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亞瑟·畢森是20世紀早期美國著名的東亞問題研究專家,曾經擔任過美國政府的東亞政治經濟顧問,也是《紅星照耀中國》作者埃德加·斯諾的好朋友。1937年6月“盧溝橋事變”之前,在斯諾的幫助下,畢森與其他幾位美國同行一起,悄悄奔赴延安,親眼見證了當年中國社會的現實與根據地的日常,采訪了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紅軍領袖,并將這些見聞與采訪記在兩個筆記本上。這就是今天的《1937,延安筆記》。
第三章 越水翻山
……
星期一,六月二十一日
清晨五點半時,大家就都爬起來了。匆匆往肚子里灌下幾杯熱茶,便立即動身了。
但是,這天的行程,從一開始就頗為不順,挑戰頻頻,險象環生。結果,都到半下午了,一共才走了四十英里,僅僅趕到了甘泉。
黃土路上橫著一道又一道既寬又深的溝??缭竭@些溝壑的難度,絲毫不遜于渡河時的艱辛。
在一座陡峭的懸崖邊的土路上,汽車險些就要翻倒,落入深不見底的溝壑里。
有一次,車輪陷入了爛泥中,輪子空轉了半天,汽車卻紋絲不動。直到我們找了很多人來,才齊心合力,把車子拽了出來。
緊接著,便需再次渡過漲水的洛河。因為水流太深,實在不敢過,我們只好繞道,去了另外一個水淺的地點渡河。
汽車在河床里還算順當。但是上到對岸,卻陷入了泥沼。好不容易掙扎出來后,卻立即又陷入了一個更深的泥沼,最后,車子干脆癱在了懸崖下邊,不再動彈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才有一群紅軍戰士趕來,好歹幫忙把汽車拽了出來。
進入一個小村莊后,我們才坐下來,喘了口氣。喝了點小米粥,吃了些煮雞蛋,草草打發了早飯。
正午時分,再次動身出發后,卻遇上了這一天最糟糕的場面。
這回出事的,是那輛汽車。恐怕它也是受夠了折磨,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賣力了。
當我們穿越了一條大溝,往高處攀爬時,汽車的引擎突然開始噼里啪啦地亂響起來。艾飛慣用的那套安撫手段,此刻卻都失靈了。汽車勉強朝前爬動了幾米遠,便再也不肯挪窩了。
艾飛檢查了火花塞,發現它們看上去都沒什么問題。輸油線不給油,結果艾飛把油線給吹爆裂了。就這樣子湊合著,汽車又往前開了短短一段距離,便再次咽氣熄火了。
此刻已是十一點了。大家決定,干脆別著急了,就地休息一下也好。
就這樣,我們在半山腰上耽擱了整整三個小時。艾飛獨自一人圍著那輛汽車,前前后后地折騰。我在筆記本上又補充了一些信息。除此之外,大部分時間我們都無所事事,只能耐著性子,站在一旁觀看、等待。
四周都是荒山野嶺,無處可以購買汽車零件。但艾飛卻展示了一位機械師的神通廣大。只見他先把啟動汽化器取下來,拆開擦洗干凈了,接著又擺弄點火器,琢磨了好大一會兒。再接著,他又回過頭來,繼續對付啟動汽化器,最后又整理了節流氣閥。
經過這么上上下下、翻來覆去地折騰,謝天謝地,我們終于又能前進了。賴有艾飛的妙手回春,引擎雖仍不夠完美,但已經能勉強上路,不敢多求了。
又磨蹭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才抵達了這天的第一個目的地:甘泉。
在這座歷史悠久的古城里,我們找到了一家干凈整潔的飯館,美美地享用了一頓午餐。
艾飛也在城里買到了一套新的火花塞。當他往車上安裝了火花塞,引擎輕輕地發出歡唱時,身旁圍攏了一群人,聚精會神地瞧新鮮。
接近四點的時候,我們離開甘泉,踏上了最后一段旅程,朝著三十英里之外的延安城進發。
終于一路順暢,再無任何障礙了。兩個小時之后,我們便抵達了延安的城門下。站崗的衛兵草草地查驗了我們的介紹信后,就揮手放行了。
顯然,我們要來訪的消息,早已提前傳遞到這里了。于是,街頭便出現了一幅動人的景象。
賈菲和他的妻子艾格尼絲與佩吉·斯諾不期而遇。佩吉起初愣了一下,竟沒認出來賈菲是誰,但緊接著,她就突然一把摟住了艾格尼絲,與她熱烈擁抱起來。
佩吉把我們一行人帶到了交際處(編者注:原作寫為“外交部”,應為“交際處”。)所在之處。賈菲夫婦二人分配到了一間屋子,里面有一鋪炕。我們其余三人則合住在另外一間。
大家馬上打來了水洗澡,里里外外都換上了干凈的衣服。這是我們離開西安后第一次有機會清洗自己。過去幾天來的噩夢,頃刻間便甩在了九霄云外。
接下來,最開心的事,是享受了一頓十分豐盛的晚餐。食堂炒了好幾盤菜犒勞我們。
對我們幾個人的歡迎,完全是毫無準備的即興方式。人來人往的,頗為熱鬧。大家都無拘無束,隨意地聚在一起,嘻嘻哈哈閑扯。來看望我們的人,幾乎個個都能說英語。他們彬彬有禮地打聽,我們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難,抵達這里的。
當然,面對這些翻過雪山、跨過草地、從長征中活過來的老革命家們,我們在路上的那點經歷,就實在是雞毛蒜皮、不值一提的瑣事了。因此,我們都沒有啰嗦,向他們詳述途中遇到的那些波折。
毛澤東很早就來到了這里。他和另外幾個人一樣,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才離開。顯然,他十分喜歡參加這樣的聚會。另外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董必武。他曾是孫中山的老朋友。眼下,董必武正在致力于組建陜甘寧邊區的第一個民主選舉的政府。
丁玲是位革命詩人和小說家。不久前,她從國民黨的監獄中逃脫出來,輾轉來到了延安。她和艾格尼絲、佩吉這兩位美國女人一起,圍繞著女權主義的話題,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
國共兩黨之間的內戰,剛剛停止不久。大家閑聊的主要話題之一,便圍繞著如何對待被國民黨政府關押在監獄里的那些政治犯。
“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的學生部顧問張先生(Y. H. Chang)說,這個問題需要給予特別關注。該組織的七位領導人至今仍被關押在國民黨的監獄中。不過,如今他們獲釋,應該是大有希望了。因為他們“在時機不成熟時過早展開”的抗日斗爭,目前正在轉變為國家政策,那就不能再算違法活動了。
?。ㄗ髡咦ⅲ哼@七位領導人遭到關押整整八個月之久。在全國抗戰爆發之后,7月31日那天,他們終于獲得了釋放。七君子的其中之一人會見了蔣介石,向他表達了大家的決心,一定要幫助政府抵抗日本侵略。政府隨之取消了對“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傳播的抗日歌曲所下達的禁令,并允許在電臺中播放那些激勵人心的音樂。)
沒過多久,大家的閑談就轉入了一場即興表演。從門外進來了幾個紅小鬼,為大家演唱了紅軍歌曲。在眾人的請求下,艾飛放開歌喉,高唱了幾曲他最拿手的蒙古族民歌,一下子就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震住了。
但這還不夠。我們每個人都被要求參加表演。哦,美國人在這種場合,通常都會唱哪類歌曲呢?真叫我費神。埃德加·斯諾在此前來陜北時,也曾遇到過同樣的尷尬場面。但是,誰也推辭不掉中國人的熱情好客。
我的記憶中浮現出多年前曾經演唱過的一首歌曲《我的肯塔基故鄉》,唱完之后,又唱了一首《跨越最后一條河》,才算交了差。
對我們的歡迎儀式,一直持續到夜深人靜方才結束。延安給我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們對所遇到的一切,都毫無精神準備。一種異乎尋常的輕松甚至是歡樂的氣氛,充溢著整個夜晚。這種氣氛所留給我們的感受,是難以言傳的,而只能去體驗。它充滿了迷人的魅力,并從此伴隨著我們,日益增長。
第四章 延安日夜
第一個夜晚,就這樣在愉快之中度過了。
送走了所有客人后,大家回到各自的房間里安歇。我獨自一人,花了一個小時的工夫,準備采訪時將要提出的問題。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接下來的三個白天,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的,沒有留下一點空閑時間。后面的兩個晚上,也與第一晚同樣,所有的活動都持續到凌晨一兩點鐘才結束。凡是我們醒著的每一分鐘,幾乎都有應接不暇的事情等著要做。
鑒于此,我匆匆記下來的這些文字,讀起來就更像是目錄和摘要了,而非有血有肉、生動詳細的描述。幸好還有照相機作為補充,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資料。
對共產黨領導人的采訪,是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因此占用的時間最多。
延安的景色,與那里的人們一樣,也處處令人興奮、激動。這里有高大的城墻、潺潺的河流、莊嚴的佛塔、熱鬧的街道,經常可見到放聲高歌、列隊而過的紅軍隊伍。
我腦中不停地翻騰著一個念頭:這里,就是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心臟。
在我們到來之前,鮮少有外國人涉足過這片土地。當然,埃德加·斯諾算得上是婦孺皆知的外國人了。他來過陜北之后,已經為報紙和雜志撰寫了一系列新聞報道。但是,那部著名的《紅星照耀中國》,此刻尚在撰寫的過程之中。
毛澤東和他的同事們都十分慷慨地奉獻出了自己的寶貴時間。我們的到來,可說是正逢其時。除了在據此頗為遙遠的中國南方某些地方還有一些零星的戰斗之外,國共之間基本上已經消除了戰火硝煙。
統一戰線的談判,進展得十分順利。在抗日戰爭正式打響之前的這個月里,不論在延安還是在中國其他地方,到處都蘊含著一種尋求政治上安寧、平靜的氣氛。
星期二,六月二十二日
我們在延安的第一個早晨,訪問了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這是中國共產黨抗日斗爭的主要機構。
在途中,我們的照相機抓拍到了一支正在行進中的紅軍隊伍。
進入抗大之后,便再次遇到了一個驚喜。朱德正在那里給一個班的學員們做報告。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這位紅軍司令員。他體魄強壯結實、五官輪廓鮮明,與我們心目中的想象十分吻合。
看到我們,朱德很快就中斷了他的講話,來到大門口,與我們一一握手,并配合我們的要求,與大家合影留念。其中一張他單獨拍攝的照片,可以算得上一幅絕佳的肖像,展現出他在四十九歲的年紀上,依舊神采奕奕、充滿活力。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已經與好幾位抗大的學員和教師進行了交流。他們的精神面貌和高昂的士氣都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與身旁那些空曠簡陋的宿舍和課堂,形成了反差巨大的鮮明對照。
看著眼前的這些人,還有他們的生活環境,我突然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這些人正在全力以赴地準備著,一旦抗日戰爭打響之后,他們將立即承擔起延安的突擊隊重任。
我們失去了和抗大校長林彪見面的機會。他在騎馬時不小心跌落,嚴重骨折,正在養傷。
對毛澤東的采訪,花去了很長的時間。但這是我們的重頭戲,所以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毛澤東在他那間簡樸至極的窯洞式書房里會見了我們。那個時候,他所居住的地方就在延安城的山坡上邊,來去十分方便,而不是后來因為轟炸而被迫分散到周邊地區的那排窯洞。
毛澤東的書房不大,我們幾個人,再加上翻譯,就擠滿了整個空間。
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習慣了延安那種無拘無束、親切隨意的氣氛了。在毛澤東這里停留時,又額外增加了喝茶聊天的樂趣。一切都像是不緊不慢的,但一切又都是嚴肅認真的,沒浪費一分一秒的時光。
毛澤東不失時機,立刻就開始了談話,并始終對談話起著主導作用。但他自始至終都注意著,讓這次采訪以問答的方式來進行。他每說上幾句話就會停頓下來,讓那位出色的英文翻譯轉換成英語。這樣也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去做完整的筆記。
毫無疑問,在國共兩黨最近所討論的統一戰線的問題上,毛澤東肯定反復多次地處理過各種各樣的提案和爭議。然而,考慮到他此刻是在一個非官方的場合,幾乎就像是在和普通人閑聊那樣,所以,這種采訪形式本身,就為我提供了一次絕佳的觀察機會,足以見證毛澤東清晰的頭腦和知性力量。
如今回首往事,記得1937年的秋天,當我離開延安,回到北平后,第一次著手整理我的筆記時,那時就感到,如果有朝一日我打算把這些采訪時記錄的段落編輯成書出版的話,甚至根本用不著做任何修改,就完全可以發表。
毛澤東那年四十三歲了,身材瘦削,動作敏捷,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青春的活力,顯示出年輕小伙子一般的氣質來。不知為何,他的種種優點和魅力完美得融為一體,再加上他深邃的思想、審慎的態度,竟讓人感覺到一種高深莫測。
更出人意料的是,他會在每次采訪開始時,突然間拋出來一串連珠妙語,既生動又幽默。雖然我沒能記錄下來,但歲月如梭,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談笑風生、瀟灑自如,卻依然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中,鮮明如初。
這個下午的采訪開始時,毛澤東讓我們每個人先各自介紹一下所從事的工作。當我們中的一人提到,菲立浦·賈菲先生是經營圣誕卡的批發商時,毛澤東便脫口而出道:“上帝保佑你的圣誕卡生意興隆啊!”
那天的晚飯,是在朱德家里吃的。他的住處,比毛澤東的略微寬敞,布置得也稍微像樣些。一同就餐的人包括毛澤東、周恩來、博古,還有其他人。
吃完飯后,大家一面等候去劇院看演出,一面在晚霞映照的院落里參觀瀏覽。
夜幕下垂之后,我們大家一起走到了劇院。那是一座高大的房屋,外表就像美國農莊里常見的谷倉一樣。里面擺放著能坐幾百個人的長條板凳,還有一座不小的舞臺。
表演的節目豐富多彩,有一半是戲劇,另外一半是五花八門的各種藝術形式。被當地人稱為“紅小鬼”的少先隊隊員們表演了幾個活報劇。還有在中國竹笛伴奏下翩翩起舞的芭蕾選段。也有高爾基的話劇《母親》的選場。但是,大部分話劇的內容都反映出當地的特色。通常都是獨幕話劇,也一律都會傳達出某種信念。有的是與社會相關的,例如破除封建迷信舊習俗、提倡鍛煉身體講衛生。也有的攜帶著政治色彩,例如反對日本侵略、提倡民主選舉和全國結成統一戰線等等。
毛澤東、朱德、博古和我們幾個人坐在一處。大家和全場觀眾一樣,對每個節目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