而與之處于神圣的休戰中。馬克思主義實踐就在當下,就在身邊。無論是了解其他勞動者的生活生存狀況與人生經歷,亦或是在家庭里維持成員之間的相互尊重和勞動公平,還是去做社會調研,做公益,參與維權,組織交流活動,乃至著書立說,以巨大流量帶動思想傳播,它們都是有益的實踐。它們可能發生在你生活的次要時間和次要地點,僅僅作為生活的一種補充,但也可能就在你平時的工作生活場所中,是你的主要經驗。這些實踐能夠發生在具有大量有志之士的頭部城市,但同樣可以在其他更邊緣的地區或場域。如果我們相信壓迫的普遍性,就應當同樣相信為了抵抗壓迫而凝結反抗的普遍性,它們也許是以很微觀、薄弱的形式存在的,然而去讓它們變得堅實可靠不也是馬克思主義的任務嗎?
聽上去這種實踐并不讓人熱血沸騰,也并不具有肉眼可見的巨大變革力量,更重要的是,這或許不是很多人想象中關于“怎么做”的回答。它不能直接為你預報共產主義的來期,或者明示又一次社會主義革命高潮的預備動作。不僅如此,許多相信馬克思主義的人或許能夠感受到,此間有太多個人無能為力的東西,越是清晰地看見壓迫的形態與扭曲的所在,就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勢單力薄。有不少馬克思主義者在沉悶之中體會絕望,在打擊之后變得虛無,這無可厚非。也有人處在掙扎中,一面明了自己的小資產階級局限性,一面又不可忘懷目力所及之處的慘狀和不公,于是進入難解的自我矛盾,這同樣再正常不過。只是這些情況可能會使得我們的實踐更像一種阿Q精神下無原則的自我療愈,并不能真正撥開重壓。
我沒有什么靈丹妙藥解決這種問題——我們是呼吸著資本主義與父權制的空氣長大的,絕無可能剔除身上每一顆壓迫關系的原子。而更重要的是,資本主義與父權制的壓迫并非一日形成,它們深入這個社會的骨髓,寄希望于干干凈凈地輕裝上陣,畢其功于一役,反倒是認識上的浪漫化,是不清醒的表現。對于我們的實踐,我認為至少得有兩個準備:第一,是功成不必在我的準備。第二,是自身永久地負重前行的準備。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可能多少會希望/認為自己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但若因此忽然間覺得自己的言行偉大而先進,乃至后腦都泛出光暈,喉間都響出梵音,那就大可不必。理想高而遠,路途長而險,從巴黎公社建立到蘇聯解體,其中對于共產主義理想的追尋之路何其曲折,每一次轟轟烈烈的變革背后,都有太多人作為默默無聞的鋪墊,如果我們的馬克思主義實踐確實是為了給自己的信仰一個交代,而不是為了某種個人的爽快,那么我們應當對自己可能的平凡有所覺悟。我們或許時而自覺堅定,時而開始動搖掙扎,這不是值得羞愧的事情,因為最強大的大力士也沒法永遠抗住頭頂的重壓,ta會發抖,會筋疲力軟。也許我得說,一個人要永遠做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是件很艱難的事,我們的未來可能會背叛我們的現在,正如我們很多人的現在或許就是背叛了自己的過去。但是我們所做的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會客觀地留存在世界上,積累在歷史中,既不背叛我們,也不背叛它所服務的主義。如果我們想要更久地堅持做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那就難免要不斷地遇見困惑、矛盾與痛苦,不斷見證自己的無能為力和軟弱,接受自己實踐的瑣屑和局限——然而,如果我們希望留下更多馬克思主義的實踐,那這同樣是應有的負重。
話雖如此,我們依然需要一定的原則性,以免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變成一種行為藝術式的自我感動。這一原則性不同人可能有不同闡釋,我的看法是,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應當有利于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團結反對資本主義和父權制的力量,力求把“成為馬克思主義者”變成一門真正的顯學,給予所有人斗爭的勇氣。一群人手執幾十個理論概念碰來撞去,仿佛在打一款哲學麻將,力求湊一手好話術胡牌,日日消磨于此,我不知道要如何從中了解各行各業的生產生活,以及勞動者們面臨的問題。相比于眼尖地挑出彼此之間細微的觀點不合,為做一點實事而求同存異是我們當下更需要的品質。我們的理論也好,實踐也罷,都還可以更加接地氣,更加地深入淺出,更加地爭取廣為人知,更加地追求貼近眾多人的生活,浸潤進去,成為ta們/我們生活乃至人生的有機部分。
最后,讓我們回到那個最初步的問題:為什么要選擇馬克思主義,為什么要成為馬克思主義者呢?
我的回答是,很多時候并非我們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而往往是因為無法忍受諸多不公,又無法接受視而不見,最后無法選擇袖手旁觀,于是進入了這條軌道。馬克思主義意味著對資本主義秩序最終的不妥協,我們正是在越來越多的不妥協中,逐步靠近馬克思主義的,是割舍到無法再割舍的最終歸宿。也許很多人夠幸運,能夠始終不落于這樣的處境,或者雖然一度落入卻又再度出來,但只要壓迫本身一天不終止它的擴張,那馬克思主義終將追上我們所有人。我們不必等它追上,大可主動擁抱,所為的正是讓以后需要的人仍有火種。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