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靜臥在八百里秦川腹地,在這片曾經孕育過周秦漢唐之輝煌盛世的土地上,如今卻上演著一暮暮無聲的潰敗。
每當暮色降臨時分,站在村口望去,那一溜沉昏的路燈,無精打采的照在偶爾走過的幾個佝僂的身影上,像在預示一個正在逐漸坍塌的鄉土世界。
一,教育的叛逃,抽干了鄉村最后一汪活水
城鎮化的浪潮如同一只無形的大手,正在將農村最后的一點活力與希望如抽絲剝繭般,一層一層的剝離。
記得我們村出的第一個大學生,離開家鄉已有四十多年了吧,或許當初那個曾成為全村人驕傲和希望小伙,現在也早已鬢發斑白身材佝僂了吧?
但是至于人家到底變成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甚至包括他的父母。
因為人家早在大學剛畢業那會,就已經跑到外國去發展了,并美其名曰“中國容不下他要飛翔的夢”。
據說別人說,他一年到頭從不主動跟家人聯系,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記得那時候鄉親們爭先恐后去他家祝賀,臨走那天,家里的院子里擠滿了送行的人。
鄉親們有的給他送來幾個自己從來都不舍得吃的雞蛋;有的把攢了許久舍不得花的分分錢和毛毛錢,硬是湊夠了幾塊整數交到他手里;更有視力不好的老人,為了表示一點心意,在昏暗的油燈下連夜為他趕制老布鞋,好像是所有農村人,都從他那里看到了農村的出路一樣。
誰知道畢業后,他卻悄無聲息的出國留學去了,然后就定居海外就再沒有回來過——這個曾經承載著所有農人對知識的崇敬和對命運的希冀的“知識青年”,最終卻成了農村拋向城市的一枚小石子,沉沒在城市的汪洋大海里再也看不見身影。
村小學早已改成了村委會,村委會每天人進人出的,辦公室里坐著的卻是當年學習最差的學生。
為了讓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所有的家庭都是拼盡兩代人的努力去托舉他們。從幼兒園開始就各種補習班興趣班,壓的一家人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當學歷徹底淪為叛逃農村的通行證,土地便再也留不住向往遠方的腳步。
自從降低高校門檻之后,那些高舉錄取通知書的孩子,便如浪潮般一批又一批的涌入城市。
誰知道到后來,他們卻活的像游絲一樣布滿城市的每個角落,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在城市,他們始終找不到自己的落腳點;在農村,他們卻有一個永遠也不想回去的家。
而這一聲“不想回”,卻是無數個投身城市的農村青年,心頭永遠的痛楚和無奈。
“就算在城里撿垃圾,都比在農村種地強。”
不知道是誰曾經的一句話,如今卻像一根巨刺,插在那些荒蕪多年的田地間,刺痛了每個農人的神經。
二、婚姻的困局是被掏空的鄉土倫理
村西頭新蓋的二層小樓,猩紅的大鐵門高大而厚實,這是老張頭用半輩子積蓄給兒子備下的婚房。
可多年過去了,兒子早過了成婚的最佳年齡,院子里堆放著亂七八糟的雜物。
老張頭逢人便說:“有沒有合適的女娃,離婚帶娃的也可以,給咱娃介紹一下。”
一次次相親,一次次談條件,張老頭眼里點燃又熄滅的希望,慢慢的越來越暗淡。
媒婆王嬸說得很直接:“女娃本來就少,可現在的女娃有的條件太高,有的在外邊自己給自己找到了下家。這些還可以理解,可氣的是有的女孩都三十出頭了還不想嫁人,說一個人過得挺好;好容易有一個愿嫁的吧,人家還要求必須城里有房。”
張老頭長嘆一聲:“早知道形式發展的這么快,當初就不該在農村蓋房。把蓋房的錢拿到城里交個首付多好。”
現在的女孩的確太少了——那是一個時代造就的錯,憑什么要我們的孩子來買單?
老張頭想不通,無以計數的老張頭們全都想不通,可那又能如何?
前些年回趟老家,聽家人嘮叨盡是些如“這家兒子要結婚了、那家媳婦又要生了”的喜事。
可現如今呢,聽到的永遠都“張家大嬸不在了、李家大爺剛下葬”這樣的傷心事。
而關于“誰家兒子要結婚、誰家媳婦快生了”這樣的喜事,好像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些曾經熟悉的老一輩已經一個接著一個,都去了村口的山坡下匯合了,可是他們走后騰出來的空缺又有誰來填補呢?
這兩年在農村突然掀起一股“建族譜”的風氣,于是有一個生活闊綽的大款,就鼓動他的家族一起籌錢建家譜。
“光棍多的都要絕后了,建家譜還有什么意義?”
不知道誰的一句話,如當頭一棒,呵退了每個人心頭剛剛點燃的熱情。
老人們閑來無事聚在一起,說的最多的還是關于光棍的話題。
他們一家接一家的數,就這樣數著數著我們村的光棍就突破了百人大關。
有幾戶生三個兒子的,再也沒有當初那樣趾高氣昂的傲氣,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無盡的擔憂和低頭嘆息的樣子。
還是誰有本事談上媳婦就先給誰結婚吧,什么“先兄后弟”的祖規還是不要了也罷。
還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一大家四、五個光棍的在農村比比皆是。
臨村里有個老兄,家里總共弟兄三個他是老大,家境一直不好人也老實。
當年父母傾盡一家之力給他取了一房媳婦,后邊兩個兄弟一直未娶。
媳婦婚后很快就給他生了兩兒子,可是兩兒子才幾歲時她就屁股一拍跟人跑了。
如今那兩個孩子都已三十歲左右了,卻只有繼承他們的父輩打光棍的命運,維系著那個后繼續無望的家。
而那些在城里貸款買房的年輕人,節假日返鄉時總把轎車擦得锃亮,卻怎么也照不清婚姻市場上被明碼標價的尊嚴。
三、價值的崩塌是土地無法言說的痛楚
王大爺至今保留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售糧模范"獎狀,斑駁的紙頁見證著屬于那個時代的光榮,那個更屬于中國上下五千年農耕文明的光榮。
而如今,農民們卻巴不得開發商快點來把土地征走,或修高速路的快把地占了也行,那樣他們就成了令人人羨慕的拆遷戶。
村子周圍大片大片的土地被荒置,一人多高的荒草深不可測。
“糧食便宜成啥了,種地的成本太高,年年往地里砸錢也太不劃算了。”這幾乎是當代所有農民的共識
澆地、肥料、收割的高費用和農產品的低價格形成鮮明對比,傻子都能算出來種地不劃算。
年輕人根本就相信什么“勤勞能致富”的道理,他們寧愿刷著短視頻看都市里的霓虹,也不愿扛起鋤頭到田間地頭走上一遭。
年輕一輩不愛種地,卻穿著的光鮮亮麗的時裝坐在空調房里整齊整夜打麻將。
而那些一輩子沒離開過土地的老人,不忍心看見土地被撂荒,只得頂著烈日拉著架子車,艱難的行走在田間小路上。
在這荒誕的對比里,暗藏著的,卻鄉土文明最致命的傷口。
四、兩棲生活,是當代年輕人難治治愈的痛點
年三十,高速路上返鄉的車流匯成鋼鐵洪流;正月未過,離鄉的班車又載走最后的余熱。
堂兄開著他的大奔走的時候,車窗里飄出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的歌詞。
可是我卻分明看到,在他揮手作別的那一瞬,流露出一絲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幾個小青年站在村口的柏油路上,身上背著離鄉的挎包,挎包里裝的盡是對未知的前途的憧憬,對無法了斷的鄉土的嫌棄。
可是他們,卻不知其實他們正在經歷的就是城與鄉之間不斷撕裂的過程,我相信他們在這個撕裂的過程中已經感到了劇痛。
城里容不下肉身,鄉下又安放不了靈魂,只有一顆備受焦灼的心,無聲的滴血。
他們一邊用花唄和借唄分期拼湊城市生活,又一邊用拼多多和淘寶的包裹傳遞鄉土的溫情。
可他們拼盡全力卻始終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生活,感覺不到來自生活的溫度。
當我正在為鄉土的沒落而感到悲哀時,翠花卻正穿著一身東北大花襖在地頭直播,她正對著鏡頭嬌笑:"家人們,看,這就是我的田園生活!"
——背景里卻刻意避開那幾片荒草叢生的土地。
寫在最后:致我們終將消失的坐標
村東頭那棵孤獨的皂角樹,也許它的記憶里還存儲著那年取消農業稅的喜悅。
那些跟隨城鎮化建設被時代抹殺場畔、斷流的灌溉渠、廢棄的村小,共同見證了幾代人信仰的崩塌。
當我們連族譜都無法延寫時——我們失去的也許不僅是對土地的情懷,而是整個農耕文明的坐標系。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