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6月10日,“一定把紅旗插在大無名山上去”的紅旗,被志愿軍543團首長授予七連一排
1950年12月1日19時,天已大黑。
朝鮮東北部長津湖附近的蓋馬高原上,一支志愿軍步兵炮連,在朝鮮北方的崇山峻嶺中,頂風冒雪,艱難前行。他們要及早趕上去,支援那些手執輕武器和敵人拼命的戰友。
同志們正在和敵人浴血奮戰,時間不等人!
可是山高路滑,四號騾子跌破屁股,重武器常常要從騾馬移到人的肩上。
韓連長和張指導員趕緊看了一眼地圖,前面是一個叫“彭湖里”的,只有一座獨立家屋的小山莊。
中國人民志愿軍跨過鴨綠江,1951年2月,黎民 攝
指導員叫張忠,是位23歲的小伙子,活潑好動,跟連長簡單說了一聲,就帶著通訊員,走到前頭。
這里沒有雞鳴與犬吠,也沒有亮燈和人聲,三間相互貫通,門窗大開,莫名其妙的寂靜。肯定有人,但這家人都去哪兒了?
跨進堂屋,指導員摁開手電筒,邊照邊看,只見西套間的炕上,躺著三具白花花、血粼粼的尸體。
戰斗經驗不算太多的指導員,不禁毛發聳然,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右腳又踩在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上,低頭一看,又是一具死尸!
“這里剛才打過仗么?”
1950年10月底,美國飛機轟炸朝鮮新義州,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孟昭瑞 攝
指導員下意識地拔出駁殼槍,扳開機頭,通訊員也從肩上拿下卡賓槍。
仔細檢查后,發現除了三具尸體外,再無他物。轉過身來,他們進入東套間,繼續搜索。東套間一地狼藉,炕上地上扔滿了生活用品。墻角立著個三、四尺高的破衣柜,好像里面有人,微微顫動。指導員手持駁殼槍,翻身上炕,用槍苗猛的弄開柜門,不由一怔!
里面蜷縮著個小男孩,渾身發抖,臉色煞白,眼睛里充滿恐怖而又絕望的目光。
“孩子,不要怕,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
志愿軍和朝鮮兒童
說著,指導員把駁殼槍插回木匣,張開雙臂……
看清楚眼前的確是中國人,不是美國人。孩子愣了會兒,突然哇的一聲,“吉文袞阿仔細(朝鮮語“志愿軍叔叔”)”,哭著撲到指導員的懷里。小手摟著指導員的脖子,再不撒手,仿佛走失親人重新找到一般。
抱著孩子,指導員從公文包中,翻出半根蠟燭,通訊員忙著堵窗戶安門。聽到哭聲,連長、戰士們紛紛跑過來,想看看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見到一屋子、一院子的志愿軍,孩子這才松開手,從指導員懷里下來。
孩子會說半通不通的中國話,指導員聽不大懂,從公文包中掏出鉛筆和紙張,孩子邊說邊寫邊比劃,竟然寫得一筆相當娟秀的漢字。
羅盛教烈士紀念碑前的崔瑩和父母
在志愿軍叔叔們熱切的眼光下,孩子用筆和嘴,傾訴自己的悲慘遭遇。
孩子叫章德客,家里是農民,大哥參加人民軍走了。
昨天中午,一群逃跑的美國兵,闖進小章家。
附近的鄰居們早就跑了,美軍屠戮群眾的惡名昭彰,大家紛紛躲到更加偏僻的深山去。小章的父親本來也要帶著全家走,可又舍不得豐收的糧食。今年年景好,施行土改后,土地歸了人民,老人家從來沒有看見到這么豐腴的糧食,而這些糧食都是他的。人手不夠,又請來小章的舅舅,幫忙收拾。全家忙得一天沒有吃飯,正要吃飯,美國兵來了!
朝鮮百姓到陣地上祝賀志愿軍戰士們獲得光榮稱號,1952年
父親趕緊去應付,小章被媽媽藏起來,再三人囑咐,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也不要吱聲,否則……
話音未落,美國兵已經沖進來,小章戰栗著聽到了嫂嫂、姐姐們,聲嘶力竭的呼救聲。
說到這里,小章站起來,下了炕,拉著指導員的手,說:“父親,這里。”
房子左前方的小坪上,借著手電筒的光亮,同志們看到小章德的父親。被雙手反綁,倒在亂草堆里,腦袋滾在尸身旁。皚皚白雪,已經基本覆蓋了血跡,只有父親圓睜雙眼,死不瞑目。
舅舅手腳朝天,渾身被扎得稀爛,躺在邊上。
從1950年8月起,侵朝美國空軍不斷侵入我國東北領空,瘋狂轟炸邊境城鎮和鄉村。圖為美軍轟炸安東(今遼寧丹東)的慘狀,賣豆腐腦的小販李榮山,失去了全部親人:妻子和三個孩子,孩子中最大的6歲,最小的2歲
12歲的小弟,小小的腦袋,也被擊碎,血漿、腦漿,流了一地,因為在屋檐下,尚未被雪全部掩埋,雪白血紅,斑斑點點。
返回西套間的殺人場,炕上躺著三位年輕女性,她們是小章的一個嫂子和兩個姐姐,生前應該是遭到了美國兵的強奸,下身赤裸,乳房被刺刀戳得血肉模糊。
母親死在堂屋地上,渾身沒有血跡,可能是被棍棒擊殺的。
顯然美國兵進來后,看到姑娘和少婦,獸性大發,殺害了父親、舅舅后,堵住了西套間的嫂子和姐姐,正在糾纏,母親跑來救援,也遭殺害。輪奸后,美國人又刺死了三位被侮辱者。
安東居民劉桂英一家遭難最慘,全家七口人,父母親、嫂子和不滿周歲的小侄女都被美機炸死(來自公眾號:鐵筆山房、安東歷史影像志)
完全是家破人亡啊!
看著這些血淋淋的尸骸,看著這個滿臉寫滿恐懼,滿眼都是淚花的孤兒,同志們不知不覺都擦起眼睛來了,有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有的攥緊了拳頭,血灌瞳仁,貧農出身,抗戰時期就參加八路軍的連長,更是在堂屋里踱來踱去,兩眼冒火,鼻子里出著粗氣,嘴抿得山緊。
誰無父母?誰無妻子?面對著這種不忍卒睹的情景,誰能不咬牙切齒呢?
老根據地出身的同志,想起日寇的大“掃蕩”,新解放區出身的同志,想起蔣介石殺死人、逼死人的搶糧抓丁的情景,還有還鄉團、國民黨軍怎么禍害老百姓……
美國人和日本人、蔣介石比起來,真是有過之無不及!
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發起進攻
指導員高聲對戰士們說:
“同志們!什么是抗美援朝啊?抗美援朝就是給這個孩子報仇!就是給受苦受難的朝鮮人民報仇!就是不讓彭湖里的事情,發生在鴨綠江以北,我們神圣的國土之上!”
縱然是鋼鐵漢子,這些經歷過解放戰爭,在抗日戰爭中長大的戰士們,也被眼前的慘狀所震撼,大家南腔北調,用各自家鄉話“問候”美帝。
特別是七班長,尖著四川嗓子叫道:
“我X他祖宗!啥子是美帝國主義,今天我是親眼看到了。”
歡送志愿軍戰士的老人家
掩埋了一家人,志愿軍埋鍋造飯,這時候老炊事班長又咒罵起來。
“開水燒不成了,在這家的飯鍋里發現一灘大糞,顯然是美國人干的事。過去日本人‘掃蕩’根據地,常常這么干,炊事班長們最惱火這一點……”
這時候,只有孩子情緒“最穩定”,偎依在志愿軍叔叔的懷里,貪婪地吞食戰士們拿出來的又硬又脆的中國餅干,他已經一天多沒有吃飯了。
稍事休整,兩小時后,步炮連出發,孩子哭著喊著,要跟著志愿軍叔叔走。但是軍情緊急,前方就是戰場,一言不發的韓連長掏出能掏出的所有“好吃的”,交給指導員。
一把炒面,一把雪,仍然堅持戰斗的志愿軍戰士
指導員深情地摸摸孩子的頭,沉吟一下,說:
“我們立刻就要打仗了。你在家里等著,我們捉幾個美國人,讓你看看吧?!”
風雪中,全連指戰員,懷著沉重的心情,再次踏上征程。
雪越下越大,路越來越難走,同志們默不作聲,艱難卻堅定地繼續前行。
指導員看看連長,覺得現在的政治工作特別好做:
個別好講怪話的同志不但不講了,反而奮勇爭先,勇挑重擔;大家不再認為,從騾馬背上換到人肩膀上的重武器是種折磨了,決心書像雪片般,一封封在戰士們手中傳遞,送到指導員手里。
正在測試繳獲美軍火箭筒的志愿軍
有七位戰士,甚至寫了血書:
“為朝鮮孩子報仇!”
終于在長津湖以南的下碣隅里附近,步炮連趕上了“會餐”
戰士們忘記了寒冷和疲勞,一發發炮彈,狠狠地砸向敵陣。
緊接著,“噠噠噠”,漫天遍野響起了我們的沖鋒號聲。
伴隨步兵進攻,志愿軍的迫擊炮小組
不久,《人民日報》戰地特派記者李莊,第三次赴朝采訪前夕,聽說安東(今遼寧丹東)傷兵醫院二所里,有不少第二次戰役下來的傷員同志,就去采訪。
負傷的指導員——張忠同志,躺在病床上,沒有講自己的英雄事跡,卻講了他們連在朝鮮看到的滅門慘案。
李莊同志是“三八式干部”,在晉察冀見證過無數次血案,人過中年的他血仍未冷,滿腔怒火,想起了抗戰期間,一次日本侵略軍的“掃蕩”剛退,他來到山西武鄉峪口村,鬼子制造的殺人場。
真的是“殺人場”啊!
1942年5月27日,河北定縣(今定州)北疃村慘案中,被日軍用毒氣殺害的孩子。日軍在這里,屠殺婦孺老幼八百多人,三十多家被殺絕戶,還燒毀民房36間,輪奸婦女35人
除了78具婦孺尸體,鬼子還蘸著人血,涂寫在大廟的照壁上,桌面大三個日化漢字——
“殺人場”!
整個抗戰期間,峪口村兩次遭到日軍屠殺:
一次是1938年4月16日,也就是李莊同志看到的殺人場。
第二次是1941年4月6日,根據史料,第二次的“殺人場”是這樣的——
“在村中戲臺后面,‘德盛昌’老字號家場面西北角,一個地窖里,敵人走后,人們含著眼淚,挖出二十多具,一絲不掛的尸體。有的被敵人用洋刀砍去了頭,有的腸子血淋淋堆在肚外,大多數是被敵人蓋住窖口,活活悶死的。
1941年1月25日,河北豐潤潘家峪村慘案中的兒童尸體。全村1537人有1230人被日軍殘殺,33戶被殺絕,1300余間房屋被燒毀。
還有一孔放著柴草的破窯,敵人一把火點著,無情烈火將藏在里面的董耀則活活燒死。當人們發現他時,這個剛剛二十歲的小伙子,被燒成焦圪旦。
更慘的是在捕殺中婦女的遭遇。有個叫貴堂的,前幾天剛剛娶過新媳婦。他年邁的母親,發現自己的兒媳婦正被敵人奸污,怒不可止,撲上去邊號啕,邊和敵人撕打。這舉動惹惱了敵人,對老人輪番毒打,還未解他們心中之恨,又將老人衣服剝光,在陰門內插入一根尺許長的木磨橛,老人就這樣被活活痛得含恨而死。
‘掃蕩’后,全村一片焦土,滿目荒涼,三百多間房子被燒,糧食,衣服、牲畜及各種財物損失無法統計。村中橫尸擋道,血跡遍地。
1943年秋,河北阜平平陽慘案中,被殘殺的罹難同胞尸體。日寇以剖腹、剜心、火燒、刀砍、輪奸等種種殘忍手段,先后殘殺我同胞1366人,這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劉耀梅烈士
全村六十二人被殺害,五十多名婦女被奸污,四十余人被抓到沁縣據點,給敵人做苦力達三月之久。他們陸續回村時,個個皮包骨頭,遍體鱗傷,僅剩下一口氣。”
武鄉一帶,民風原本是溫和,甚至稍有些懦弱的,一般人不吃雞,也不殺雞,乃至不敢看別人殺雞。日本法西斯的血腥屠殺,激發了武鄉人民的斗志,使當地群眾的性格,短短幾年,就發生了根本轉化。殺死小日本,成了他們報血仇的最主要目標。沒有在這個那個殺人場遇難的武鄉人殺人了,殺日本兵,殺漢奸,殺隨之而來的蔣匪軍和還鄉團,有的殺紅了眼,成為戰斗英雄。
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峪口那樣的慘案,李莊同志看得太多,都有些“麻木”了。
“老根里事件”發生地,橋涵洞周圍的白色標記處是美軍屠殺平民的彈孔痕跡
朝鮮戰爭爆發后,在朝鮮人民軍解放的南方城市和鄉村,比如漢城的西冰庫,忠清北道的永同郡和忠州,在慶尚北道的青松郡,在京畿道的高陽……又看到許多殺人場,有的出自李承晚們之手,有的是美國侵略軍所為。
其中,發生在忠清北道永同郡黃澗面以東三公里鐵橋下的,那場美軍制造的,針對無辜平民的大屠殺,就是發生在1950年7月,1999年9月才被韓國媒體曝光,2001年1月才被美國政府承認的“老根里事件”。
當時的美國總統克林頓,只輕描淡寫地對美軍在老根里殺害韓國難民事件表示“遺憾”,卻沒有提到美國將對這起事件表示道歉,也沒有提到要向死難者親屬進行賠償。
反映“老根里事件”的韓國電影《小小蓮池》(2010年上映)劇照
時至今日,老根里事件的幸存者,已所剩無幾,他們仍然沒有等到美國政府只言片語的道歉和一美分的賠償。
當年,李莊同志從一個中國人的視角,描述了老根里事件發生后的現場:
“農民們受到美國機槍的集中射擊,當場死二百余人,傷五百余人。救護隊的人們流著熱淚,用三天的時間,清理了這個殺人場。在這次屠殺中,死了上百的母親,留下十幾個可憐的噙著母親乳頭的嬰兒。”
聽完張忠同志的講述,從醫院出來,新仇牽動舊仇,在李莊同志的心底,結成一團怒火。
“抗美援朝,救鄰自救!” 黎冰鴻 繪
必須把這些,告訴祖國人民,特別是在那個撕心裂肺的殺人場上,張忠對戰士說的那幾句話,也是說給全國人民聽的:
“同志們!什么是抗美援朝啊?抗美援朝就是給這個孩子報仇!就是給受苦受難的朝鮮人民報仇!就是不讓彭湖里的事情,發生在鴨綠江以北,我們神圣的國土之上!”
1950年12月20日的《人民日報》,李莊同志根據張忠指導員的講述,撰寫了通訊《復仇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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