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棟民國時留下來的小洋樓,現在值多少錢?
唐麗娜憑借她生意人的精明,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慕容秋回到家里,把手袋放客廳的沙發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去衛生間沖澡。當她披著浴巾,回到客廳時,手機又響了。她拿起手機一看,是剛才沒有接的那個陌生號碼。誰這么執著,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找她?慕容秋一邊尋思,一邊按了下通話鍵。她耳朵剛挨到手機,就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喂!是姨老表嗎?”
慕容秋一愣:“什么姨老表,你找錯人了吧?”
對方頓了一下,“你是不是……慕容秋?”
“是的。”
“那就沒錯。姨老表,我總算找到你啦!”電話里的女人說著一口夾生的普通話,聲音拖得很長。
慕容秋仍然一頭霧水,有點兒發蒙,“你、你是誰?”
“我是逯永嘉女兒的媽媽,逯、永、嘉,你還記得吧?”電話里的女人一字一頓地說,“論輩分,算是你表嫂呢。”
聽到“逯永嘉”這幾個字,慕容秋似乎才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兒。但她的腦子還沒完全轉過彎來。永嘉表哥過世多年了,怎么今天突然冒出來一個“表嫂”呢?而且母親曾經說過,永嘉表哥從未婚娶啊!
“我先是打聽到姨父的電話,姨父把你的電話告訴了我,打你家里的電話沒人接,打手機也不接,真是急死我了。老表,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電話里的女人絮絮叨叨,慕容秋忍不住打斷了她。“你找我有事嗎?”
“當然當然,沒事哪敢打擾你這個大教授呀!”
“什么事?”
“這個……電話里一時半刻講不清。你明天上午有空么,我們見面再談,順便也認識一下老表呀……”
接完電話好一會兒,慕容秋都心神不寧。她想得給父親打個電話,問一下“表嫂”是怎么回事。電話是祝姨接的,她說父親已經睡了。“你爸咳嗽了一整天,晚飯也沒吃兩口,就躺下了……”祝姨憂心忡忡地說。慕容秋一聽,就咽下了要問的話。
過兩天就要開學,慕容秋原本打算明天上午召集一個教學規劃會議的,但接完這個電話,她只得把會議延期了。
第二天上午,慕容秋一邊在書房里備課,一邊等候那個自稱“表嫂”的女人。九點多鐘,門鈴響了。她起身去打開門,一個年齡跟她相仿、打扮很時髦的女人站在門口。
“你是老表吧?按輩分你應該叫我表嫂,但咱倆年齡差不多,你就叫我唐麗娜吧。”對方滿臉堆笑地說著。
“哦,請進吧。”慕容秋禮貌地微笑著,見這個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表嫂”手指、手腕、胸前都戴著戒指和項鏈,身上散發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兒,手里還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慕容秋把唐麗娜讓進客廳,待她在沙發上坐下后,從冰箱里取了一瓶冰鎮礦泉水給她。唐麗娜額頭上還冒著汗,她接過礦泉水喝了幾小口,放下瓶子,從手袋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抽出一張粉紅色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猩紅的嘴巴,這才把臉轉向慕容秋,說:“老表,我曉得你們當教授都很忙,時間比金子還寶貴,我就不繞彎子了,我今兒來找你,是為你表哥的遺產來的。”
“遺產?什么遺產?”慕容秋不明就里。
“噢,老表,是這么個事。”唐麗娜說,“你表哥的父母,不是給他留了一座小洋樓么?聽說就在武昌小東門的曇華林,我婆婆過世前把產權證交給姨媽保存著……”
“你聽誰說的?”
“呃,這個……你就不用問了。”唐麗娜支吾道,“老逯他過世了這么多年,草兒也長大了,我尋思那房子也該傳給她了……”
慕容秋越聽越糊涂了。“草……兒是誰?”
唐麗娜說:“草兒是我和一鳴的女兒,你表哥唯一的孩子。”
慕容秋總算明白了唐麗娜的來意。那座小洋樓的產權證,的確在慕容秋手上,紙都發黃了,用一層塑料薄膜包裹著,依稀看得見右下角蓋著的國民政府武漢市政府的大印。她記得有一次陪母親去探望病重的姨媽,姨媽親手把一個用油布包的嚴嚴實實的東西交給母親幫忙保管,等永嘉表哥回來后交給他。姨媽過世后,永嘉表哥回家奔喪匆匆忙忙,母親也沒來得及交給他。誰知后來表哥一直沒有回來過,直到病故。母親過世前,把那個油布包交給了慕容秋,對她說:“這是你姨媽留給你表哥唯一的遺產,誰想到你表哥去得比我還早,也不曉得他有沒有留下個一男半女的,不管怎么樣,你都要替你姨媽和表哥保管好……”在慕容秋的記憶中,那座爬滿青藤和牽牛花的小洋樓,始終跟美麗的姨媽聯系在一起。姨媽過世后,娘每年都要過江去給房子打掃衛生。如果正巧碰上有空,慕容秋也會陪母親同去,院子里的草都長到了半人深,菜園的豆角架和后院里的葡萄架已被老鼠和黃鼠狼拆的七零八落。一走進屋子,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霉味兒撲面而來。她和母親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子,趕緊去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兒──不單是讓她和母親透氣──由于久無人住,桌椅、窗欞都腐爛了,銹壞的水龍頭不停地滴著水,木地板爛得千瘡百孔。想起小時候在這兒度過的美好時光,慕容秋感到無限惆悵,問母親,這么好的房子霉成這樣,多可惜,為何不租出去呢?“這是你姨媽的意思。”她有些不解,問為什么?母親說:“你姨媽大半輩子都是在這里度過的,她大概不想讓素不相識的人住進來,攪亂了她那份清凈吧……”她輕輕哦了一聲,再不吱聲了。母親過世后最初兩年,遵照母親的囑咐,慕容秋也去給姨媽那座房子做過兩次掃除,但后來一忙,她就漸漸忘了這事兒……
此刻,面對著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表嫂”,慕容秋有點兒不知所措。她真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件事。“是這樣的,唐、唐女士,”她一邊思忖,一邊斟酌地說,“我姨媽的確留下有一幢老房子。從法律上講,我表哥是這座房子的繼承人,表哥不在了,他的直系親屬和后代也擁有合法的繼承權。但問題是,我從來沒聽說我表哥生前結過婚,而且有一個女兒……”
“老表,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呢?難道我會冒充不成?”唐麗娜不悅地蹙起畫得很濃的眉毛,轉身從手袋里拿出一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疊照片來,一張一張地展示給慕容秋,“你看,這是我和你表哥的合影。這是草兒一歲時的照片,你瞅瞅,這孩子長得像你表哥吧?這是草兒七歲時的照片、這是草兒才上初中時照的,還有這張……”所有照片展示完后,她才把目光轉向慕容秋,說:“怎么樣老表,這下你相信我了吧!”
聽她這么說,慕容秋有點兒忍俊不禁了,“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問題。遺產繼承是個嚴肅的事情,要經過一套十分嚴格的法律程序才能辦理的。”她盡量把這些法律常識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道,“要證明你和孩子具有繼承權。首先要證明你和孩子跟我表哥的直系親屬關系。這幾張照片能證明什么呢?它們沒有任何法律效力。”
“那……什么才有法律效力呢?”唐麗娜一臉茫然地問。
“證書。比如結婚證離婚證戶口本……”
“這些證都沒有。實話跟你說吧,我和你表哥只是同居。沒辦正式的結婚手續。”唐麗娜期期艾艾地說,“你不了解你表哥,他這人很花心,玩的女人不止我一個。可真跟他生孩子的就只有我,千真萬確!”她說著,豎起一根指頭,像是要賭咒發誓似的。
故事聽上去像如今的許多言情電視劇一樣,越來越離奇。這多少吊起了慕容秋的一點好奇心:不僅對面前的這個女人,還對傳說中永嘉表哥風流倜儻的生活。“你至少應該把你女兒帶來的。”她提醒道,“按照法律規定,她才是合法的遺產繼承人。”
“我是想把草兒帶來的,”唐麗娜欲言又止地說,“可她在戒毒所還沒出來呢……”
唐麗娜原本很有神采的眼睛黯淡下來,說話也沒剛才那么有底氣了。幾天前,她去戒毒所探視草兒,女兒交給她一封信。信是一個叫馬垃的人寫的。不久前,這個自稱是逯永嘉的學生,剛從勞改農場刑滿釋放出來的男人找到了在漢口江漢路步行街開首飾店的唐麗娜,向她打聽草兒的下落,并且提出要去戒毒所探視草兒。唐麗娜同意那個人要求的前提是繼續保住逯永嘉是草兒親生父親這個秘密。但現在看來,那個叫馬垃的男人食言了。馬垃在這封信中告訴草兒,說逯家在武昌有一棟小洋樓,是父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產,還說那座房子現在由逯永嘉的姨媽代為打理著……“那個叫逯永嘉的人真是我的親生父親嗎?”面對草兒的追問,唐麗娜不曉得如何回答。這么多年,她一直對女兒隱瞞著逯永嘉的任何信息。為了報復那個拋棄自己的男人,她曾經發誓永遠不讓女兒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她還把草兒的姓由原來的“逯”改成了“唐”。從小到大,草兒壓根兒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直到那個叫馬垃的人出現。這一次,唐麗娜去戒毒所探視女兒時,草兒又沒頭沒腦地問:“我的親生父親是不是叫逯永嘉?”唐麗娜意識到那個叫馬垃的男人肯定對草兒說了什么。“那姓馬的就是個騙子。你以后莫理他,小心上當受騙!”唐麗娜硬著心腸繼續撒謊。可是,當她看了馬垃寫給草兒的信之后,立刻改變了主意。一棟民國時留下來的小洋樓,現在值多少錢?唐麗娜憑借她生意人的精明,心里再清楚不過了。放著這么一大樁遺產不要,豈不是腦子進了水?
憑心而論,唐麗娜這樣想,并非全為了自己,也是替女兒著想。盡管唐麗娜把主要精力都傾注在現任老公和兒子身上,可草兒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自從草兒染上毒癮,被關進戒毒所后,她心里就一直在替草兒的將來擔心。現在,突然從天上掉下一筆房產,真的讓她喜出望外。草兒如果能繼承這筆遺產,今后就算找不到正經工作,生活也算有了一份保障。唐麗娜的態度轉了個180度的彎兒。她說:“草兒,逯永嘉的確是你親生父親,你以前的名字就叫逯草兒,是媽給你改過來的。”草兒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質問道:“這么說,你以前一直在撒謊?你干嘛要騙我呢?”唐麗娜說:“這是我跟逯永嘉之間的事兒,跟你沒關系。無論我跟逯永嘉的關系怎么樣,都不影響你是他女兒的事實。既然你是他女兒,那棟老別墅就應該歸你所有,別人想要也沒資格。”聽完唐麗娜的話,草兒臉上浮現出一種古怪的表情,看她的目光也充滿了鄙夷。但唐麗娜已顧不上女兒什么態度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讓草兒拿到那樁房產的繼承權……
可是現在,唐麗娜有點兒不知所措。她沒想到事情這么麻煩,比她料想的棘手多了。
“戒毒所?你是說你女兒吸毒?”
唐麗娜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話已出口,也只好承認,“這孩子,從小沒了父親,沾上了壞毛病……”
“既然這樣,繼承遺產的事,只能等你女兒從戒毒所出來后再說了。”慕容秋說完這句話,就從沙發上站起來,“不過,下次最好帶上你女兒和逯永嘉父女關系的證明文件……”
唐麗娜也跟著站起身來,“還要什么證明文件呀,老表,下次我把草兒帶來,你見了就知道她長得多么像你表哥,跟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慕容秋把唐麗娜送到門口,堅持讓她把帶來的禮品拿走,但唐麗娜說什么也不肯。兩人爭執來爭執去,驚動了單元樓里的另一個住戶,出來瞧熱鬧。慕容秋只好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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