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基層官僚主義形式主義問題人所共知,人人都深惡痛絕。但似乎只能在形式上反形式主義,反反復復,越反越多,以至于基層差不多要向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的投降了。再加上經濟下行的影響,基層彌漫著失敗主義情緒,出現了基層僵死和社會衰退的征兆。為基層減負,不能再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需要科學定位基層組織,釋放社會活力。
1、眼光向上的基層組織
人們通常習慣從上下視角看待基層組織,比如,鄉鎮(街道)是國家權力的末梢,是科層體制的最底層,行政村和城市社區是最低一級的治理單元。這么理解,當然沒問題。但僅有這種認識維度,可以說是極其片面。由于上級總把基層組織當做是下級,是被監督和檢查的對象,也就想法設法去控制基層。在上級的視角中,基層只需要按照規定完成任務即可,完全不需要自主性。哪怕是給基層“賦權”,資源下沉,但從來都不放心,要同時設置督促檢查權,時刻監督基層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事實上,從內外的視角看待基層,可能更準確。基層組織處于國家與社會的邊緣地帶,是體制內外的橋梁,需要和社會打交道,融為一體。體制需要正規化、程序化,但社會往往是模糊而非程式化的。基層組織需要有自主性,并不僅僅是上下級之間分權的需要,而是保留一定的非正式性,從而更好地融入社會的需要。
依靠組織建設的方式提高基層治理能力,結果很可能是組織強大了,體制性強了,卻封閉了,和社會脫節了。基層出現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的原因是,上級把基層當做科層組織,用組織控制手段去改造基層組織,這使得基層組織失去了與生俱來的靈活性和非正式性。當基層組織只能目光向上,而無法眼光向外時,自然無法融入社會,只能在體制中僵死。
2、制度過密化
由于對基層組織定位有失偏頗,導致基層僵化現象。其核心表現是,基層出現了制度過密化的現象,一個制度出臺后,一定會出越來越多的配套政策,不斷打補丁。結果,基層管的事越來越多,基層被管的事也越來越多,關鍵是怎么管都是上級定的。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基層的事上級插手。上級部門都喜歡一竿子插到底,但凡一項業務工作,都要制定詳細的工作規則。有規則還不算,還要輔助技術平臺,保證規則落地。關鍵是,很多規則完全沒有道理。比如,某地自然資源部門規定越來越細,基本農田整治只能在原機耕道上修路,不超過三米。水利部門有樣學樣,水溝必須在原位置。這導致基層根本就沒辦法干活,哪怕基層在國土整治過程中整理了那么多地,方便了耕作,也不行。有些村好不容易修好的路,要挖掉復耕。
二是市場的事行政替代。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句話在有些地方似乎已經不起作用了。盡管計劃經濟已經沒有了空間,但一些地方卻在想方設法回歸計劃。在一些地方的農業生產中,經營戶已經沒有種植自由。農業農村部門不僅規定要種糧食,還規定種什么種類。農業部門按指標下達屬地政府,屬地政府按指標規定經營戶種植。經營戶說,非糧化整治大家都理解,但能不能別規定那么詳細,非要規定不同種類的糧食種植比例,完全不符合實際。但農業農村部門說,不行。結果,政府補貼多少都沒用,種田一定是沒有效率的。
三是群眾的事政府包辦。社會運行成本無比高,“群眾無小事”幾乎成了政府兜底辦事的不二法寶。無論東西南北,當前村集體的最大支出都是保潔。城市小區有物業,小區保潔是業主的事;村莊沒有物業,鄉鎮政府和村集體組織兜底了清潔衛生。有些地方,政府幾乎成了保姆,就怕群眾做錯事,每個路口都設置一個交通協管員,每個地塊都有人值班禁燒秸稈。
3、基層治理的“速食年代”
上級為了調動基層,全面改造了基層治理體系。基層從達標體制轉到了全面趕超體制,各項指標都以排位形式出現,有底線無上限。鄉鎮政府的工作邏輯是對標對表,為了不減分,或者取得一點點分,不惜耗費巨額資源趕超。結果是,基層工作全面而無重點,大家都很忙,卻忙得非常盲目。鄉鎮的行政人員不夠用,就花錢雇傭臨時工,將村級組織行政化,把村干部當臨時工用。
趕超體制塑造了基層治理的“速食年代”,人們過度推崇速度和效率,制造了虛浮的風氣。有些地方,花巨資在幾個月之內打造示范點,完全不顧規律,甚至也不顧上級各種詳細規定了,為的就是讓上級看到成績,在趕超比賽中拿分。
趕超體制建立在無限發展、可持續發展的想象基礎上,假設經濟社會可以一直增長發展,以未來之期塑造當下,則趕超就有回報,且可一直運轉下去。但對于大多數中西部地區而言,發展是一種幻想,基層的資源其實非常有限,短暫的強激勵效應容易掩蓋問題,故而容易耗盡資源。一旦資源消耗殆盡,過熱的體制突然冷卻下來,社會矛盾也更容易暴露。
一種形式大于內容,體制脫嵌于社會的可稱為“PPT體制”的現象已經橫空出世。做得好的不如說得好。有些領導喜歡看PPT,簡單明了,不用思考。結果,基層就通過PPT展現工作。在很多地方,第三方制作PPT的生意異常火爆,市場價一張PPT一千元,政府購買服務的一大筆經費都花在包裝工作成績上。與之類似的是各種數字平臺,大屏幕顯示。現如今,各種展板已經out,一定要高點數字化展示平臺才行。
速食時代和趕超體制相輔相成,沒人去思考戰略,沒人去理會長遠,都在考慮短期,兌現利益,及早抽身。官員疲于應付,上級一個一個指令,下午五點發通知,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材料。基層一方面受制于常規上的繁瑣規定,另一方面為了政治正確,又極其任性,可以打破一切常規。因此,基層僵死和胡作非為同時存在,不作為和亂作為是一體兩面。
4、被“釘死”的基層干部
過去十余年間,是基層治理發生巨大轉變的時期。在撥亂反正的時期,通過八項規定、監督下鄉、掃黑除惡、環保風暴等,一些長期存在的基層亂象,如違建、污染、吃喝風等,已經得到解決,基層規范化程度已經很高,具有了長效機制。在絕大多數地區,吃喝送禮都局限在人情范圍內,村干部吃飯,沒人會去公款報銷;企業家送禮,也不可能舉報。基層干部說,在一些紅線底線上,想讓大家不規范,大家也不干。
但現有工作方式還是整頓問題的方法,運動與整治,吹毛求疵,高射炮打蚊子,造成了折騰式治理。某地一個村就有四五十個系統平臺,基層干部被釘釘“釘死了”,隨時要接受通知提交回復。但是,村干部并沒有實事可做,唯一可做的是環境治理,其他都是務虛工作。鄉村治理中的實事越來越少了,但村干部卻越來越忙了,真是奇了怪了。
原因是,撥亂反正時期的整頓式的工作方法,被延續下來了。而一段時間內因為存在混亂局面,連帶著把那個階段的良好制度也拋棄掉了。過去簡約高效的村民自治和群眾工作方法,被看似科學的科層化方式代替了。一旦科層化,必定要求基層干部要有工作倫理,坐班、打卡、績效考核等等,都來了。
殊不知,所謂的工作倫理,本質是對自由的拋棄。在不斷強化績效原則,建立全控社會,上級掌握紀律的情況下,卻要普通干部積極作為,講究擔當奉獻,這本身就是悖論。基層有自主性的時候,工作倫理從來不是問題,因為基層干部是為自己工作,是看得見的為人民服務,其激勵是來自于群眾的當面贊賞,而不是抽象的制度規定。
5、制度預期不穩定
社會活力的底層邏輯是預期穩定。市場活躍,經濟發展,是因為大家投入有預期。社會有活力,人際關系穩定,是因為大家相互信任,對其行為有預期。治理有序,干部積極作為,也是因為制度預期穩定。
由于小概率事件不可控,追責問責不可控,基層的預期不穩定。為了防止小概率事件,基層出現了自我保護效應,事事想后路,時時想避責。由于預期不穩定,因噎廢食的事情不斷發生。
有些年,環保督察一來,所有工業、建筑業全部停工,不論是否合規,工業企業就成了敵人。
某地九月底出現了一個重大安全事故,領導為了預防萬一,就怕又有一個安全事故出現,就把十一期間的所有重大活動都取消了。以至于,有些主辦單位辛辛苦苦準備了很長時間的活動做廢了,好好的黃金周也沒了氛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
在某地,每次領導出行,有關部門都通知基層,鐵路沿線村莊絕對不要出焚燒秸稈的情況。于是,各村的村干部或志愿者都在領導出行的時間段內在田間地頭值班,嚴防死守別出岔子。
基層流行“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顆頭”,干部履職沒有明確的制度預期, 隨時可能被問責,其履職的底層邏輯肯定是避責,不出事,而不是積極作為,回應群眾訴求。
6、被吸納和俘獲的社會
體制僵化和社會衰退是一體兩面,相互塑造。不做不出事,越做越出錯。基層政治和社會均無活力。企業在稅務環保安全反腐等合規管理過程中,存在清理危機,在預期不確定的情況下,寧愿躺平,也不干活。
基層政府陷入“懸浮的內卷”,做實事肯定有不合規,肯定有不確定性,就少做。但又要體現自己在做事,就做一些表面工作。做形式主義工作是最安全的。辦一個活動,歌唱得不好不會追責。但修一條路,被舉報不合規,可能被信訪和追責。所以,基層寧愿躺平也不干實事,其積極只是懸在社會上,在體制內部向上表態和避責上,可以說是一種積極自保。
由于基層體制在內循環,社會參與的通道也在收窄。普通群眾參與被行政吸納,社區組織搞活動,既要花錢請第三方來設計和主持,又要花錢請大爺大媽來參與,活動通常都是付費表演。很多志愿者,名義上是“志愿”,實際上是領工資的臨時工。第三方已經是基層治理的一大毒瘤,很多打著多元共治旗號的社會組織,其實就是幫助基層干活,或是幫助上級檢查評估的組織,增進治理是沒有的,但增加基層負擔是實實在在的。
今天所謂的社會,都是被體制吸納和利益俘獲的社會,看似熱熱鬧鬧,其實僵硬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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