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克思的“工藝學”幾乎不為國內科技哲學界所知,其學術價值被嚴重低估,以至于“技術哲學的經驗轉向”充斥西方后現代話語,因此,重建馬克思工藝學思想的經典話語權對當代技術研究是必要的。根據文獻學的學術傳統和技術哲學/史的分析規范來重新核查馬克思工藝思想的文本形態,可以呈現馬克思從對技術的抽象人本學分析到基于社會歷史因素批判性考察具體技術問題的轉變過程,同時也可以呈現作為作者的馬克思的讀者旨趣與認識論旨趣對立與統一的過程。另一方面,與主流工藝學不同,馬克思工藝學是一個以資本批判和勞動解放為主旨的技術思想體系,但尚待完善與開發。一言以蔽之,馬克思的技術哲學思想比傳統習見要豐富得多,具有整理與重構的深遠意義。
長期以來,馬克思是否有技術哲學思想是一個懸而未決的議題,因為不論是對技術異化的批判,還是科學技術作為生產力的論斷,都不足以構成一個學科體系,而一個完備的學科體系應該擁有思想史源流、經典著述、基本范疇和研究方法等學術構件。
“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學科建設是如此,理論研究也是如此。在國內相關領域特別是科技哲學界,有關馬克思工藝或技術思想的研究往往局限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及其手稿等文本,忽視馬克思《布魯塞爾筆記》和《倫敦手稿》中的工藝學筆記部分,或者忽視馬克思對工藝學筆記等部分再整理所形成的《引文筆記索引》(Verzeichnis zu dem Zitatenheft)等部分。缺乏對文本的全面占有也就意味無法把握馬克思工藝思想的全貌,對它的詮釋也有失偏頗。把這些文本串聯起來,我們就能窺見其工藝思想的形成過程:馬克思從摘錄筆記(《工藝學筆記》)到對筆記的整理與分類(《引文筆記》);再到對《引文筆記》的主題化(《引文筆記索引》);直到創作出成熟的理論著述(《資本論》及其手稿)。這個過程,表面上是馬克思對以往研究的整理與分類,實際上是他不斷思考如何將研究材料向著歷史唯物主義方向進行自我主題化的過程。
有關馬克思工藝學思想已引起部分學者的重視。國外學者往往強調其《工藝學筆記》中的細節,缺乏整體性的視角。國內某些研究極其精致富有見識,但都是基于唯物史觀的研究框架。工藝學思想屬于科技史/科技哲學范疇,有其特定的學術規范和思想傳承,因而更需要將其置于科技史/科技哲學的范疇中加以考量。國內學者雖然開始重視《工藝學筆記》,但是對馬克思《引文筆記》中的工藝思想及其相關的思想布局等問題缺乏關注。本文重點在于從技術哲學/思想史的維度審視馬克思不同階段的《工藝學筆記》等文本及其思想的演變,將馬克思的相關文本置于馬克思工藝思想形成的歷史脈絡之中、置于當時工藝學的學術環境之中,以此來檢視馬克思工藝學思想的發生過程、理論構成、思想特點和發展態勢以及開拓空間。一言以蔽之,馬克思的技術哲學思想應該是他對既有“工藝學”的研究、批判與超越,從而建立起強調勞動解放的新工藝學體系。
一、馬克思工藝思想的文本構成及其出版情況
判斷馬克思工藝思想文本構成的關鍵在于對“工藝”等核心概念的界定。具體而言,馬克思文本中的“Technologie”及其變體形式在中文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被譯為“工藝學”“工藝上的”。根據MEGA2的編者考證,在《資本論》第二版(1873年)中馬克思對這一詞的使用進行了修正,多處的“Technologisch”(工藝學的)被“technisch”(技術的)所取代,并對“Technologie”與“Technik”進行了更精確的區分。這是因為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工藝/工藝學”(Technologie)概念逐漸被內涵更加廣泛的“技術”(Technik)概念所取代,馬克思也因此在《資本論》的后續版本中對該術語進行了調整。
所以,在1873年之前的文本中,馬克思通常使用的是“Technologie”(工藝/工藝學)。在《資本論》第二版中,馬克思將“Technologie”界定為揭示勞動過程或生產過程的科學、知識體系等。除此之外,他還在強調與人的手或勞動相關的技藝的地方使用“工藝”一詞,如傳統工匠的手藝、手工業者的技藝以及機械生產的工藝。這一思想主要是受到工藝學的學科創始人德國著名學者約翰·貝克曼(Johann Beckmann)的影響,他將“工藝學”界定為勞動活動及其勞動結果、原因的系統闡釋。而技術(Technik)一詞是指具體的機器與工具等實體、技術規則、方式方法等。但是,從馬克思思想的構成、目的和旨趣來看,將其思想概述為工藝思想或許更為精確。
馬克思與工藝相關的文本主要有以下四類:第一類是馬克思從工藝學著作中摘錄的內容,形成了《工藝學筆記》;第二類是馬克思在對《工藝學筆記》再整理過程中形成的《引文筆記》等;第三類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等人的通信,這些信件展示了馬克思在研究工藝學的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及其思考;第四類是馬克思本人有關工藝的論述,主要表現在《哲學的貧困》《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1861—1863年手稿”)、《資本論》等著述中。
第一類文本,即《工藝學筆記》。目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2)只出版了一部分,其中布魯塞爾時期的《工藝學筆記》(heft5)出版在MEGA2第四部分的第三卷中,或可參見萊納·溫克爾曼(Rainer Winkelmann)的《卡爾·馬克思:分工、機器和工業摘錄》(Karl Marx:Exzerpteüber Arbeitsteilung,Maschinerie und Industrie)。馬克思在布魯塞爾時期首次進行了工藝學研究,他研讀并摘錄了查爾斯·拜比吉(Charles Babbage)《論機械和制造業的經濟》、安德魯·尤爾(Andrew Ure)的《工廠哲學》。馬克思此時的關注重點表現為“對機器和工業問題的政治經濟學研究,而不是直接的技術興趣”。關于拜比吉的著作,馬克思從此書的第十三章(政治經濟學部分)開始摘錄,主要涉及商品質量的檢驗及其對價格的影響(占4.5頁,共22頁)、大工業的原因和影響;關于尤爾的著作,馬克思重點摘錄了書的第四部分,即“工廠體系的商業經濟”(占3.5頁,共14頁),這一著作的重點是技術問題,但這并未引起馬克思的重視。
雖然MEGA2尚未出版《倫敦筆記》中的工藝學部分(B56),所幸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將其所收藏的馬克思原始文獻公布在網站上,同時有學者將這部分筆記單獨編輯成冊,即漢斯·彼得·米勒(Hans-Peter Müller)的《卡爾·馬克思:工藝—歷史摘錄筆記》(Karl Marx:Die Technologisch-Historischen Exzerpte),這是“倫敦筆記”時期的工藝學筆記的首次公開問世,同時也是目前學界研究這部分筆記的重要文獻依據。這一時期的《工藝學筆記》主要是馬克思對約翰·亨因里希·莫里茨·波珀(Johann Heinrich Moritz von Poppe)的《18世紀和19世紀的力學》《一般工藝學教程》《手工藝、工場手工業和其他實用工業專用物理學》《從上古至現代的數學史》《工藝學史》以及尤爾的《技術詞典》、貝克曼的《發明史文集》的摘錄,共44頁,其中摘錄最多的是波珀的《工藝學史》(占26頁)以及尤爾的《技術詞典》(占7.7頁)。對于《工藝學史》,馬克思主要摘錄了制表技術(占124行)、谷物碾磨機和一般碾磨機的發展史、技術原理與操作流程等(占107行)、羊毛織物的生產工藝(占88行)等;對于《技術詞典》,馬克思主要摘錄了蒸汽機的原理與發展史(占89行)、鐵路(占44行)等。
第二類文本是《引文筆記》以及《引文筆記索引》。1852—1857年,馬克思的研究工作由于各種原因被迫中斷后,為了重新開展研究工作,他重新整理了以往的筆記,對這些繁雜且分散的筆記進行了主題化分類,形成了《引文筆記》。這些主題代表著他準備撰寫政治經濟學著作時思考的重點問題,因此,能夠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等文本中看到《引文筆記》的痕跡。《引文筆記》計劃在MEGA2的第IV部分的第16卷出版,目前仍未出版,這部分原始文獻收藏在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IISH),有學者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了研究和解讀。《引文筆記》是23張紙對折裝訂而成的自制筆記,共有92頁(缺25—28頁),沒有封面和標題,標題是根據《引文筆記索引》確定的。
《引文筆記索引》是馬克思按照統一標準“對《引文筆記》中的材料所作的概括性索引”。它被公開發表在MEGA2的第II部分的第2卷中,中文版發表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的第31卷中。這些文獻是馬克思為撰寫《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二分冊而進行的準備工作,同時也是《1861—1863年手稿》的直接理論材料。《引文筆記》的第23—24頁馬克思以“M)機器”(Maschinerie)為標題。在這一標題下馬克思主要提出了以下幾個問題,“機器對勞動力的需求”“機器對延長工作時間的影響”“兒童的長時間勞動”“將以往的生產方式轉變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節約生產成本(原材料和機械)對利潤率的影響”。在《引文筆記索引》中,馬克思將原先在《引文筆記》中23頁的“M)機械”整理為“V”點,即“(v)機器(23)。以往的生產方式轉化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22、24)(25、26)(68)。工人妄想分享自己勞動的生產率(68)”。這些數字對應的是《引文筆記》上的頁碼。
第三類文本是馬克思與他人之間的通信。信件是研究過程中容易忽略的一種文獻,但是通過閱讀這些信件可以發現,馬克思不同階段所面臨的工藝學問題以及他的處理方式等。與工藝思想相關的重要信件主要有1846年12月28日馬克思致巴維爾·瓦西里也維奇·安年柯夫的信,馬克思在這封信中批判了蒲魯東《貧困的哲學》中關于機器與分工的思想;1851年10月13日馬克思在給恩格斯的信中交代了他最近在倫敦圖書館鉆研工藝學;1863年1月24日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件中寫到他在動手寫“機器一節”中遇到的問題。四天后馬克思又寫信給恩格斯,圍繞這一理論困境進行了更為詳細的論述。從這些信件的日期來看,這些時間節點都是馬克思工藝思想發展過程中的重要階段。首先,1845年馬克思首次研究了工藝學,1846年遭遇到蒲魯東的《貧困的哲學》中關于機器的專章討論,1846年12月28這封信也是馬克思首次將自己的工藝學研究成果應用到具體的理論闡述中去,這些思想被發表在《哲學的貧困》中。其次,從1851年這封信中知曉馬克思移居倫敦之后重新開始了工藝學研究;最后,1863年的兩封信使我們知曉馬克思在撰寫政治經濟學巨著的過程中遇到的有關“機器”問題的理論困境、處理方式以及思想的轉變過程。
第四類文本是馬克思自己的理論著述。馬克思有關工藝思想的論述主要集中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稱“巴黎手稿”)《哲學的貧困》《1861—1863年手稿》《資本論》等。這些著作表明,馬克思不同階段對工具、機器等的理解是不同的,要想弄明白其中的緣由就需要將這幾類文本串聯起來,對比馬克思不同時期對技術的了解程度,關注的重點問題的改變以及思想的演變等。例如,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只注意到機器的消極性,將機器作為異化勞動的形容詞,“隨著資本的積累,工人日益完全依賴于勞動,依賴于一定的、極其片面的、機器般的勞動。這樣,隨著工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被貶低為機器”。然而,到了《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將機器、工具等視為生產力、一般生產工具,將其置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總體框架中來分析,同時強調了機器應用的歷史進步意義,“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里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不再停留于對機器作宏觀、抽象分析,而是深入到具體機器內部進行微觀經驗分析,如“所有發達的機器都由三個本質上不同的部分組成:發動機,傳動機構,工具機或工作機……傳動機構由飛輪、轉軸、齒輪、蝸輪、桿、繩索、皮帶、聯結裝置以及各種各樣的附件組成”。
由此可見,在不同時期,馬克思對待機器的理論態度和考察方式都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轉變,這是為何?要想弄清楚馬克思不同文本中的理論態度及其主題的變化需要厘清馬克思理論闡述背后的思想資源、理論支撐以及針對的現實問題等。
二、不同時期文本的主題及其意義變遷
厘清馬克思不同時期的文本的主題及其意義變遷,需要遵循不同類別文本之間的內在邏輯。從《工藝學筆記》到《引文筆記》《引文筆記索引》再到《資本論》等理論著述,表明了馬克思是如何將研究思想轉變為成熟的理論著述的過程。馬克思系統研究工藝學著作分別在1845年與1851年,1845年馬克思關注的是外在于技術本身的技術應用問題;1851年馬克思則逐漸轉向了技術本身。然而,在19世紀50年代末,當馬克思準備整理自己之前的筆記來撰寫政治經濟學著作時,關于技術本身的問題以及相應的筆記再次遭到“冷遇”,參見《引文筆記》《引文筆記索引》。只有到寫作《1861—1863年手稿》的“機器一節”時他才忽然停下筆并且真正意識到,他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創造不能缺乏對技術的經驗分析部分。《資本論》是馬克思批判性應用這些研究成果的產物,在這一著作中他創造性地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意義上的工藝學概念。
1845年馬克思首次研究工藝學,他關注的重點是技術—經濟學等技術社會應用問題,在《布魯塞爾筆記》(Heft 5)中,馬克思重點摘錄了機器的應用對生產效率、商品價格、勞動分工、工資等的影響。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通過閱讀馬克思的工藝學摘錄筆記發現,他對工藝學著作中有關具體技術的問題并不感興趣,在遇到這部分內容的時候他往往選擇跳過,直接閱讀原著中技術—經濟學的內容。由于目前仍未有文獻表明馬克思此次工藝學研究有什么具體或直接的目的,因此,這種閱讀和摘錄的選擇實際上是馬克思直接面對文本的興趣,即“閱讀旨趣”。那么如何理解馬克思這種閱讀旨趣?為何他會關注機器與勞動分工、制作(指少數個人的生產)與制造(眾多個人的生產)的區別或手工業和大規模工業的區別?
實際上,這一時期的工藝學筆記形成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與《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共產黨宣言》之間。從《巴黎手稿》與《巴黎筆記》可以看出,馬克思此時逐漸轉向政治經濟學研究,而他這一階段對工藝學著作的研讀實際上也完全是出于政治經濟學理論探究的目的。從馬克思摘錄的內容來看,他此時將機器等技術問題視為政治經濟學中的子領域,而非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領域或獨立的學科(工藝學)來看待。馬克思是通過阿道夫·熱羅姆·布朗基(Adolphe Jérôme Blanqui)的政治經濟學著作《歐洲從古至今的政治經濟學史》以及恩格斯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等書了解到尤爾、拜比吉的著作。如此一來,也就能理解馬克思為何對書中有關具體機器經驗描述的內容“視而不見”了。
據MEGA2的編輯所言,關于拜比吉《論機械和制造業的經濟》,馬克思直接跳過了書的第一部分,這部分涉及各種技術發明在生產過程中的應用,而首先摘錄了書的第二部分(一些關于政治經濟學的問題)。對于尤爾的《工廠哲學》,馬克思同樣首先跳過了該書的第一卷,這一卷闡述的是英國紡織業的制造階段向機器階段的過渡,從第二卷開始摘錄,第二卷主要論述了各種工廠的工作條件和相應的立法,最后才回到第一卷,摘錄了5頁左右的內容。然而當馬克思試圖駁斥蒲魯東關于機器與工具區別的錯誤言論時,他不得不重視具體的工藝問題,直接引述了拜比吉有關機器的定義、尤爾關于工廠手工業以及自動工業體系之間的區別等內容(參見《哲學的貧困》)。據學者考察,這些引述的內容實際上已經超出了馬克思1845年《工藝學筆記》摘錄的內容,由此可見,與蒲魯東的論戰使他重新閱讀了拜比吉與尤爾的這兩部著作,補充了之前忽視的內容。
1851年馬克思參加了首屆萬國工業博覽會,此次博覽會使馬克思意識到資本主義社會或許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而這一切與技術發明有著密切的關系,從而促使其進行一系列屬于政治經濟學之外的研究,如工藝學等。這些內容可以通過馬克思1851年10月13日與恩格斯的通信或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來獲知,由此我們可以推斷馬克思倫敦時期的《工藝學筆記》(B56)大致是此時形成的。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研究初衷使得馬克思這一時期的《工藝學筆記》記錄的內容達到了技術人員或工程師所處的水平,它聚焦于具體的生產工藝流程、機器發明史等。1851年,馬克思多次向恩格斯提及自己在倫敦博物館中鉆營政治經濟學之外的學科,即工藝學,這種表述實質上已經暗示了馬克思將工藝問題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來認識,事實上他確實是如此做的,與布魯塞爾時期的《工藝學筆記》相比,倫敦時期的《工藝學筆記》更加傾向于技術本身的問題。在B56筆記中,馬克思記錄了手工業的各種操作和手段以及“谷物磨”“紡紗機”“蒸汽機”的技術原理與發展史等內容。馬克思此時可能尚未意識到這些技術細節將成為他日后分析資本主義特殊生產方式的關鍵所在。
除此之外,在這一時期還有另一重要文本,即兩本有關倫敦工業博覽會的展品目的和說明:《1851年大博覽會展品所代表的各國工業及工業原料》(第1部)、《各國的工業,第2部—工藝、機器、工業的現狀概述》(1855年)。閱讀《資本論》可以發現,馬克思從這兩部著作中引述了大量內容,尤其是第2部,《各國的工業》是馬克思《資本論》“機器和大工業”一章中“機器的發展”的重要材料來源,如“用機器制造機器的最重要的生產條件,是要有能供給各種強度的力量同時又完全受人控制的發動機。蒸汽機已經是這樣的機器。但是,機器各部件所必需的精確的幾何形狀,如直線、平面、圓、圓柱形、圓錐形和球形,也同時要用機器來生產”。馬克思并未將這些內容摘錄在筆記本上,而是在寫作的過程中直接從原書中引用,他重點關注了蒸汽機、電磁發動機、紡織機器、制造機器的機器等,這些機器是當時最前沿的科技成果,同時也是自動化機器體系的重要構成。由此可見,19世紀50年代,馬克思先后研讀了工藝學主流學者如波珀、貝克曼等人的著作,使馬克思了解了工廠手工業及其之前的工藝史與技術原理,而工業博覽會及其相應著作則幫助馬克思了解了最新的科技成果、最先進的自動化生產體系等。此時,馬克思不再將技術視為政治經濟學的子領域,而是將其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來理解,由此,他才可能發現在討論機器等問題時,工藝學區別于政治經濟學的關鍵所在。
1853年以后,馬克思開始投身新聞事業,直至1858年他才重新開始自己的研究工作。這次研究馬克思撰寫了《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政治經濟學批判》(分冊)《1861—1863年手稿》等。按照上文的分析,機器等工藝問題已經被馬克思作為獨立的核心問題來研究,然而他并未就這些內容發表自己的觀點,那么當馬克思準備建構自己的理論體系時,他是如何處理這些工藝學研究材料的?從《引文筆記》來看,馬克思此時系統化處理的仍舊是機器在經濟學中的作用,B56筆記中的內容似乎被馬克思遺忘了。在創作《引文筆記》的第一階段(1859年1月—2月),馬克思雖然以“M)機械”為題,但是馬克思并未使用工藝史、工藝學等文獻進行分析。如討論“機器對延長工作時間的影響”他主要從“固定資本增大”的角度來討論;討論“傳統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化”時,馬克思主要采用的文獻有《勞動人口今昔狀況的歷史,農業、工業和商業的發展》《手工業工人和機器》。第二階段(1859年3月—5月),馬克思在筆記本的第51頁和68頁繼續以“機械”為題,前者記載的主要是棉紡織工廠的機器和工人數量的統計表,后者涉及機器代替勞動、擴大剝削、節約材料等內容。這些標題與具體內容代表著馬克思這一階段所思考的重點問題以及理論創作的初步計劃。從這些內容來看,《倫敦筆記》中工藝學部分似乎面臨“塵封”的命運。然而,從《1861—1863年手稿》來看,馬克思最終大量采用了倫敦時期《工藝學筆記》中的內容,這種轉變因何觸發?
在撰寫《1861—1863年手稿》“機器一節”時,馬克思忽然中斷了這一節的寫作。他在給恩格斯信中解釋了具體的緣由,“我在動手寫我的關于機器的一節時,遇到一個很大的困難,我始終不明白,走錠紡紗機怎樣改變了紡紗過程”。隨后幾天馬克思再次寫信說明這一問題,“我正在對機器這一節作些補充。在這一節里有些很有趣的問題,我在第一次整理時忽略了。為了把這一切弄清楚,我把工藝學的筆記(摘錄)全部重讀了一遍,并且去聽韋利斯教授為工人開設的實習(純粹是實驗)課(在杰明街地質學院里……”。“機器一節”是指《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機器。自然力和科學的應用”一節,根據馬克思信中所說,在一開始撰寫這一節時(第V筆記本)遇到了一些具體的技術問題,他不得不中斷這部分的寫作,之后馬克思又在這個手稿中的第XIX、XX本中對這一節內容進行補充,根據馬克思在第XIX筆記本封面所寫的時間,補充的時間應該是1863年1月。這些內容最終構成了《資本論》第1卷的第13章。
所謂“第一次整理的時候忽略了”,實際上是指馬克思在創作《引文筆記》的過程中忽略了技術本身的問題。但實際上馬克思在1851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重視具體的工藝問題了,那他為何再次忽視?原因或許在于,馬克思并未打算將這些技術細節(B56)用于手稿的撰寫中,他才記錄得如此詳細。然而,當馬克思實際寫作時,他遇到了“走錠紡紗機怎樣改變了紡紗過程”這一理論困境,為何這個問題會促使馬克思決定重新研究機器等工藝學問題?工藝學的創始人貝克曼將工藝學界定為對所有勞動活動及其勞動結果、原因的系統闡釋,這種界定將工藝學劃歸為研究實際勞動過程的學科。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在1851年左右就已知曉。
因此,他意識到要想解決這一問題,不得不借助工藝學。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重新考察了他1851年的《工藝學筆記》,這一筆記摘錄的主要是對各種工具、機器與生產工藝等的經驗描述。除此之外,馬克思還去聽了羅伯特·韋利斯(RobertWillis)教授給工人開設的應用機械學課程,韋利斯教授“從1853年到1868年曾在政府礦業學校兼任機械學講師”,也就是在馬克思所說的“地質學校”。馬克思主要吸收了韋利斯《機構原理》中關于機構、傳動機的定義,這直接關涉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關于工具與機器的本質區別的討論。當馬克思進一步了解了具體的技術情況后,他對《1861—1863年手稿》的“機器一節”進行了補充,補充之后的內容主要就是工藝史、機器發展史等,這些技術細節被馬克思創造性應用到《資本論》中。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首先明確指出,“生產方式的變革,在工場手工業中以勞動力為起點,在大工業中以勞動資料為起點。因此,首先應該研究,……機器和手工業工具有什么區別”。馬克思以約翰·懷亞特發明的紡紗機(“不用手指紡紗的機器”)的例子來說明,工具與機器的本質區別在于工具機,因為工具機使“人不再用工具作用于勞動對象”,人現在只是作為一種能夠隨時被自然力、機械力代替的動力作用于工具機,而發動機如蒸汽機、熱力機、電磁機的發明并未引起生產方式的革命、也未引發工業革命。除此之外,馬克思還借助走錠紡紗機來說明自動化的機器體系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理論分析實際上都是馬克思對早期摘錄的技術細節的批判性應用與創造性轉化的結果。概言之,馬克思唯有到此時才真正自覺意識到要想探究傳統生產方式向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轉變的歷史原因等問題,僅僅依靠哲學、政治經濟學等學科是不夠的,工藝學是他無法回避的重要理論資源,不僅需要對其進行深入研究,而且需要將其應用到理論創造中,如此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分析方具有科學性。
總的來說,馬克思在1845年之前對工藝學無甚了解,他對機器的理解主要基于哲學人本學,代表文獻有《巴黎筆記》《巴黎手稿》等。1845年,馬克思第一次接觸工藝學著作,但是他主要關注的是技術應用問題,代表文獻有《布魯塞爾筆記》中的工藝學部分;1851年,馬克思再次進行了工藝學研究,此次研究的摘錄筆記記載在《倫敦筆記》中,主要是關于工藝史、機器原理等,這意味著馬克思的研究視閾從外在于技術本身的技術應用問題轉向了技術本身的經驗研究。但是,從《引文筆記》等來看,馬克思在50年代末進行理論創造時,他依舊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工藝本身的問題,即使“機器”作為標題在他的理論計劃之中,但也僅限于從政治經濟學出發來理解,直到馬克思在創造《1861—1863年手稿》的“機器一節”時,他遇到了自動化機器體系是如何改變勞動過程這一理論困境時,他才不得不重新審視工藝學。在馬克思工藝思想的生成過程中,技術本身的問題總是被有意無意的忽視,這實際上是馬克思“讀者旨趣”和“認識論旨趣”的沖突所致,它同時也展示出從《工藝學筆記》到《資本論》中成熟的工藝思想創作之間的復雜過程。
三、馬克思工藝思想的獨特性
縱觀馬克思整個思想的發展過程,工藝思想是不可忽視的部分。然而,馬克思的工藝思想不同于同時代的其他工藝學。首先,馬克思研究工藝學是為了了解不同時期的生產方式,這與技術的發展直接相關;其次,馬克思在批判德國工藝學的基礎上,創造性地提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工藝學概念及其方法論;最后,馬克思工藝學思想的出發點是處于感性實踐活動中的人,其理論旨趣是勞動解放。
首先,馬克思閱讀的工藝學著作是他所處時代中最有代表性的,它們幾乎構成了工藝學這一學科的發展史。貝克曼是工藝學學科創始人,他主張工藝學是一門教導人們“如何使用或加工原材料以適應各種用途”的學科,但他的著作卻未能實現這一“宏愿”。波珀是貝克曼的學生,他在繼承和發展前者的基礎上,將工藝學的研究對象擴展到包括手工藝、機械制造品等所有與工藝操作及其產品相關的領域。但是,這兩位學者受限于德國當時落后的技術狀況,對當時的前沿技術關注不足,尤其是貝克曼,他幾乎忽視了機械技藝與機器構造等內容。拜比吉與尤爾是當時最先進國家的工業生產理論家,他們推動了工藝學的現代化轉換,前者帶領工藝學離開手工業、行會等封閉世界,進入競爭性的世界市場;后者則分析了當時最發達的自動化機器體系。工藝學的學科史不僅是一部思想史,更是一部技術發展史。對這些著作的閱讀,使馬克思更加全面地了解了從傳統手工業、工廠手工業到機器大工業不同歷史階段的生產工藝與勞動方式。
其次,馬克思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對“工藝學”概念進行了界定,“工藝學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從而人的社會生活關系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這一概念它不同于德國工藝學學科創始人貝克曼、也不同于波珀、尤爾等人,波珀在貝克曼的基礎上,認為一般技術或工藝學根據預期目的的相似性,將工藝和工廠所有的工作和手段集合在一起,并將適用于各種工藝和工廠的教義和規定匯集在一起。這些人雖然作為馬克思工藝學思想的理論資源,但是馬克思對其始終保持著批判態度,他在研究工藝史、技術原理等內容時,不僅注重技術本身的問題,而且還看到了其中蘊含的社會歷史因素。正如貝克曼意義上的工藝學是一門描述、編目的科學。同樣,波珀的工藝學也僅僅是對工具、機器以及生產工藝等的描述,而不是以勞動的社會組織為背景。顯然,馬克思并不認同這種缺乏歷史因素的抽象工藝學。他表示,“通過分析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過來從當時的現實生活關系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要容易得多。后面這種方法是惟一的唯物主義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科學的方法”。
最后,從歸根結底的意義上來說,馬克思的理論出發點始終是處于現實生產生活中感性、具體的人,研究工藝學也是為了揭示處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勞動者的存在狀況。馬克思對具體技術的經驗研究使其真正了解了資本主義的特殊生產方式。他明確表示,對于政治經濟學而言,勞動的具體目的和形式是無關緊要的,考察實際的勞動過程屬于工藝學的范疇。這也是為什么當他準備處理機器對勞動過程的影響時,就自覺轉向了對技術本身的研究。畢竟“政治經濟學不是工藝學”,政治經濟學針對的是生產一般,它并不研究“一定社會階段上對特殊生產形式的關系”,它并不研究勞動過程的具體操作與實踐經驗。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將“技術應用研究”與“技術經驗研究”統一起來,對機器應用如何作用于生產過程的探究需要以了解具體工藝為前提。正是基于對技術進行實證經驗考察,馬克思才能科學揭示出機器對勞動的剝削與規訓,而非道德評判。
隨著學界對馬克思技術哲學思想研究的深入,學者對其思想及其當代價值的贊譽愈盛,如學者溫德琳表示,“20世紀和21世紀的技術哲學在馬克思敘述的兩極之間循環往復”。“看來可以這樣說:像A.孔德這樣的哲學家是與技術哲學的考古學聯系在一起的,而K.馬克思是與技術的當代哲學聯系在一起的”。芬伯格等人更是將馬克思作為自己技術哲學思想的直接理論來源。然而,由于有關馬克思工藝思想的部分原始文獻在近些年才逐漸被編譯并公之于眾,因此關于馬克思這部分的思想仍舊有待深入挖掘,可以肯定的是,“決定論”“異化”“技術應用”等簡單命題都不足以形容馬克思工藝思想的精神實質。
四、結語
國內學界長期將馬克思主義科技哲學等同于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即使提及馬克思的科技思想也不過是技術“異化”、科技作為“生產力”等只言片語。本文研究表明,這些習見即使不是錯誤的,也是亟待改進的。
第一,對于馬克思主義科技哲學思想而言,馬克思的《工藝學筆記》與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如果說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代表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思想,那么馬克思的《工藝學筆記》則是馬克思主義技術思想的“發源地”。
第二,馬克思的工藝思想極其復雜,僅就文獻形態而言,它不僅有文獻摘要、讀書筆記、會展實錄和正式出版物等多種形態,而且每種形態都歷經不同的發展時期,有些文本至今依然在編撰過程之中。要全面了解馬克思的工藝思想,可能需要長期的文獻甄別和技術史研究。本文只是略作梳理而已。
第三,僅就目前的文獻梳理看,馬克思的工藝思想是一個以資本批判和勞動解放為主旨的技術思想體系,對當代社會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思想價值。由于文獻和研究有限,馬克思的工藝思想及其文獻體系尚不完備,亟待整理和開發。
作者:陳敏、安維復
文章來源:《哲學分析》2024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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