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世界歷史的發展中,資本經歷了從商業資本、產業資本到金融資本的形態轉變,同時也經歷了一個從區域性空間向全球空間拓展的過程。資本的這種“時空之旅”始終離不開國家權力的“守護”。由于不同時期資本積累邏輯的轉換,資本與國家權力的結合呈現出一定的階段性變化,即當資本力量弱小的時候,它尋求國家權力的庇護;當資本力量有所增強、建立起自己穩定的積累規則時,它開始限制國家權力;當資本力量由于日益集中而急劇增大、進而成為自身發展的限制時,它又會完全支配和占據國家權力,把國家當作它的避難所。資本與國家關系的這種演變邏輯預示著資本統治的日益成熟及走向衰亡。
資本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一般被納入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或者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中進行研究。由于這種研究框架本身停留在抽象的一般性討論的層面,因此沒能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對二者的關系展開充分的考察。實際上,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辯證邏輯,要對現代國家進行研究,首先必須立足于資本批判的基礎上,分析“資產階級社會在國家形式上的概括”,而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就是世界歷史發展的產物。因此,這種分析將自然地使資本和國家都呈現出一種具體的歷史形態。沿著這條邏輯線索,就產生了在世界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具體地考察資本與國家關系的理論任務。馬克思提出了這個任務,但遺憾的是他未能完成。不過,在《資本論》等著作以及各類手稿、書信中,馬克思還是對這一主題留下了雖然分散但卻豐富而又寶貴的理論資源。如何深入挖掘這筆理論資源的內涵,同時吸收學界關于資本和國家的最新研究成果,深化資本與國家關系的研究,就成為具有重要理論和現實意義的問題。
一、資本與國家的辯證關系
要考察資本與國家的關系,首先要理解二者關系的辯證性質。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論述來看,資本與國家的關系主要包含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國家的政治統治屬性來源于資本關系的內在矛盾。馬克思在分析生息資本與職能資本的分離時,曾把附著在封建領主土地上的司法和行政職能視為土地所有權的屬性。同樣,在馬克思看來,當資本替代土地成為支配社會生產的主要力量后,資產階級國家不可避免地也要刻上資本屬性的烙印。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與所有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一樣,是一種充滿沖突與對抗的生產關系。要使這種沖突和對抗得以緩解,形成相對穩定的秩序,必須依賴一定的強制力量。資產階級社會與其他階級社會所不同的是:這種強制因素不再與國家權力直接結為一體,而是形成了二元分立,支撐資本主義剝削的強制權力不再歸生產資料的占有者所直接掌握,占有的要素和強制的要素分別被分配到一個私人占有者階級手中和一個專門的公共強制機構即國家機器手中。由此可以看出,資本雖然與國家權力實現了分離,但仍然穩定地依賴著或支配著國家的強制力量。資產階級國家具有的政治對抗性質并不是自身固有的,而是來自資本關系的內在矛盾。正如馬克思所說:“從直接生產者身上榨取無酬剩余勞動的獨特經濟形式,決定了統治和從屬的關系,這種關系是直接從生產本身中生長出來的……任何時候,我們總是要在生產條件的所有者同直接生產者的直接關系……當中,為整個社會結構,從而也為主權關系和依附關系的政治形式,總之,為任何當時的獨特的國家形式,發現最隱蔽的秘密,發現隱藏著的基礎。”既然國家的政治統治屬性是從生產本身生長出來的,那么它就不可能反對它所依賴的生產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國家是一個天生的保守派。正如恩格斯所說:“一切政府,甚至最專制的政府,歸根到底都不過是本國狀況的經濟必然性的執行者。”這種經濟必然性,在資產階級社會就是資本積累秩序的內在要求。資產階級國家不是外在于資本的東西,而是資本統治的政治形式和固有屬性。
第二,國家作為公共權力也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國家產生于社會矛盾的對抗,但又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成為社會公共權力的代表。正是這種公共權力屬性賦予了國家一定的能動性和相對的獨立性。這種能動性和獨立性首先體現在國家是整個統治階級普遍利益的代表上。資產階級內部是由各種特殊的利益集團組成的,這些利益集團在競爭規律的強制下,彼此對立。但是,在整個無產階級面前,資產階級擁有著共同的普遍的利益。因此,資產階級是作為一個階級來統治的,國家作為公共權力只能是資產階級共同利益的實現形式。同時,國家的公共權力屬性還意味著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資產階級的利益,而代表社會整體的利益。正如哈貝馬斯所說:“國家在不同的資本家派別利益面前,不僅要扮演全體資本家的角色,而且還必須考慮到居民的普遍利益……國家應當消除這三方面的利益(資本家個體的利益、資本家整體的利益、居民的普遍利益)之間的界限。”在國家面前,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意志都是特殊意志,只有國家意志才是普遍意志,才具有普遍的約束力。正是因為這種公共權力的普遍覆蓋性,資產階級才能利用國家有效地行使自己的階級權力。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馬克思恩格斯把國家理解為不同階級力量之間的契約。這種對于各階級特殊意志和利益的超越性,賦予了國家一種相對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使國家成為一個有著內在“尊嚴”并自主地追求著自身合法性的實體,雖然這種合法性總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統治階級特殊利益的侵蝕。
以上,我們還只是在抽象地討論資本與國家的關系。但是,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歷史使命是創造全球市場。在這個過程中,它本身包含著時間和空間兩個現實的維度。從時間維度上說,資本形態經歷了一系列演變,從最初的商業資本逐步發展到產業資本、金融資本以至最后的國際金融資本;從空間維度上說,資本并不是一步就創造世界市場的,而是經歷了一個從區域性空間向全球空間拓展的過程。在資本的這種“時空之旅”中,國家始終扮演著重要的“守護”角色,尤其在空間的拓展上,國家甚至扮演著決定性的力量。因此,要深化對資本與國家關系的理解,本身也需要經歷一個“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過程,結合世界歷史的演進而展開。下面,我們就對資本與國家關系在世界歷史進程中的演變做一梳理。這種梳理主要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以作為決定因素的資本形態在歷史上發生的“質變點”為線索而展開,以理清資本形態演進的內在邏輯;二是注重從每一種資本形態的特有屬性及其引起的社會對抗上來引出國家權力運行邏輯的一般特點,同時注重闡述國家權力在維護資本積累和社會整體利益方面的自主性和能動性,在對立統一中敘述資本邏輯與權力邏輯的現實互動過程。
二、商業資本與封建主義國家
商業資本是“資本在歷史上最古老的自由的存在方式”,是資本的最初形態。它的存在說明當時的社會處于流通還沒有支配生產,而生產也沒有支配流通的階段。商業資本只是對當時不發達的共同體的產品交換起著中介作用。因此,商業資本只是外在地嫁接在當時的農奴經濟、家庭手工業以及自耕農等形式的生產之上,并同時對生產者與消費者進行盤剝,這構成它的主要利潤來源。商人對生產者和消費者進行盤剝的主要手段來自對市場的壟斷。當一個商人作為購買者進入市場時,他希望像他一樣的購買者越少越好,而售賣者越多越好;同樣,當他以售賣者的身份進入市場時,他希望像他一樣的售賣者越少越好,而購買者越多越好。總之,防止像他一樣的競爭者在市場上出現是商人的絕對利益和本性。作為商業資本的人格化代表,商人預先就設法使競爭者不能進入市場,但這只有依賴暴力才是可能的。因此,“商人力求建立一個強大的但當然是效忠于他的國家政權,同時力求擴展那些被國家政權所征服的地區并且在這個地區內盡可能取得特殊的特權”。對于商業資本的這種特性,馬克思曾深刻地指出:“占主要統治地位的商業資本,到處都代表著一種掠奪制度,它在古代和近代的商業民族中的發展,是和暴力掠奪、海盜行徑、綁架奴隸、征服殖民地直接結合在一起的。”對于商業資本來說,國家的暴力是它充分發展的必要條件,這是由商業資本積累的內在邏輯所決定的。
早期的商業資本植根于封建生產方式之上,但是隨著人口的不斷集中和資本的不斷積聚,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逐步發展起來。工場手工業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只要其他國家發生任何最微小的變動都足以使它失去市場而遭到破產”。因此,工場手工業的發展完全依賴商業的擴大或收縮。工場手工業這種對于市場的高度依賴性,進一步加劇了商業的競爭,使商業資本借助國家暴力擴張又增添了新的動力。“正是這些商人,特別是船主最迫切地要求國家保護和壟斷;誠然,手工工場主也要求保護并且得到了保護,但是從政治意義上來說,他們始終不如商人。”商業資本在16世紀—18世紀獲得充分的發展,尤其是18世紀,被馬克思稱為商業的世紀。商業世紀由于商業資本本身的性質而打上了“國家暴力”和“征戰主義”的烙印。當時歐洲的主要國家——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英國,為了爭奪歐洲和世界市場進行了大規模的商業戰爭。在那個時代,每艘商船都是一艘軍艦,每個商人靈魂深處都有海盜思想;國旗到哪里,貿易就跟著到哪里,國旗就是戰爭中的軍旗。
商業資本的發展激化了當時歐洲封建國家之間的戰爭,但是歐洲封建國家之間的戰爭并不完全基于資本的發展,同時也基于權力的爭奪。這種圍繞權力的斗爭很大程度上源于近代早期歐洲地緣政治的高度破碎性。據統計,15世紀晚期的歐洲存在的獨立政治單元達500個左右,國家權力的集中程度很弱。正是這種地緣政治的破碎性引發了常年的戰爭。在這種戰爭中,作為封建國家名義上的代表——王權逐步發展起來。它消滅了領地分封制,制止了貴族割據,限制了貴族權力,從而把權力集中到君主一個人手里。這就是近代專制王權的出現。但是在與地方諸侯的戰爭中,王權起初由于權力薄弱,不得不依賴新興的商業資本力量,而商業資本為了國內市場的統一,同時也為了得到國家權力的庇護,也愿意大力支持王權對諸侯割據的壓制。這樣,各國的君主就與本國的商業資本密切結合在一起了。
專制王權的形成依賴商業資本的支持,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之中,它受到了商業資本的改造。商業資本代表著一種新興權力形態——貨幣權力的崛起。貨幣權力是一種物化權力,在這種權力形式下,所有者對勞動者的統治不需要依靠基于暴力的人身強制關系,而是“采取物的形式,通過某種第三者,即通過貨幣”來實現。隨著貨幣權力在經濟領域的不斷滲透,專制權力也不得不改變自身的運行邏輯,通過追逐貨幣權力來進一步穩固和加強自己的權力基礎。因此,當時的歐洲專制主義國家在追求領土擴張的同時,都普遍推行重商主義政策,以不斷積累貨幣財富作為國家權力的主要目標。阿瑞基曾把這種現象概括為國家的地主階級邏輯與資本主義邏輯。國家的這兩種邏輯鮮明地體現出資本對權力的塑造。
專制王權的形成過程同時也是近代歐洲民族國家誕生的過程。在地緣政治高度破碎的狀態下,民族意識很難形成。專制王權對市場的統一和領土的固定要求為民族意識的萌發和形成提供了溫床。正是在與地方諸侯的斗爭中,王權開始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民族的利益,把自己與其他君主的抗爭說成是本民族與外來民族的抗爭,從而使自己逐步成為民族利益的凝聚者和體現者。在民族國家形成的諸多戰爭中,1618年—1648年的三十年戰爭尤為重要。這場戰爭結束后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徹底終結了凌駕于王權之上的神權統治,確立了國際關系領域中主權至上的原則,大大推動了近代歐洲民族國家的誕生。民族國家的形成對于資本發展的意義重大。三十年戰爭本身由商業資本主導的尼德蘭聯省共和國領銜,這場戰爭被阿瑞基理解為處于上升時期的商業國家荷蘭對歐洲政治地理空間的一次重大重組。作為這種重組的結果,民族國家成為孕育資本發展的一個固定的“權力容器”。民族國家的建立使資本可以借助國家法律的強大力量來強制地清除各種封建制度的藩籬,也使資產階級通過革命重構國家的組織形式成為可能。在資本力量剛剛興起時,民族國家是它最好的棲居地。正如哈貝馬斯所說,主權國家體系的形成是早期資本主義世界起穩定作用的條件。
民族國家對于資本發展的意義還不止于此。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建立在相互尊重國家主權基礎之上的國家體系,這個體系中不是只有一個國家,而是有很多國家,這對資本的歷史發展非常關鍵。在華勒斯坦看來,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所以能夠長期存在并不斷演化,其秘密正在于這個體系不是一個單一國家體系,而是多國家體系。盡管體系中各個國家之間充滿了沖突甚至戰爭,但沖突和戰爭從來沒有消滅這種多國家體系的特征。拿破侖和希特勒都曾試圖統一歐洲甚至世界,建立一個大一統帝國,但最終都失敗了。資本主義正是在這種國家間的競爭體系中不斷演化發展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商業資本時代在政治上取得的偉大成就,它使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作為一種歷史社會制度成為可能。
三、產業資本與自由主義國家
在商業資本時代,雖然其本身不是當時生產方式的主體,但是它是瓦解舊生產方式的主要力量。它的進一步發展使生產越來越具有追求交換價值的性質,從而使生產領域逐步資本主義化,產業資本應運而生。產業資本是資本的典型形態,它的發展經歷了工場手工業和機器大工業兩個階段。在工場手工業發展時期,產業資本尚從屬并受制于商業資本,“一旦工場手工業相當鞏固了,尤其是大工業相當鞏固了,它就又為自己創造市場,并用自己的商品來奪取市場。這時,商業就成了工業生產的奴仆”。當生產者成為商人,商業資本便逐步從屬于產業資本,成為執行產業資本在流通領域職能的一個環節,其利潤來源也由原來的欺詐、侵占發展為作為社會總資本的一部分而參與平均利潤的形成和分配,商業資本的獨立形態逐步退出了歷史舞臺,由其主導的整個商業征戰時代成為歷史,代之而起的是一個自由貿易的時代。
產業資本一開始就顯示出與商業資本不同的性質。市場上的壟斷地位是商業資本積累的根本,但對于產業資本來講,市場上的壟斷地位盡管也很重要,但是它對于產業資本家來講卻只是一種附帶現象了。與商業資本相比,產業資本“發現”了一種潛力巨大的利潤來源——作為商品的勞動力。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的剝削是它獲取利潤的兩種主要方式。因此,作為產業資本人格化的產業資本家,其關注重點逐步從市場領域轉向生產領域,他所看重的首先是勞動力價格、勞動生產率等指標。因此,產業資本家希望工人相互競爭,以降低工人的工資水平;希望市場上出售原料的商人之間相互競爭,以降低生產成本。舊時的商業壟斷由于提高了生產成本而成為產業資本家痛恨的東西,自由競爭成為產業資本家的口號。于是,“軍艦到哪里貿易就跟著到哪里這句話就成為不合時宜了。現在和平是貿易的正常狀態,貿易的動力不是那種保護著壟斷地位的大炮,不是魚雷,而是利潤。人們從那些售價最低廉的商人那里買東西,而不是從擁有軍艦最多的商人那里買東西”。與商業資本傾向于征戰主義并崇尚國家暴力原則相比,產業資本傾向于和平與穩定的原則,以此為自由貿易的開展創造良好的條件。
產業資本對于經濟自由的要求最早體現在亞當·斯密提出的公民社會理論中。該理論認為,如果任由個人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利益,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國家的干預只會妨礙這種自然的和諧。但是,產業資本對于限制國家干預經濟的要求僅僅是針對國家干預對自由競爭造成的負面影響而言的。實際上,在保障自由競爭上,產業資本對于國家權力有著強烈的需求。產業資本所建立的只是一種生產領域的微觀權力,一旦離開這個領域,產業資本本身是軟弱無力的。而且,由于外部競爭規律的強制,產業資本家不是走向團結一致,而是走向彼此對立,這進一步妨礙了產業資本家對自身普遍利益的維護。這種維護和保障整個產業資本積累的一般外部條件的職能只能由國家承擔。“絕對的私有財產,將生產者和占有者結合在一起的契約關系,商品交換的過程——所有這些都必須有法律形式、強制機器和國家的警察職能來維護。”19世紀中期,歐洲主要國家各個層次的政府機構都經歷了廣泛的改革,政府部門職能日益專門化,公共服務職能不斷擴大,尤其以生產領域的調節職能更為突出。比如,國家通過立法的形式清除了妨礙土地市場形成的不動產限嗣繼承權、保護土地貴族利益的谷物法以及妨礙勞動力自由流動的貧民救濟法等一系列障礙,為自由經濟保駕護航。產業資本家限制國家權力的要求,其實質是將作為一種障礙的國家轉變成自己的發展工具,使國家成為自身發展的強有力杠桿。為了適應保護自由主義秩序的時代要求,國家權力并沒有縮小,反而在擴大。自由主義國家并不虛弱,它的能力遠遠超過了舊制度國家。當時,自由主義的英國政府的開支是沙皇俄國的四倍。
與商業資本曾經受到封建專制權力的庇護相比,產業資本在政治上要求推翻專制權力的統治,爭得民主,建立一個自由主義的國家。這種訴求在歐洲國家主要是通過自下而上的革命和自上而下的改良實現的。在這個過程中,產業資本家還不是作為一個階級,而是作為全社會的代表,以社會全體群眾的姿態去反對唯一的統治階級。因此,產業資本家提出的民主要求,對于社會全體成員來說,至少有利于實現形式上的平等,實現國家每個成員的公民權。產業資本之所以不絕對地排斥公民權,主要是因為它在社會生產領域建立起了另外一種獨裁權力。在大工業中,每個資本家都是工廠內天然的獨裁者,“集立法者、審判官和執行吏于一身”,工廠內基于現代技術的勞動分工粉碎一切反抗。
但是,產業資本對國家民主制度的改造并不是一步實現的,而是經過了漫長、復雜的過程。無論是資產階級革命還是改良,都沒有迅速徹底地肅清舊時代的封建勢力。甚至到19世紀中后期,大多數歐洲國家在政治上也只是完成從專制王權向貴族統治的轉變,由貴族統治向大眾參與的民主制度的過渡要更晚一些。在19世紀很長一個時期里,產業資本家并沒有掌握政權,真正掌握政權的是土地和商業金融貴族。即使在最發達的英國,產業資本獲得政治上的主導權,也是在谷物法廢除之后才實現的。而當時的德國則是一個“以議會形式粉飾門面、混雜著封建殘余、同時已經受到資產階級影響、按官僚制度組成、以警察來保護的軍事專制國家”。總的來看,19世紀的歐洲國家雖然已經受到強大的“資本主義邏輯”的影響,但是國家權力的“地主階級邏輯”仍然占據著主導地位。當時主要資本主義國家的工業化起步幾乎都是在土地和商業金融貴族的統治下實現的。因此,自由主義國家所謂的自由主要還是由貴族政治所采取的自由主義傾向的政策來體現的。
與商業資本的征戰主義傾向相比,產業資本要“溫和”得多,它標榜自己的自由、和平和邊沁理念,誓言在自由貿易中可以實現所有人和所有國家的幸福。對于對外擴張、征服殖民地,產業資產階級興趣不大,甚至還一度表示反對。這種觀點在19世紀中后期的英國尤其突出。英國一些當權的資產階級政治家甚至認為,殖民地的解放和完全脫離英國,是一件不可避免而且有益的事情。與占有殖民地相比,英國產業資產階級更加關注別的國家是否實行自由貿易。就殖民地作為工業品銷售和原料購買市場而言,只要實行自由貿易政策,英國在世界上就不存在值得一顧的競爭對手。在產業資本家眼中,征服殖民地是一個代價高昂的政策,很不劃算。這種主張聽起來頗有幾分道理,也反映了一定的現實,但實際上對國家政策的影響非常有限。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的歐洲國家仍然具有濃厚的專制主義色彩,國家的地主階級邏輯要求殖民征服。而產業資本盡管對殖民征服興趣不大,但它的政治影響力非常有限。而且,產業資本的積累邏輯并不絕對地排斥征服邏輯,通過殖民征服掠奪的大部分財富在宗主國都可以轉變為資本。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自由貿易的鼎盛時期,歐洲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并沒有停止對殖民地的攫取。由于產業資本比商業資本具有更強大的能力,這個時期歐洲國家對殖民地的征服不再滿足于占據一些關鍵的貿易據點,而是得以向被殖民國家的腹地挺進;對殖民地的剝奪也不再是純粹的暴力劫掠,而是在暴力的基礎上推行資本主義的市場法則,對殖民地進行一定程度的資本主義改造。由于世界市場和先進技術在19世紀都向英國集中,英國由此獲得了世界霸權。英國通過自由貿易、殖民主義和歐洲均勢三大政策塑造世界,其中,自由貿易體現的是國家的資本主義邏輯,而殖民主義與歐洲均勢體現的則是國家的地主階級邏輯。因此,它既是一種世界經濟,又是一個世界帝國。
四、金融資本與帝國主義國家
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從產業資本發展到金融資本階段。這個過程表現為兩個方面的融合:一方面,隨著生產力的發展、競爭的加劇和股份公司的充分發展,資本集中趨勢不斷加強,進而形成壟斷。另一方面,隨著產業資本的發展,貨幣資本不斷從中游離出來,歸銀行支配使用,在現代信用制度的支撐下,銀行日益壟斷了貨幣的供應。產業資本使用的資本很大一部分已經不歸產業資本家所有,他們只有通過銀行才能支配這部分資本。而銀行為了追求高額壟斷利潤和創業利潤,又不得不把一部分不斷增長的資本通過借貸或虛擬資本的方式固定在產業中,進而促進產業資本對產業鏈的整合。隨著銀行資本的不斷集中和權力的不斷增大,銀行不僅成了產業的創立者,甚至還成為產業的統治者。這樣,銀行資本與產業資本越來越融合發展,形成了現代意義上的金融資本。
金融資本具有產業壟斷和資本信用壟斷雙重屬性。作為產業壟斷,它支配了產業提供的巨額利潤,這種利潤很大程度上是對其他階級收入的一種扣除,相當于壟斷資本對國民征收的一種稅賦。作為資本信用的壟斷,它發展起了一整套基于有價證券投機的賭博和欺詐制度。這種投機以已經創造的貨幣財富為目標,它本身不創造任何價值,但卻改變著財富在社會各階層的分配。金融資本正是通過這種虛擬經濟的方式對中小資本家和廣大市民階層進行剝奪。金融資本這種剝奪式積累,給一切經濟機構和政治機構罩上了一層依附關系的密網。正如列寧所說:“現在已經不是小企業同大企業、技術落后的企業同技術先進的企業進行競爭。現在已經是壟斷者在扼殺那些不屈服于壟斷,不屈服于壟斷的壓迫和擺布的企業了。”
金融資本是資本的最高形式。資本最初的形式是商業資本,從商業資本向產業資本的發展是資本形態的一次質變:產業資本并沒有消滅商業資本,而是揚棄它,把它包含在自身之內。從產業資本向金融資本的發展是資本形態的又一次質變:在產業資本發展到壟斷階段時,金融資本揚棄了產業資本,使產業資本和商業資本都成為它的從屬要素。從商業資本到產業資本再到金融資本,資本形態的躍遷表現為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作為這個過程的結果,金融資本登上了“資本權力的頂峰”。
金融資本把經濟力量聯合在一起,大大加強了自身的政治影響力。這突出反映在國家政治統治形式的變化上。在產業資本時代,資產階級曾找到君主立憲制和民主共和制兩種政治統治形式。同君主立憲制相比,民主共和制是更好的國家形式,因為它在形式上奉行商品經濟中的平等原則。這種平等既包含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平等,也包含資本家內部不同集團之間的平等。隨著壟斷資本的發展,這兩類平等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壟斷利潤是金融資本對工人工資和中小資本家利潤的一種剝奪,這就導致工人階級和中小資本家與大壟斷資本家之間的利益裂痕不斷加深。產業資本時代那種普遍主義的平等關系逐步被一小撮壟斷經濟社會權力的金融寡頭的獨裁統治所代替。這種變化反映到政治統治形式上,就是議會權力的下降和行政權力的上升。在產業資本時代,資產階級曾把立法權看作行使權力的主要武器,把議會當作行使權力的主要舞臺,崇尚權力的分離與制衡;現在,隨著資產階級內部平等關系的破壞,議會權力開始式微,以總統、總理和首相為代表的行政權力呈現不斷加強的趨勢。在1870年—1914年殖民帝國建立的時期,歐洲各國中央政府普遍存在篡奪議會民主權利的情況。在最為典型的英國,內閣幾乎壟斷了全部立法提案,議會下院幾乎淪為內閣的登記機關。資本主義的民主制度越來越徒具形式,成為粉飾寡頭統治的遮羞布。
在對外政策上,金融資本能夠利用國家政權有計劃地塑造世界市場。19世紀末20世紀初,歐洲各先進國家先后進入壟斷階段,并積累了大量的過剩資本。解決資本過剩最重要的一個手段,就是資本輸出。資本輸出替代商品輸出,成為壟斷資本主義區別于自由競爭時期資本主義的主要特點。通過這種方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向全球擴展,而金融資本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緩解本國利潤率不斷下降的趨勢,通過剝削落后國家和地區來獲得高額壟斷利潤。在這種擴張中,為了制服廣大殖民地的政府和人民,金融資本只能以國家暴力為后盾。正如希法亭所說:“所有在國外存在利益關系的資本家,強烈請求國家建立一個強大的政權,以它的權威保護自己哪怕是世界上最遙遠地方的利益。”資產階級不再是民族國家主權的積極鼓吹者,相反,它認為那些落后國家的主權成為阻礙它發財致富而亟待消除的障礙。在資本主義國家實力發展不平衡和殖民地瓜分不均等的情況下,資本主義列強之間的矛盾不斷加劇,最后只能以帝國主義戰爭的方式來解決。這樣,對于金融資本來講,政治力量就成為經濟競爭中的決定性因素,國家權力的強弱直接意味著可獲取利益的大小。金融資本家成為不惜一切手段強化國家權力理念的體現者。與產業資本相比,金融資本要的不再是自由,而是統治。如果說產業資本尚且相信自由貿易、民主平等和永久和平的可能性,那么金融資本則不再相信資本主義利益的和諧性了,“民主平等的理想被寡頭統治的理想所替代了”。
五、國際金融資本與“資本的帝國”
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金融資本仍然封閉在殖民帝國的壁壘中。正是基于這種地區割據和封閉空間的爭奪,引發了兩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隨著老牌殖民主義國家被徹底摧毀和民族解放運動的深入發展,殖民帝國時代的封閉空間被徹底打破了,資本的力量開始真正走向全球。金融資本由此發展到國際金融資本階段。
國際金融資本是全球化時代占主導地位的資本形態,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發展主要有三大特點:在金融資本主導下,生產實現了國際化。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世界經濟體系是美國基于全球自由貿易原則而設計的,它打破了舊世界秩序下各經濟區人為設置的經濟壁壘,實現了資本主義體系范圍內的自由貿易。在此基礎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跨國公司以直接投資為主要手段,大肆向全球擴張,尤其是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后,生產外包成為跨國公司的發展趨勢,發達國家制造業的低端環節逐步向發展中國家尤其是新興經濟體轉移,一個跨國金融機構操縱控制的全球生產網絡逐步形成。虛擬經濟獲得巨大發展,成為金融資本積累的一個結構性特征。虛擬經濟在19世紀末已經有所發展,但特征并不明顯,過剩的資本很快被軍備競賽所吸收。但是,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各國經濟的高速發展,資本過剩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到20世紀70年代初資本主義國家經濟陷入“滯脹”后,資本投資于實體經濟已經很難盈利,于是大量資本從投資轉向了投機,涌入證券市場,以資產證券化為主要特點的各種金融創新也隨之而生。由于虛擬經濟的迅猛發展,傳統的商品貿易規模與之相比已經難以企及了。國債市場成為國際金融市場上最活躍的一個領域,也成為金融資本操縱國際關系的重要杠桿。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凱恩斯主義福利政策支配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職能一度不斷擴張,但在經濟陷入“滯脹”、政府稅收不斷減少的情況下,政府不得不以發行國債的方式融資。而在金融全球化的背景下,這種國債很快就成為國際金融資本投機的對象。美國的情況最為特殊,持有美國國債的主要是各國央行。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解體使美國獲得不受限制印刷美元紙幣的特權。美國向世界輸出的美元越多,其他國家就越受制于美元的匯率變動,越是不得不把本國央行積累的巨額美元外匯儲備投資于美國國債,為美國提供低息融資。國債成為金融霸主控制別國政權的重要工具。總的來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無論是實體經濟的發展還是虛擬經濟的投機都實現了全球化,這是金融資本在殖民帝國時代所未能實現的。伍德把這個時期的世界體系界定為“資本的帝國”,而哈特和奈格里則把這種世界體系理解為“一個無中心的、無疆界的”帝國統治機器。
國際金融資本主導的國家在很大程度上揚棄了殖民帝國時代的暴力法則。在殖民帝國時代,金融資本在世界范圍內面對的是一個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存的二元結構體系。當時,除了歐洲以外,亞洲、非洲和美洲都處于前資本主義甚至原始公社的宗法制社會中。在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上,這些地區也建立了自己的軍事官僚國家。資本主義要向這些地區擴張,必然會遇到暴力抵抗。因此,金融資本與暴力征服之間有著內在的必然的聯系。列寧正是在此意義上指出了金融資本與殖民帝國及其戰爭之間的必然聯系。但是,這種必然性也是有條件的。因為世界體系內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并存的二元結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世界歷史發展證明,在殖民帝國解體后,廣大殖民地在獲得國家主權的基礎上,能夠以市場化方式融入資本主義的世界體系中。因此,金融資本與殖民帝國暴力征服法則的聯系只具有相對的必然性,而沒有絕對的必然性。殖民帝國暴力征服的歷史條件是金融資本在向世界范圍內拓展的過程中所遇到的,而不是金融資本本身所產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金融資本在主權國家體系上推動的經濟全球化證明,資本為了不斷積累和增殖,并不總是需要暴力征服。資本的歷史使命是創造全球市場,它在一定歷史時期之所以與殖民主義的暴力征服相結合,其原因不在于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在于資本主義的不發展,也就是說,它還不能以自身內在固有的經濟法則建立起對世界經濟的全面統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資本統治的這種經濟法則逐步建立起來了。它的最新特點體現在金融資本尤其是虛擬資本的剝奪式積累方式中。金融資本相對于產業資本來說,最大的特點是它不再直接參與剩余價值的生產,而是在生產過程之外收獲財富。這個特點集中表現在利率和匯率變動對于世界財富的再分配上。美國每一次的量化寬松政策,都是對世界各國鑄幣稅的一次無償征收,由此造成的美元貶值又使各國外匯儲備面臨縮水的風險。而美國正是依靠這些印刷出來的美元紙幣到世界各國收購優質資產和高端產業。股票和債券價格的每次漲落,對于能夠操縱這種漲落的金融寡頭來說,都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廣大中小投資者則可能賠得血本無歸。貨幣基礎利率的每一次變動,對于與央行密切聯系的金融寡頭來說,都是一次利用金融衍生品投機獲取暴利的機會。一次通貨膨脹和通貨緊縮的輪替,就可以剝奪一國人民的所有財產。一次巨額的外匯交易,就可以引起一國貨幣的震蕩,甚至造成金融危機、國家破產。金融資本的這種積累方式無須暴力征服,卻能輕而易舉地實現巨額財富的瞬間轉移。“在發展中國家中,不論對勞動力的剝削多么殘忍,也無法抵消匯率與一種無比強大的貨幣掛鉤帶來的后果。”在金融全球化時代,一個國家的經濟一旦證券化、虛擬化,就為國外金融寡頭掠奪本國國民創造的社會財富創造了條件。在這種背景下,一個國家不再可能擁有完整的經濟主權。當然,即便有了這種經濟法則的統治,金融資本主導的國家也并沒有完全放棄暴力的使用,只是這種國家暴力的使用不再表現為對落后地區的殖民征服和資本主義大國集團之間的戰爭,而是表現為維護金融資本全球統治秩序的“警察權”。對于拒絕服從或擾亂這種秩序的“異類”國家,資本帝國一定會不惜動用武力進行討伐,比如美國對伊拉克和利比亞等國的軍事打擊就是如此。
金融資本之所以能夠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實現全球化,很大程度上是國家權力設計主導并推動的產物。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馬歇爾計劃首先就是美國政府的大手筆策劃。只有有了美國政府的無償援助,飽受戰亂的歐洲才能恢復購買力,從而為美國私人公司戰時積累的過剩產能找到買家。而到了20世紀70年代資本主義陷入“滯脹”危機時,又是在美英兩個國家的主導下,新自由主義政策得以在全球推行。“如果沒有1979年—1981年由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總統開始實施的自由化、放寬金融管制和私有化經濟政策,資本全球化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是這些政策的實施使資本在工業化國家成功地打破了自1945年至70年代末以來束縛和制約資本活動的大部分羈絆和屏障。”日本、歐洲以及新興工業國家陸續開放了本地區的金融體系,很大程度上不是這些國家主動選擇的,而是在美國以及美國操縱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壓力下被動選擇的。而正是這種選擇使這些國家經濟主權受到了嚴重侵蝕和損害。
國家的上述行動都是資本利益的體現。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國際金融資本通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發展,已經積聚起了巨大的能量,足以支配和控制國家,以至于使國家僅僅維持表面上的自主性都不再可能了。哈貝馬斯把這種現象稱為晚期資本主義國家的合法性危機。國際金融資本時代占統治地位的資本都是巨無霸資本。在美國,資本集中程度已經非常之高,涉足金融衍生業務的銀行和金融機構總共不超過6家。而這幾家巨無霸金融機構每家都是富可敵國,其資產都是上萬億美元,超過大多數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而其衍生品價值最多達幾十萬億美元。在國際金融資本權力格局中,“與絕大多數人作對的,是一幫數量很少的寡頭精英,他們是華爾街的貨幣利益集團及其同伙,主要的人物都在倫敦金融城、在艾倫·格林斯潘金融革命核心中的三十多家世界一流的國際銀行里”。巨大的資本實力使金融寡頭們幾乎壟斷了國家權力,使國家成為赤裸裸的資本積累工具。最典型的一個案例就是美國《格拉斯—斯蒂格爾法案》的廢除。該項法律是羅斯福新政時期頒布的禁止商業銀行從事證券投資的法律,其主要目的是防止金融寡頭拿普通老百姓的儲蓄存款進行金融投機。但是在華爾街金融寡頭耗費巨資的游說下,國會廢除了這項法律。而正是該項法律的廢除使流入金融市場的貨幣驟增,從而加速了資產證券化的進程。美國在20世紀30年代危機時期從金融寡頭手中奪回的權利,又被金融寡頭再度奪了回去。
金融寡頭對國家權力的操縱和壟斷使民主制度越來越形同虛設。“從1998年起到2008年,華爾街銀行及其美國金融業相關的衛星機構,通過競選捐款和‘游說’,至少已經花費了50億美元來買通美國國會的選票。”美國總統為了回報金融集團的競選支持,所任命的內閣成員幾乎都與華爾街的大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據《經濟學家》2003年統計,在曾經擔任過美國政府要職的405位頂級公司的董事中,絕大部分都是國際金融資本的代表。在2008年金融危機后,美國政府推出了7000億美元的史上最大救市計劃。國家付出了巨額救助金,但卻沒有獲得相應的資本權益。這就相當于“把納稅人的錢白白送給那些將整個世界拖到災難邊緣的人和金融機構”。種種情況表明,在國際金融資本時代,民主權利越來越取決于財富的多寡,公民所享有的權利只剩下喝彩的權利。對于資本發展最新時代出現的現象,哈貝馬斯指出,國家不再只是一般的生產保障條件,而是積極地介入到再生產過程之中。而國家越是卷入直接的生產關系和財富的再分配之中,就越是使生產關系日益政治化,越是把矛盾集中于國家,而國家政治也就越發顯得腐敗。正如美國前國務卿布賴恩所說:“富豪統治一個共和國是最令人憎惡的,它比君主制更專制,比貴族制更無情,比官僚主義更自私;它在和平時期掠奪國家,在災難時刻密謀反對國家。”
六、小結
在馬克思的視野中,資本是一個能動的主體。自從它誕生以來,就承擔著創造全球市場的歷史使命。這個使命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之中,而世界歷史不過是資本展示自身使命的時空載體。為了完成這個使命,資本形態不斷發展,從商業資本、產業資本逐步過渡到金融資本形態。像任何一個有機體一樣,資本形態的每次轉變,都意味著其一次重要的成長。資本形態這種變化總的趨勢有兩個:一是資本力量越來越集中,越來越強大;二是資本從外在于生產過程(商業資本)到完全掌握生產過程(產業資本),逐步發展到日益脫離生產過程(金融資本)。正是在這種形態轉換的過程中,資本才獲得足夠的能量,一步步地從歐洲一隅的民族國家,走向雖然封閉但卻更為廣闊的世界殖民空間,最終邁向了全球。
盡管資本的力量隨著形態的變換而不斷增強,但無論哪一種資本形態,在其發展進程中都離不開國家的支持和保障。在資本力量弱小的時候,它尋求國家權力的庇護,早期的商業資本就與封建國家權力緊密結合在一起,并激化起國家之間一輪又一輪的商業征服,而它就是借助這種國家間的斗爭而不斷地伸展自己的軀體,擴大著自己的范圍。當資本力量發展壯大,進入產業資本時代時,它就建立起了自己獨立的運行規則,這時,它不再需要國家權力的超經濟強制來行使經濟職能了,于是國家從經濟領域退居上層建筑,以形式上相對自主的公共權力,為資本積累提供外部秩序的維護。國家本身的組織制度也得到了資本的改造,民主制度發展了起來,市民社會的實質性不平等與公民社會的形式平等完美地融合在資本與國家的二元結構中。當資本力量走向集中和壟斷,發展到金融資本時代時,它的力量就得到了空前的增強,甚至可以操縱國家的內外政策,從而把國家直接當作自身積累的工具和利器。它不再排斥國家這個公共權力,而是直接占據甚至吞噬了國家權力。盡管力量不斷增強,但在對外拓展上,面對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地區割據,它仍然需要借助國家暴力來為自己的空間拓展掃清道路。隨著非資本主義的世界地區日益資本主義化,隨著民主制度在世界各個主權國家的普遍發展,資本最終以自己特有的經濟規則統治了全球。這時,它開始弱化自誕生以來一直伴隨其左右的國家暴力的運用,但這只是因為它史無前例地獲得了強大的物化權力。而為了維護這種主要基于經濟規則的剝奪和統治體系,它不是放松了而是加強了對國家權力的支配和運用。隨著國家越來越屈從于資本力量的支配,民主政治越發向寡頭政治轉變,國家的相對自主性已經難以維持,進而陷入合法性危機。資本與國家關系的這種演變被阿瑞基精煉地概括為“從一種積累體系完全基于和從屬于權力體系的制度,轉變成一種權力體系完全基于和從屬于積累體系的制度”。這種轉變充分體現了資本發展的日益成熟,但也預示了資本統治將走向衰亡。它表明,資本已經開始成為自身發展的限制,國家只是它為了擺脫這種限制而尋找的避難所。正如哈特和奈格里所說:“民族國家的衰弱乃是國家和資本間關系的充分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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