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令人疑惑的星球”(以下稱星球)是一位在B站擁有38萬粉絲的UP主,他多次發布過有關家鄉勞動者的考察文章和視頻,成為近些年來互聯網上考察之風當中愈來愈不可忽視的那一陣。
然而隨著了解的深入,這位up主的考察視頻卻讓一位叁零柒計劃的讀者朋友產生了“疑惑”。我們收到了他的來信,對于星球最新的考察視頻,他提出了“我們要做的,到底是僅僅記錄他們的主觀感受,讓他們'被看見',還是進一步去追蹤他們的處境,以至于能夠更好地幫工人‘算賬’?”這樣的問題。
這是個及時的提問。此刻的問題并不是作為對現有考察者的批評,而可以理解為接過他們手里未完成的問題,為了更深入地考察調研來開展的思考。
大家怎么看待這種“算賬”想法的?讓我們一起看看這位朋友的來信想法,叁零柒計劃非常歡迎大家的補充與討論。
文| 星球杯
特別鳴謝| 禪刀、藍色
按| 叁零柒計劃編輯部
最近在b站上刷到“這是一個令人疑惑的星球”的視頻:“河南某建材廠年輕工人情況考察報告”(點此可跳轉文字稿鏈接)。
在新視頻發布不到30個小時的時間里,已經獲得了超過五十萬的觀看
星球老師的調研內容很詳實,可以看得出傾注了很多心血。文筆也是一貫的平實有力。作為忠實粉絲,我在認真看完視頻之后,也與幾位同樣看完視頻的朋友做了一些討論,有一些心得、好奇與疑惑,在此分享給大家。
調研應該停留在“復述對方的經驗”嗎?
在“我是怎樣搞調查研究的?”一文中,星球老師談了一些他本人做調研的方法論與原則。例如:“我們需要認清社會調查的受眾:我認為,真正的社會調查不是對上負責的,你不需要去想領導或者誰誰看到了會怎么樣,真正的受眾對象是群眾本身。”
在同一篇文章中,星球老師還引用了他過去一篇文章中的觀點:
如果你報告中寫的農民,那么你就必須把報告的全文給農民讀一讀念一念,他們就是你的叔伯姨母或爺爺奶奶,他們必須聽全聽懂之后,那才算基本寫成,倘若中間有聽不懂的部分還需要你額外解釋,那就把那部分給修改了,就按你解釋的修改,否則是不過關的。多找幾個人給他們念一念讀一讀,他們絕大部分都聽懂了,那你才算是寫成了。同理,你若寫工人考察報告,也需要此等做法來驗證報告合格與否。這個“合格”有兩層含義,其一是你自我把關的“合格”,其二是你所寫人物或群體本身要能聽懂和理解,這兩者都是必須且必要的。
星球老師強調訪談受眾必須理解調研內容,這一點是我們很敬佩的。我們想要在這里想要進一步主張的是,進行調研的時候,我們不能盲目地陷入工人自己的體驗里。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提到的:“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余的了。”
以星球老師提到的建材廠出發。要談論“學技術”這個問題,我們可能首先要確定一個問題:對一個勞動者來說,我們如何理解“學技術”?是把它理解為單向的“刷題”或者“打怪升級”的過程,還是需要從就業市場的角度去理解?從就業市場的角度去理解,意味著你需要考慮一個更核心的問題:到底是什么樣的“技術”可以讓你獲得更高的收入?
某小游戲廣告傳達出讀書技術提升所能夠帶來的晉升軌跡
兩種思路的區別,其實是“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的區別。如果我們簡單地把學技術理解成一個“打怪升級”的過程,大家也會覺得有道理。不管年輕工人還是老工人,直覺上也都大致上會同意。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的目標是讓工人的聲音,看法與生活“被看見”,“被記錄”。那么用“打怪升級”理解學技術當然也未嘗不可。但是如果到了涉及職業選擇,需要工人來認真替自己“算賬”的時候,這樣的理解可能就不夠用了。我認為這也是有意做調研的同志需要思考的問題:我們做調研的目的,到底是滿足于讓工人的生活“被看見”,還是更進一步地去提供對工人改善自身處境更有價值的信息,換句話說,工人看完之后,更有利于讓對方把“賬”算清的信息?
關于“學技術”
工人們覺得“技術才是鐵飯碗”,這話在經驗上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如果我們認真對待“學技術”這個問題,比起年輕工人,更值得關注的應該是“老工人”的經驗。從兩位朋友的經驗來說,以下指標可能是很重要的:當工人學會“技術”之后,如果他脫離了現有的廠區,工人能夠憑借自己的技術更方便地找到工作,乃至慢慢變成“小工頭”乃至“小老板”嗎?有一位朋友提到過一個電力裝配設備的行業的情況。在那個行業,工人掌握工藝之后,可以靠原單位的關系,靠著更簡單的工具承包某些工廠的“尾單”,用更通俗的話說:“接私活”。
然而,如果在廠內學到的“工藝”只在于熟悉本廠區的機器怎么操作,脫離廠區就不再“值錢”,那“技術才是鐵飯碗”恐怕就立不住了。有一位來自河南的朋友聊到,當地許多廠的小老板很愛強調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會”。他們總愛說:“工藝的全流程我都掌握了,銷售我也掌握了,怎么打點關系,通上通下我也會,人情世故年輕人你更沒我懂……”從經驗上看,老板們特別喜歡重復這樣的話術,強調并“創造”出自己不可缺少的地位。但是至于老板是不是真的不可替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似乎在說“我要是沒你懂,那還能拿你掙錢嗎”
進一步說,如果要認真討論“技術是鐵飯碗”,乃至于了解老板們是否在吹牛逼,恐怕就需要對每一件技術/工藝/復雜業務的掌握程度進行評估,識別到底哪一個環節才是真正“不可替代”的。如果調研得到了這個層次的信息,可能會更有價值。因為這些信息真的可以讓工人給自己更好地“算賬”。
具體而言,星球老師在文中也提到了技術和工資的關系:
生產線上的工人工資在四千至六千之間(只有第一個月是四千,之后逐月漲五百),熟練工人的收入則更高。工資差距主要體現在分工和工齡上。這里的“工齡”并不是指你工作的具體年限,而是指你操控設備掌握技術的熟練程度。例如你剛來到這個廠,什么都不會,什么都需要學,第一個月就只有四千的工資,但第二個月你學會了一些技術,工資就漲到四千五了,第三個月你又學會了一些,工資就五千了。以此類推,掌握技術越多,則薪資越高。
這里的討論可能顯得略顯寬泛。如果按技術標準去漲工資,那掌握技術的考核的指標是什么呢?或者說不存在嚴格的考核標準,漲薪與否是憑借考核標準,還是憑借領班或“老師傅”的判斷呢?
星球老師還提到了工藝的問題:
一條生產線需一到兩個人看管,且工人必須要清楚所有機器設備的調試參數及維護維修知識。當然,由于基本全靠自動化,工人不需多費體力,主要工作內容為調試參數、維護機器和開叉車運輸。
除了生產職責外,工人還需要負責維修與保障,其實一些小廠,工程隊,都是這樣的。但一條產線如果從頭到尾兩個人照顧,那“技術”與“工藝”可能主要就是調整機器的各種參數。那么,如果設備更換、設備更新了,比如機器從300型號轉為400,那工人們積累的“技術”是否還有用?如果“技術”是針對單一設備的使用經驗,那這樣的“鐵飯碗”是否牢靠呢?
"啊?說改就改啊"
從我并不多的閱歷上看,星球老師所描述的建材廠,似乎與印染行業的工廠更類似,每一個工序往往是工人協作操縱一臺機器。據一位在該行業干過學徒工的朋友說,在這個行業,“學技術”確實很重要。然而,掌握了“技術”的老工人能夠得到的待遇與地位,與該行業的具體生產組織形態有關。例如,一個機臺的工人往往會一起找工作,在工藝較為復雜的工序當中,工人往往是以機臺為單位進廠離廠,“散工”往往較少。而不同工序的“老師傅”則在工廠的整個生產組織方面擁有發言權(例如機器更新與原材料采購等等),而新廠區建立時,“廠長”往往也會帶著一套自己熟悉的“領導班子”(包括管理,乃至有時候也包括具體工序的老師傅)一起前往。事實上,老工人能否獲得更高的職位與待遇,也往往依賴于自己所擁有的人脈關系——當擴建新廠的時候,往往老師傅們也有通過個人關系成為更上層的管理的機會。那位朋友的師傅曾經告誡他:“技術很重要,但是我要教你的不止是技術,還有人情世故”。
總之,如果我們的調研強調的是更感性的體驗,那么我們做到“知其然”,談“技術是鐵飯碗”,當然沒問題。但是如果我們想要獲取更準確,更有價值的東西,則必須進一步追根究底,討論工人所學的“技術”在整個生產組織當中處于什么位置,是什么樣的生產組織安排使得“技術”可以給人帶來“鐵飯碗”。換言之,即便我們認可調研對象,即“群眾“才是我們的調研的閱讀對象,那我們必須再問一個問題:我們要做的,到底是僅僅記錄他們的主觀感受,讓他們“被看見”,還是進一步去追蹤他們的處境,以至于能夠更好地幫人民群眾“算賬”?
關于噪音等職業衛生問題
另外還有一些細節問題,關于噪音和粉塵。星球老師提到:
在生產過程中,有噪音和粉塵侵擾,噪音倒還好(不影響說話),粉塵除了夜班打粉混料時的時候揚蕩的多外,其他情況下都可由除塵設備管控到合理范圍內。
一位有自動化行業工作經驗的朋友對這些問題非常關注,雖然可能與本文主線無關,但是也不妨分享給大家。他認為,如果嚴格一些看,評估噪音的標準不應是“是否影響說話”,而是要看噪音是否達到一定分貝(否則就會產生危害)。在工業生產當中,為了屏蔽相關噪音,常見的操作是建立采用隔音設計的操作室。在密閉(如果是非密閉結構,效果會減弱)情況下才有可能將噪音效果削弱。不過,即使在有操作室的情況下 大家也會自備一些耳塞。當然,如果沒有這方面的了解,很多朋友都容易忽略噪音問題。
根據調研內容,該廠工人工作時間遠超8小時,我們無法測算車間的具體分貝數。但如果車間用的是大功率設備,很容易就會超過85分貝。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職業衛生標準GBZT229.4-工作場所職業病危害作業分級第4部分:噪聲》規定:
職業接觸0.25小時工作地點噪聲允許標準為100分貝。
職業接觸0.5小時工作地點噪聲允許標準為97分貝。
職業接觸1小時工作地點噪聲允許標準為94分貝。
職業接觸2小時工作地點噪聲允許標準為91分貝。
職業接觸8小時工作地點噪聲允許標準為85分貝。
國標附錄提供的噪音作業危害程度分級情況參考
為了達到以上規定,工作地點需要配備以下隔音設備:
1:基礎減振、管道外殼阻尼、軟連接
2、消聲器
3、隔聲罩、隔聲間、隔聲屏障、廠房隔聲
4、吸聲噴涂
5、其他。
這些是生產設備中的隔音設施,后面具體到人的防護設備,有隔音耳機、耳塞、護聽器等等,均應由企業提供。
另外,該廠生產墻板,我們眼下還不知道墻板的生產成分。如果要討論生產過程當中的安全問題,我們還需要討論。包括化學氣體防護標準等指標。當然,許多小廠在這類生產安全保護方面往往是普遍地不上心,不達標準。真正能在這些方面做到“合法合規”的,恐怕都是那些成規模的大企業。不過,在具體行業的各種“習慣法”當中,老板與工人往往都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哪怕工人本身惡心、焦慮、想吐,但總要想辦法自己克服,乃至于把相關行業內部的“職業病”視為一種必須承受的“代價”。
在勞保方面的問題,在現階段敦促各種小廠“合規”生產恐怕不太可能。但是對于年輕工人來說,明白一些基本原理,評估在該行業工作的“長期影響”(此類行業的工資當然可能比別的行業高,但是這些工資“高在哪兒”呢?職業健康方面的額外成本也需要考慮),也是工人自己需要清楚的——對一些相關行業的老工人來說,這也是需要自己“算賬”的部分。
結語
我想,在這個問題上,我們與星球老師可以達成共識: “我們需要認清社會調查的受眾:我認為,真正的社會調查不是對上負責的,你不需要去想領導或者誰誰看到了會怎么樣,真正的受眾對象是群眾本身。”然而,我們想進一步思考的問題也恰恰在于此:復述群眾已經知道的信息,是否是真正“以群眾本身為受眾”的調研最好的方式?在我們看來,恐怕并不是這樣:我們不需要幫“群眾”做“群眾”自己就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說,如果和一個工人聊到老板,許多老工人自然會有自己的一套區分“好老板”與“壞老板”的經驗。更進一步說,大家都想要“好老板”——從星球老師調研中提到的這位建材廠老板,到于東來。從我們許多人的潛意識里來說,期待“好老板”比思考一些更沉重的現實更加容易被接受,畢竟“明天會更好”的期許總比“迎接暴風雨”的焦慮更好受。但是我們認為,調研工作恐怕更需要有“凝視深淵”的勇氣——畢竟對工人來說,老板好不好,好老板之后會不會變壞,往往都是不可控的因素。這點其實不用說太多,我們都讀過馬克思。
所以這是我們的觀點:調研工作需要重視的,是那些溢出一般勞動人民(尤其是剛入行,需要行業“老鳥”指點的勞動者,他們往往是我們的調研最重要的受眾)的經驗,卻又能回應其現實需求,能有助于勞動人民“算賬”的內容。要做到這點,我們恰恰就是要有自己的“預設”——你要有自己的問題和判斷,這些判斷可能被調研中得到的經驗事實證偽,群眾可能覺得你的東西有偏見,有時甚至可能會被他們覺得特荒謬,被他們反感——被人罵總是不開心的,但是要得到更有價值的信息,我們必須要做好被“打臉”的風險。如果錯了,就虛心接受批評。
正如某位自媒體大v在某一年的總結中所說:“在‘罵聲’中前進”。我想我們最終要做好挨罵和試錯的準備,在疑惑與失誤中前進。畢竟:
這的確是個令人疑惑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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